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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語文新課標課外閱讀書目,國家教育部推薦讀物)
作品以1930年5月到7月間發(fā)生的一些大事件作為時代背景,描寫民族資本家吳蓀甫為振興民族工業(yè),力圖構筑自己的雙橋王國,迅速增加其企業(yè)的活動資金,就想利用南北大戰(zhàn)來發(fā)一筆橫財。但是美帝國主義的掮客、金融資本家趙伯韜卻對他百般加以阻撓。*后,在軍閥混戰(zhàn),農(nóng)村破產(chǎn)的惡劣形勢下,吳孫甫雖然竭力應會,加緊壓迫和剝削工人,大搞公債投機,但在趙伯韜強大的經(jīng)濟牽制下,他*終一敗涂地,徹底破產(chǎn)。
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一個里程碑,文學家茅盾的經(jīng)典巨著,中國版《百年孤獨》;
《子夜》的作者茅盾是我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著名的文學批評家、小說家,是左翼文學的奠基人。他的《子夜》是我國文學史上一部成功的革命性現(xiàn)實主義小說,它的發(fā)表標志著茅盾小說創(chuàng)作的成熟。該小說獨特的藝術結構也是獨一無二,對后來小說創(chuàng)作結構發(fā)展產(chǎn)生深遠影響。
真實還原中國上世紀30年代的社會風貌,被翟秋白、魯迅、郁達夫等高度高度贊賞;
《子夜》對三十年代初期中國社會生活廣泛而深刻的描繪,小說以三十年代初期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上海為背景,以民族資本家吳蓀甫的命運為中心表現(xiàn)了當時中國社會的各種矛盾和斗爭子夜剛一面世,便轟動一時,引發(fā)當時社會熱議,受到各界名人贊賞。
此版《子夜》全新裝幀,對書中的金融術語一一進行注釋,內容通俗易懂,極具典藏意義。
茅盾(18961981),原名沈德鴻,筆名茅盾、郎損、玄珠、方璧、止敬、蒲牢、微明、沈仲方、沈明甫等,字雁冰,浙江省嘉興市桐鄉(xiāng)市人。
茅盾出生在一個思想觀念頗為新穎的家庭里,從小接受新式的教育。后考入北京大學預科,畢業(yè)后入商務印書館工作,從此走上了改革中國文藝的道路,他是新文化運動的先驅者、中國革命文藝的奠基人。
茅盾同時也是中國現(xiàn)代著名作家、文學評論家、文化活動家以及社會活動家。代表作有小說《子夜》、《春蠶》和文學評論《夜讀偶記》。1981年3月14日,茅盾自知病將不起,將稿費25萬元人民幣捐出設立茅盾文學獎,以鼓勵當代優(yōu)秀長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
子夜 【試讀】 一 太陽剛剛下了地平線。軟風一陣一陣地吹上人面,怪癢癢的。蘇州河的濁水幻成了金綠色,輕輕地,悄悄地,向西流去。黃浦的夕潮不知怎的已經(jīng)漲上了,現(xiàn)在沿這蘇州河兩岸的各色船只都浮得高高地,艙面比碼頭還高了約莫半尺。風吹來外灘公園里的音樂,卻只有那炒豆似的銅鼓聲最分明,也最叫人興奮。暮靄挾著薄霧籠罩了外白渡橋的高聳的鋼架,電車駛過時,這鋼架下橫空架掛的電車線時時爆發(fā)出幾朵碧綠的火花。從橋上向東望,可以看見浦東的洋棧像巨大的怪獸,蹲在暝色中,閃著千百只小眼睛似的燈火。向西望,叫人猛一驚的,是高高地裝在一所洋房頂上而且異常龐大的霓虹電管廣告,射出火一樣的赤光和青燐似的綠焰:Light,Heat,Power! 這時候這天堂般五月的傍晚,有三輛一九三○年式的雪鐵籠汽車像閃電一般駛過了外白渡橋,向西轉彎,一直沿北蘇州路去了。 過了北河南路口的上?偵虝晕鞯囊欢危酌麊咀麒F馬路,是行駛內河的小火輪的匯集處。那三輛汽車到這里就減低了速率。第一輛車的汽車夫輕聲地對坐在他旁邊的穿一身黑拷綢衣褲的彪形大漢說: 老關!是戴生昌罷? 可不是!怎么你倒忘了?您準是給那只爛污貨迷昏了啦! 老關也是輕聲說,露出一口好像連鐵梗都咬得斷似的大牙齒。他是保鏢的。此時汽車戛然而止,老關忙即跳下車去,摸摸腰間的勃郎寧,又向四下里瞥了一眼,就過去開了車門,威風凜凜地站在旁邊。車廂里先探出一個頭來,紫醬色的一張方臉,濃眉毛,圓眼睛,臉上有許多小皰?匆娪婺撬⊙蠓康拇箝T上正有戴生昌輪船局六個大字,這人也就跳下車來,一直走進去。老關緊跟在后面。 云飛輪船快到了么? 紫醬臉的人傲然問,聲音宏亮而清晰。他大概有四十歲了,身材魁梧,舉止威嚴,一望而知是頤指氣使慣了的大亨。他的話還沒完,坐在那里的輪船局辦事員霍地一齊站了起來,內中有一個瘦長子堆起滿臉的笑容搶上一步,恭恭敬敬回答: 快了,快了!三老爺,請坐一會兒罷。倒茶來。 瘦長子一面說,一面就拉過一把椅子來放在三老爺?shù)谋澈。三老爺臉上的肌肉一動,似乎是微笑,對那個瘦長子瞥了一眼,就望著門外。這時三老爺?shù)能囎右呀?jīng)開過去了,第二輛汽車補了缺,從車廂里下來一男一女,也進來了。男的是五短身材,微胖,滿面和氣的一張白臉。女的卻高得多,也是方臉,和三老爺有幾分相像,但頗白嫩光澤。兩個都是四十開外的年紀了,但女的因為裝飾入時,看來至多不過三十左右。男的先開口: 蓀甫,就在這里等候么? 紫醬色臉的蓀甫還沒回答,輪船局的那個瘦長子早又陪笑說: 不錯,不錯,姑老爺。已經(jīng)聽得拉過回聲。我派了人在那里看著,專等船靠了碼頭,就進來報告。頂多再等五分鐘,五分鐘! 呀,福生,你還在這里么?好!做生意要有長性。老太爺向來就說你肯學好。你有幾年不見老太爺罷? 上月回鄉(xiāng)去,還到老太爺那里請安。姑太太請坐罷。 叫做福生的那個瘦長男子聽得姑太太稱贊他,快活得什么似的,一面急口回答,一面轉身又拖了兩把椅子來放在姑老爺和姑太太的背后,又是獻茶,又是敬煙。他是蓀甫三老爺家里一個老仆的兒子,從小就伶俐,所以蓀甫的父親吳老太爺特囑蓀甫安插他到這戴生昌輪船局。但是蓀甫他們三位且不先坐下,眼睛都看著門外。門口馬路上也有一個彪形大漢站著,背向著門,不住地左顧右盼;這是姑老爺杜竹齋隨身帶的保鏢。 杜姑太太輕聲松一口氣,先坐了,拿一塊印花小絲巾,在嘴唇上抹了幾下,回頭對蓀甫說: 三弟,去年我和竹齋回鄉(xiāng)去掃墓,也坐這云飛船。是一條快船。單趟直放,不過半天多,就到了;就是顛得厲害。骨頭痛。這次爸爸一定很辛苦的。他那半肢瘋,半個身子簡直不能動。竹齋,去年我們看見爸爸坐久了就說頭暈 姑太太說到這里一頓,輕輕吁了一口氣,眼圈兒也像有點紅了。她正想接下去說,猛的一聲汽笛從外面飛來。接著一個人跑進來喊道: 云飛靠了碼頭了! 姑太太也立刻站了起來,手扶著杜竹齋的肩膀。那時福生已經(jīng)飛步搶出去,一面走,一面扭轉脖子,朝后面說: 三老爺,姑老爺,姑太太;不忙,等我先去招呼好了,再出來! 輪船局里其他的辦事人也開始忙亂;一片聲喚腳夫。就有一架預先準備好的大藤椅由兩個精壯的腳夫抬了出去。蓀甫眼睛望著外邊,嘴里說: 二姊,回頭你和老太爺同坐一八八九號,讓四妹和我同車,竹齋帶阿萱。 姑太太點頭,眼睛也望著外邊,嘴唇翕翕地動:在那里念佛!竹齋含著雪茄,微微地笑著,看了蓀甫一眼,似乎說我們走罷。恰好福生也進來了,十分為難似的皺著眉頭: 真不巧。有一只蘇州班的拖船停在里擋 不要緊。我們到碼頭上去看罷! 蓀甫截斷了福生的話,就走出去了。保鏢的老關趕快也跟上去。后面是杜竹齋和他的夫人,還有福生。本來站在門口的杜竹齋的保鏢就作了最后的殿軍。 云飛輪船果然泊在一條大拖船所謂公司船的外邊。那只大藤椅已經(jīng)放在云飛船頭,兩個精壯的腳夫站在旁邊。碼頭上冷靜靜地,沒有什么閑雜人,輪船局里的兩三個職員正在那里高聲吆喝,轟走那些圍近來的黃包車夫和小販。蓀甫他們三位走上了那公司船的甲板時,吳老太爺已經(jīng)由云飛的茶房扶出來坐上藤椅子了。福生趕快跳過去,做手勢,命令那兩個腳夫抬起吳老太爺,慢慢地走到公司船上。于是兒子,女兒,女婿,都上前相見。雖然路上辛苦,老太爺?shù)哪樕⒉浑y看,兩圈紅暈停在他的額角?墒撬蛔髀,看看兒子,女兒,女婿,只點了一下頭,便把眼睛閉上了。 這時候,和老太爺同來的四小姐蕙芳和七少爺阿萱也擠上那公司船。 爸爸在路上好么? 杜姑太太吳二小姐,拉住了四小姐,輕聲問。 沒有什么。只是老說頭眩。 趕快上汽車罷!福生,你去招呼一八八九號的新車子先開來。 蓀甫不耐煩似的說。讓兩位小姐圍在老太爺旁邊,蓀甫和竹齋,阿萱就先走到碼頭上。一八八九號的車子開到了,藤椅子也上了岸,吳老太爺也被扶進汽車里坐定了,二小姐杜姑太太跟著便坐在老太爺旁邊。本來還是閉著眼睛的吳老太爺被二小姐身上的香氣一刺激,便睜開眼來看一下,顫著聲音慢慢地說: 芙芳,是你么?要蕙芳來!蕙芳!還有阿萱! 蓀甫在后面的車子里聽得了,略皺一下眉頭,但也不說什么。老太爺?shù)钠夤殴侄覉?zhí)拗,蓀甫和竹齋都知道。于是四小姐蕙芳和七少爺阿萱都進了老太爺?shù)能囎印6〗丬椒忌岵坏秒x開父親,便也擠在那里。兩位小姐把老太爺夾在中間。馬達聲音響了,一八八九號汽車開路,已經(jīng)動了,忽然吳老太爺又銳聲叫了起來: 《太上感應篇》! 這是裂帛似的一聲怪叫。在這一聲叫喊中,吳老太爺?shù)臍堄嗌λ坪跤謴屯鸁肓;他的老眼閃閃地放光,額角上的淡紅色轉為深朱,雖然他的嘴唇簌簌地抖著。 一八八九號的汽車夫立刻把車煞住,驚惶地回過臉來。蓀甫和竹齋的車子也跟著停止。大家都怔住了。四小姐卻明白老太爺要的是什么。她看見福生站在近旁,就喚他道: 福生,趕快到云飛的大餐間里拿那部《太上感應篇》來!是黃綾子的書套! 吳老太爺自從騎馬跌傷了腿,終至成為半肢瘋以來,就虔奉《太上感應篇》,二十余年如一日;除了每年印贈而外,又曾恭楷手抄一部,是他坐臥不離的。 一會兒,福生捧著黃綾子書套的《感應篇》來了。吳老太爺接過來恭恭敬敬擺在膝頭,就閉了眼睛,干癟的嘴唇上浮出一絲放心了的微笑。 開車! 二小姐輕聲喝,松了一口氣,一仰臉把后頸靠在彈簧背墊上,也忍不住微笑。這時候,汽車愈走愈快,沿著北蘇州路向東走,到了外白渡橋轉彎朝南,那三輛車便像一陣狂風,每分鐘半英里,一九三○年式的新紀錄。 坐在這樣近代交通的利器上,驅馳于三百萬人口的東方大都市上海的大街,而卻捧了《太上感應篇》,心里專念著文昌帝君的萬惡淫為首,百善孝為先的誥誡,這矛盾是很顯然的了。而尤其使這矛盾尖銳化的,是吳老太爺?shù)恼嬲睢短细袘罚耆煌谏虾5慕枭乞_錢的善棍?墒侨昵,吳老太爺卻還是頂括括的維新黨。祖若父兩代侍郎,皇家的恩澤不可謂不厚,然而吳老太爺那時卻是滿腔子的革命思想。普遍于那時候的父與子的沖突,少年的吳老太爺也是一個主角。如果不是二十五年前習武騎馬跌傷了腿,又不幸而漸漸成為半身不遂的毛病,更不幸而接著又賦悼亡,那么現(xiàn)在吳老太爺也許不至于整天捧著《太上感應篇》罷?然而自從傷腿以后,吳老太爺?shù)挠⒛旰茪饩秃孟袷钦麄兒跌丟了;二十五年來,他就不曾跨出他的書齋半步!二十五年來,除了《太上感應篇》,他就不曾看過任何書報!二十五年來,他不曾經(jīng)驗過書齋以外的人生!第二代的父與子的沖突又在他自己和蓀甫中間不可挽救地發(fā)生。而且如果說上一代的侍郎可算得又怪僻,又執(zhí)拗,那么,吳老太爺正亦不弱于乃翁;書齋便是他的堡寨,《太上感應篇》便是他的護身法寶,他堅決的拒絕了和兒子妥協(xié),亦既有十年之久了! 雖然此時他已經(jīng)坐在一九三○年式的汽車里,然而并不是他對兒子妥協(xié)。他早就說過,與其目擊兒子那樣的離經(jīng)叛道的生活,倒不如死了好!他絕對不愿意到上海。蓀甫向來也不堅持要老太爺來,此番因為土匪實在太囂張,而且鄰省的共產(chǎn)黨紅軍也有燎原之勢,讓老太爺高臥家園,委實是不妥當。這也是兒子的孝心。吳老太爺根本就不相信什么土匪,什么紅軍,能夠傷害他這虔奉文昌帝君的積善老子!但是坐臥都要人扶持,半步也不能動的他,有什么辦法?他只好讓他們從他的堡寨里抬出來,上了云飛輪船,終于又上了這子不語的怪物汽車。正像二十五年前是這該詛咒的半身不遂使他不能到底做成維新黨,使他不得不對老侍郎的父屈服,現(xiàn)在仍是這該詛咒的半身不遂使他又不能積善到底,使他不得不對新式企業(yè)家的子妥協(xié)了!他就是那么樣始終演著悲劇! 但畢竟尚有《太上感應篇》這護身法寶在他手上,而況四小姐蕙芳,七少爺阿萱一對金童玉女,也在他身旁,似乎雖入魔窟,亦未必竟墮德行,所以吳老太爺閉目養(yǎng)了一會神以后,漸漸泰然怡然睜開眼睛來了。 汽車發(fā)瘋似的向前飛跑。吳老太爺向前看。天哪!幾百個亮著燈光的窗洞像幾百只怪眼睛,高聳碧霄的摩天建筑,排山倒海般地撲到吳老太爺眼前,忽地又沒有了;光禿禿的平地拔立的路燈桿,無窮無盡地,一桿接一桿地,向吳老太爺臉前打來,忽地又沒有了;長蛇陣似的一串黑怪物,頭上都有一對大眼睛放射出叫人目眩的強光,啵啵地吼著,閃電似的沖將過來,準對著吳老太爺坐的小箱子沖將過來!近了!近了!吳老太爺閉了眼睛,全身都抖了。他覺得他的頭顱仿佛是在頸脖子上旋轉;他眼前是紅的,黃的,綠的,黑的,發(fā)光的,立方體的,圓錐形的,混雜的一團,在那里跳,在那里轉;他耳朵里灌滿了轟,轟,轟!軋,軋,軋!啵,啵,啵!猛烈嘈雜的聲浪會叫人心跳出腔子似的。 不知經(jīng)過了多少時候,吳老太爺悠然轉過一口氣來,有說話的聲音在他耳邊動蕩: 四妹,上海也不太平呀!上月是公共汽車罷工,這月是電車了!上月底共產(chǎn)黨在北京路鬧事,捉了幾百,當場打死了一個。共產(chǎn)黨有槍呢!聽三弟說,各工廠的工人也都不穩(wěn)。隨時可以鬧事。時時想暴動。三弟的廠里,三弟公館的圍墻上,都寫滿了共產(chǎn)黨的標語…… 難道巡捕不捉么? 怎么不捉!可是捉不完。啊喲!真不知道哪里來的這許多不要性命的人!可是,四妹,你這一身衣服實在看了叫人笑。這還是十年前的裝束!明天趕快換一身罷! 是二小姐芙芳和四小姐蕙芳的對話。吳老太爺猛睜開了眼睛,只見左右前后都是像他自己所坐的那種小箱子汽車。都是靜靜地一動也不動。橫在前面不遠,卻像開了一道河似的,從南到北,又從北到南,匆忙地雜亂地交流著各色各樣的車子;而夾在車子中間,又有各色各樣的男人女人,都像有鬼趕在屁股后似的跌跌撞撞地快跑。不知從什么高處射來的一道紅光,又正落在吳老太爺身上。 這里正是南京路同河南路的交叉點,所謂拋球場。東西行的車輛此時正在那里靜候指揮交通的紅綠燈的命令。 二姊,我還沒見過三嫂子呢。我這一身鄉(xiāng)氣,會惹她笑痛了肚子罷。 蕙芳輕聲說,偷眼看一下父親,又看看左右前后安坐在汽車里的時髦女人。芙芳笑了一聲,拿出手帕來抹一下嘴唇。 一股濃香直撲進吳老太爺?shù)谋亲,癢癢地似乎怪難受。 真怪呢!四妹。我去年到鄉(xiāng)下去過,也沒看見像你這一身老式的衣裙。 可不是。鄉(xiāng)下女人的裝束也是時髦得很呢,但是父親不許我 像一枝尖針刺入?yún)抢咸珷斆糟纳窠?jīng),他心跳了。他的眼光本能地瞥到二小姐芙芳的身上。他第一次意識地看清楚了二小姐的裝束;雖則尚在五月,卻因今天驟然悶熱,二小姐已經(jīng)完全是夏裝;淡藍色的薄紗緊裹著她的壯健的身體,一對豐滿的乳房很顯明地突出來,袖口縮在臂彎以上,露出雪白的半只臂膊。一種說不出的厭惡,突然塞滿了吳老太爺?shù)男男,他趕快轉過臉去,不提防撲進他視野的,又是一位半裸體似的只穿著亮紗坎肩,連肌膚都看得分明的時裝少婦,高坐在一輛黃包車上,翹起了赤裸裸的一只白腿,簡直好像沒有穿褲子。萬惡淫為首!這句話像鼓槌一般打得吳老太爺全身發(fā)抖。然而還不止此。吳老太爺眼珠一轉,又瞥見了他的寶貝阿萱卻正張大了嘴巴,出神地貪看那位半裸體的妖艷少婦呢!老太爺?shù)男牟返匾幌驴裉,就像爆裂了似的再也不動,喉間是火辣辣地,好像塞進了一大把的辣椒。 此時指揮交通的燈光換了綠色,吳老太爺?shù)能囎颖阌窒蚯斑M。沖開了各色各樣車輛的海,沖開了紅紅綠綠的耀著肉光的男人女人的海,向前進!機械的騷音,汽車的臭屁,和女人身上的香氣,霓虹電管的赤光一切夢魘似的都市的精怪,毫無憐憫地壓到吳老太爺朽弱的心靈上,直到他只有目眩,只有耳鳴,只有頭暈!直到他的刺激過度的神經(jīng)像要爆裂似的發(fā)痛,直到他的狂跳不歇的心臟不能再跳動! 呼盧呼盧的聲音從吳老太爺?shù)暮黹g發(fā)出來,但是都市的騷音太大了,二小姐,四小姐和阿萱都沒有聽到。老太爺?shù)哪樕沧兞,但是在不斷的紅綠燈光的映射中,誰也不能辨別誰的臉色有什么異樣。 汽車是旋風般向前進。已經(jīng)穿過了西藏路,在平坦的靜安寺路上開足了速率。路旁隱在綠蔭中射出一點燈光的小洋房連排似的撲過來,一眨眼就過去了。五月夜的涼風吹在車窗上,獵獵地響。四小姐蕙芳像是擺脫了什么重壓似的松一口氣,對阿萱說: 七弟,這可長住在上海了。究竟上海有什么好玩,我只覺得亂烘烘地叫人頭痛。 住慣了就好了。近來是鄉(xiāng)下土匪太多,大家都搬到上海來。四妹,你看這一路的新房子,都是這兩年內新蓋起來的。隨你蓋多少新房子,總有那么多的人來住。 二小姐接著說,打開她的紅色皮包,取出一個粉撲,對著皮包上裝就的小鏡子便開始化起妝來。 其實鄉(xiāng)下也還太平。謠言還沒有上海那么多。七弟,是么? 太平?不見得罷!兩星期前開來了一連兵,剛到關帝廟里駐扎好了,就向商會里要五十個年青的女人補洗衣服;商會說沒有,那些八太爺就自己出來動手拉。我們隔壁開水果店的陳家嫂不是被他們拉了去么?我們家的陸媽也是好幾天不敢出大門…… 真作孽!我們在上海一點不知道。我們只聽說共產(chǎn)黨要擄女人去共。 我在鎮(zhèn)上就不曾見過半個共軍。就是那一連兵,叫人頭痛! 嚇,七弟,你真糊涂!等到你也看見,那還了得!竹齋說,現(xiàn)在的共產(chǎn)黨真厲害,九流三教里,到處全有。防不勝防。直到像雷一樣打到你眼前,你才覺到。 這么說著,二小姐就輕輕吁一聲。四小姐也覺毛骨悚然。只有不很懂事的阿萱依然張大了嘴胡胡地笑。他聽得二小姐把共產(chǎn)黨說成了神出鬼沒似的,便覺得非常有趣;會像雷一樣的打到你眼前來么?莫不是有了妖術罷!他在肚子里自問自答。這位七少爺今年雖已十九歲,雖然長的極漂亮,卻因為一向就做吳老太爺?shù)慕鹜苡袔追稚怠?/p> 此時車上的喇叭突然嗚嗚地叫了兩聲,車子向左轉,駛入一條靜蕩蕩的濃蔭夾道的橫馬路,燈光從樹葉的密層中灑下來,斑斑駁駁地落在二小姐她們身上。車子也走得慢了。二小姐趕快把化妝皮包收拾好,轉臉看著老太爺輕聲說: 爸爸,快到了。 爸爸睡著了! 七弟,你喊得那么響!二姊,爸爸閉了眼睛養(yǎng)神的時候,誰也不敢驚動他! 但是汽車上的喇叭又是嗚嗚地連叫三聲,最后一聲拖了個長尾巴。這是暗號。前面一所大洋房的兩扇烏油大鐵門霍地蕩開,汽車就輕輕地駛進門去。阿萱猛的從坐位上站起來,看見蓀甫和竹齋的汽車也銜接著進來,又看見鐵門兩旁站著四五個當差,其中有武裝的巡捕。接著,砰的一聲,鐵門就關上了。此時汽車在花園里的柏油路上走,發(fā)出細微的絲絲的聲音。黑森森的樹木夾在柏油路兩旁,三三兩兩的電燈在樹蔭間閃爍。驀地車又轉彎,眼前一片雪亮,耀的人眼花,五開間三層樓的一座大洋房在前面了,從屋子里散射出來的無線電音樂在空中回翔,咕的一聲,汽車停下。 有一個清脆的聲音在汽車旁邊叫: 太太!老太爺和老爺他們都來了! 從暈眩的突擊中方始清醒過來的吳老太爺吃驚似的睜開了眼睛。但是緊抓住了這位老太爺?shù)挠X醒意識的第一剎那卻不是別的,而是剛才停車在拋球場時七少爺阿萱貪婪地看著那位半裸體似的妖艷少婦的那種邪魔的眼光,以及四小姐蕙芳說的那一句鄉(xiāng)下女人裝束也時髦得很呢,但是父親不許我的聲浪。 剛一到上海這魔窟,吳老太爺?shù)慕鹜衽妥兞耍?/p> 無線電音樂停止了,一陣女人的笑聲從那五開間洋房里送出來,接著是高跟皮鞋錯落地閣閣地響,兩三個人形跳著過來,內中有一位粉紅色衣服,長身玉立的少婦,裊著細腰搶到吳老太爺?shù)钠囘,一手拉開了車門,嬌聲笑著說: 爸爸,辛苦了!二姊,這是四妹和七弟么? 同時就有一股異常濃郁使人窒息的甜香,撲頭壓住了吳老太爺。而在這香霧中,吳老太爺看見一團蓬蓬松松的頭發(fā)亂紛紛地披在白中帶青的圓臉上,一對發(fā)光的滴溜溜轉動的黑眼睛,下面是紅得可怕的兩片嘻開的嘴唇。驀地這披發(fā)頭扭了一扭,又響出銀鈴似的聲音: 蓀甫!你們先進去。我和二姊扶老太爺!四妹,你先下來! 吳老太爺集中全身最后的生命力搖一下頭?墒钦l也沒有理他。四小姐擦著那披發(fā)頭下去了,二小姐挽住老太爺?shù)淖蟊,阿萱也從旁幫一手,老太爺身不由主的便到了披發(fā)頭的旁邊了,就有一條滑膩的臂膊箍住了老太爺?shù)难浚质且淮G笑,又是兜頭撲面的香氣。吳老太爺?shù)男闹皇前l(fā)抖,《太上感應篇》緊緊地抱在懷里。有這樣的意思在他的快要炸裂的腦神經(jīng)里通過:這簡直是夜叉,是鬼! 超乎一切以上的憎恨和忿怒忽然給與吳老太爺以長久未有的力氣。仗著二小姐和吳少奶奶的半扶半抱,他很輕松的上了五級的石階,走進那間燈火輝煌的大客廳了。滿客廳的人!迎面上前的是蓀甫和竹齋。忽然又飛跑來兩個青年女郎,都是披著滿頭長發(fā),圍住了吳老太爺叫喚問好。她們嘈雜地說著笑著,簇擁著老太爺?shù)揭粡埜弑成嘲l(fā)椅里坐下。 吳老太爺只是瞪出了眼睛看。憎恨,忿怒,以及過度刺激,燒得他的臉色變?yōu)榍嘀袔ё。他看見滿客廳是五顏六色的電燈在那里旋轉,旋轉,而且愈轉愈快。近他身旁有一個怪東西,是渾圓的一片金光,荷荷地響著,徐徐向左右移動,吹出了叫人氣噎的猛風,像是什么金臉的妖怪在那里搖頭作法。而這金光也愈搖愈大,塞滿了全客廳,彌漫了全空間了!一切紅的綠的電燈,一切長方形,橢圓形,多角形的家具,一切男的女的人們,都在這金光中跳著轉著。粉紅色的吳少奶奶,蘋果綠色的一位女郎,淡黃色的又一女郎,都在那里瘋狂地跳,跳!她們身上的輕綃掩不住全身肌肉的輪廓,高聳的乳峰,嫩紅的乳頭,腋下的細毛!無數(shù)的高聳的乳峰,顫動著,顫動著的乳峰,在滿屋子里飛舞了!而夾在這乳峰的舞陣中間的,是蓀甫的多皰的方臉,以及滿是邪魔的阿萱的眼光。突然吳老太爺又看見這一切顫動著飛舞著的乳房像亂箭一般射到他胸前,堆積起來,堆積起來,重壓著,重壓著,壓在他胸脯上,壓在那部擺在他膝頭的《太上感應篇》上,于是他又聽得狂蕩的艷笑,房屋搖搖欲倒。 邪魔呀!吳老太爺似乎這么喊,眼里迸出金花。他覺得有千萬斤壓在他胸口,覺得腦袋里有什么東西爆裂了,碎斷了;猛的拔地長出兩個人來,粉紅色的吳少奶奶和蘋果綠色的女郎,都嘻開了血色的嘴唇像要來咬。吳老太爺腦殼里梆的一響,兩眼一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表叔!認得我么?素素,我是張素素呀! 站在吳老太爺面前的穿蘋果綠色Grafton輕綃的女郎兀自笑嘻嘻地說,可是在她旁邊捧著一杯茶的吳少奶奶驀地驚叫了一聲,茶杯掉在地下。滿客廳的人都一跳!死樣沉寂的一剎那!接著是暴雷般的腳步聲,都擁到吳老太爺?shù)纳磉厑砹。十幾張嘴同時在問在叫。吳老太爺臉色像紙一般白,嘴唇上滿布著白沫,頭顱歪垂著。黃綾套子的《太上感應篇》拍的一聲落在地下。 爸爸,爸爸!怎么了?醒醒罷,醒醒罷! 二小姐捧住了吳老太爺?shù)念^,顫抖著聲音叫,竹齋伸長了脖子,挨在二小姐肩下,滿臉的驚惶。抓住了老太爺左手的蓀甫卻是一臉怒容,厲聲斥罵那些圍近來的當差和女仆: 滾開!還不快去拿冰袋來么?快,快! 冰袋!冰袋!老太爺發(fā)痧了!一迭聲傳出去。當差們滿屋子亂跑。略站得遠些的淡黃色衣服的女郎拉住了張素素低聲問: 素!你看見老太爺是怎么一來就發(fā)暈了呢? 張素素瞪大了眼睛,說不出話來,她的豐滿的胸脯像波浪似的一起一伏。那邊吳少奶奶卻氣喘喘地斷斷續(xù)續(xù)地在說: 我捧了茶來,看見,看見,爸爸頭一歪,眼睛閉了,嘴里出白沫白沫!臉色也就完全變了。發(fā)痧,發(fā)痧……是痰火么?爸爸向來有這毛病么? 二小姐一手掐住老太爺?shù)娜酥,一面急口地追問那呆呆地站著淌眼淚的四小姐: 四妹,四妹!爸爸發(fā)過這種病么?發(fā)過罷!你說,你說喲! 要是痰火上,轉過一口氣來,就不要緊了。只要轉一口氣,一口氣! 竹齋看著蓀甫說,慌慌張張地把他那個隨身攜帶的鼻煙壺遞過去。蓀甫一手接了鼻煙壺,也不回答竹齋,只是橫起了怒目前前后后看,一面喝道:擠得那么緊!單是這股子人氣也要把老太爺熏壞了!怎么冰袋還不來!佩瑤,這里暫時不用你幫忙;你去親自打電話請丁醫(yī)生!王媽!催冰袋去!于是他又對二小姐擺手:二姊,不要慌張!爸爸胸口還是熱的呢!在這沙發(fā)椅上不是辦法,我們先抬爸爸到那架長沙發(fā)榻上去罷。這么說著,也不等二小姐的回答,蓀甫就把老太爺抱起來,眾人都來幫一手。 剛剛把老太爺放在一張藍絨墊子的長而且闊的沙發(fā)榻上,打電話去請醫(yī)生的吳少奶奶也回來了。據(jù)她說:十分鐘內,丁醫(yī)生就可以到;而在他未到以前,切莫驚擾病人,應該讓病人躺在安靜的房間里。此時王媽捧了冰袋來。蓀甫一手接住,就按在老太爺?shù)那邦~,一面看著那個站在客廳門口的當差高升說: 去叫幾個人來抬老太爺?shù)叫】蛷d!還有,丁醫(yī)生就要來,吩咐號房留心! 忽然老太爺?shù)氖謩恿艘幌,喉間一聲響,就有像是痰塊的白沫從嘴里冒出來。好了!幾張嘴同聲喊,似乎心頭松一下。吳少奶奶在張素素襟頭搶了一方白絲手帕揩去了老太爺嘴上的東西,一面對蓀甫使眼色。蓀甫皺了眉頭。竹齋和二小姐也是苦著臉。老太爺額角上爆出的青筋就有蚯蚓那么粗,喉間的響聲更大更急促了,白沫也不住的冒。俄而手又一動,眼皮有點跳,終于半睜開了。 怎么丁醫(yī)生還不來?先抬進小客廳罷! 蓀甫搓著手自言自語地說,回頭對站在那里等候命令的四個當差一擺手。四個當差就上前抬起了那張長沙發(fā)榻,走進大客廳左首的小客廳;竹齋,蓀甫,吳少奶奶,二小姐,四小姐,都跟了進去。阿萱自始就站在那里呆呆地出神,此時像覺醒似的,慌慌張張向四面一看,也跑進小客廳去了。砰的一聲,小客廳的門就此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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