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歐洲的船頭序章:歐洲的船頭
1414年9月20日,中國土地上出現(xiàn)的第一頭長頸鹿正在接近北京的皇宮。據(jù)欣喜若狂的宮廷詩人沈度說,人們伸長脖頸,去瞥一眼這“麋身馬蹄,肉角黦黦,文采焜耀,紅云紫霧”的稀罕動物。長頸鹿顯然對人無害:“趾不踐物,游必擇土……舒舒徐徐,動循矩度……群臣歡慶,爭先快睹!币粋專職照管這動物的孟加拉人牽著長頸鹿前進。它是遙遠的東非沿海的馬林迪。蘇丹進獻給中國皇帝的禮物。
當(dāng)時的一幅繪畫描摹了這嬌美的動物。它是世界航海史上最怪異也最壯觀的遠航之一帶回的稀罕戰(zhàn)利品。15世紀(jì)初的三十年里,建立不久的明朝的永樂皇帝派遣了一系列龐大的船隊,跨越西方的大洋,以彰顯天朝國威。
這些船隊規(guī)模極大。第一支船隊于1405年起航,包括約二百五十艘船,運載兩萬八千人。船隊中央是所謂的“寶船”,即擁有多層甲板和九根桅桿、長440英尺的平底船,并配有創(chuàng)新的水密浮力艙。寶船周圍有一大群輔助船只,如運馬船、給養(yǎng)船、運兵船、戰(zhàn)船和運水船。各船之間通過旗幟、燈籠和鼓點來交流。除了領(lǐng)航員、水手、士兵和輔助工匠外,有譯員隨行,以便與西方的蠻夷交流,還有負責(zé)記載這些航行的史官。船隊攜帶著足夠維持一年的糧食,因為中國人不愿意欠任何人的恩惠。他們還帶著指南針和星盤(黑檀木雕刻而成)從馬來西亞駛往斯里蘭卡,徑直穿越印度洋的心臟。寶船被稱為星槎,意思是足以遠航至銀河。史書記載:“而我之云帆高張,晝夜星馳,涉彼狂瀾,若履通衢……”船隊司令是一名叫作鄭和的穆斯林,他的祖父曾到麥加朝覲,他本人則享有“三寶太監(jiān)”的光榮頭銜。
這些遠航于永樂皇帝在位期間進行了六次,在1431~1433年還有一次。它們是航海的史詩。每一次遠航都耗時兩三年,縱橫印度洋,曾遠至婆羅洲和桑給巴爾島。盡管這些船隊有足夠的力量清剿海盜、廢黜君主或運載貨物以開展貿(mào)易,但它們不是軍事冒險,也沒有經(jīng)濟目的,而是精心安排的軟實力展示。星槎的遠航是非暴力手段,目標(biāo)是向印度和東非的沿海國家彰顯中國的強大實力。他們沒有嘗試對所到之地實施軍事占領(lǐng),也沒有阻撓自由貿(mào)易體系。他們是來給予而不是索取的,是為了向世人表明,中國地大物博,什么都不缺。當(dāng)時的一份碑銘稱:“赍幣往賚之,所以宣德化而柔遠人也。”印度洋周邊各國大感敬畏,派遣使者與中國船隊一同返回,向永樂皇帝稱臣納貢,承認中國是世界的中心,對其表達景仰之情。他們奉獻給皇帝的珠寶、鉆石、象牙和稀奇動物,無非是象征性的姿態(tài),表示承認中國的優(yōu)越。史書記載:“際天極地,罔不臣妾!贝颂幹傅氖怯《妊笫澜,不過中國人對印度洋之外的情況也有不少了解。當(dāng)歐洲人在思索地中海之外的天際、各大洋如何互相連接,以及非洲大陸可能是什么形狀時,中國人似乎已經(jīng)掌握了這些知識。他們于14世紀(jì)時繪制的地圖將非洲大陸描繪為一個銳角三角形,其中心有一個大湖,另有多條河流向北流淌。長頸鹿送抵北京之后的那一年,在21萬海里之外,另一種迥然不同的力量正在接近非洲海岸。1415年8月,一支葡萄牙船隊駛過直布羅陀海峽,攻打了摩洛哥的穆斯林港口休達,這是整個地中海最固若金湯、最具有戰(zhàn)略意義的要塞。休達的陷落令歐洲為之震驚。在15世紀(jì)初,葡萄牙人口僅有一百萬。它的國王們太窮,以至于無力自行鑄造金幣。漁業(yè)和自給農(nóng)業(yè)是經(jīng)濟支柱,但這個窮國卻雄心勃勃。若昂一世國王,綽號“私生子若昂”,于1385年奪取王位,建立了阿維斯王朝,并抵御鄰國卡斯蒂利亞,捍衛(wèi)葡萄牙的獨立。攻打休達的目的是,用一場融合中世紀(jì)騎士精神和十字軍圣戰(zhàn)熱情的軍事行動,消耗掉貴族階層躁動不安的旺盛精力。葡萄牙人是來用異教徒的血洗手的。他們一絲不茍地執(zhí)行了自己的使命。三天的洗劫和屠殺將曾被描述為“非洲各城市之花……它的門戶與鑰匙”的休達城化為廢墟。這場驚人的戰(zhàn)役讓歐洲的競爭對手們知道,葡萄牙王國雖小,卻自信滿懷、精力充沛,而且正在大舉出動。
若昂一世的三個兒子,杜阿爾特、佩德羅和恩里克在休達的一天激戰(zhàn)之后獲得騎士資格。8月24日,在城市的清真寺(根據(jù)儀式,用鹽凈化,并更名為“非洲圣母教堂”)內(nèi),他們被父親封為騎士。對三位年輕王子來說,這是命運的一個重要瞬間。在休達,葡萄牙人第一次瞥見了非洲和東方的財富。這座城市是從塞內(nèi)加爾河跨越撒哈拉沙漠輸送黃金的商隊的目的地,也是伊斯蘭世界與東印度的香料貿(mào)易的最西端貿(mào)易站。葡萄牙編年史家寫道,全世界的商旅云集于此,他們來自“埃塞俄比亞、亞歷山大港、敘利亞、巴巴利和亞述……同樣有居住在幼發(fā)拉底河另一端的東方人,和來自東印度的人……以及來自軸線另一端的許多其他國度和我們不曾見識其土地的人”。親眼見到休達庫存的胡椒、丁香和肉桂的基督教征服者們?yōu)榱藢ふ衣癫氐呢攲,恣意銷毀了這些香料。他們洗劫了據(jù)說有兩萬四千名商人經(jīng)營的商鋪,橫沖直撞地闖入富商那鋪著華麗地毯的豪宅,奔入擁有美麗穹頂和鋪設(shè)地磚的地下蓄水池!芭c休達的房屋相比,我們的可憐房子簡直像豬圈!币晃荒繐粽邔懙。就是在這里,恩里克首先體會到,假如能繞過伊斯蘭世界的屏障,沿著非洲海岸南下,并抵達“軸線的另一端”,將會獲得怎樣的財富。休達是葡萄牙擴張的開端,也是一個嶄新世界的門檻。
天命和幸運使得葡萄牙被排除在繁忙的地中海貿(mào)易與思想交流之外。葡萄牙位于歐洲的邊緣,文藝復(fù)興的外圍,只能羨慕地看著威尼斯和熱那亞等城市的財富。這些城市壟斷了來自東方的奢侈品(如香料、絲綢和珍珠)市場。它們從亞歷山大港和大馬士革等伊斯蘭城市獲取這些東方奢侈品,然后以壟斷高價賣到歐洲。葡萄牙雖然不能染指地中海貿(mào)易,卻面向大洋。
在海港拉古什以西20英里處,葡萄牙海岸線的末端是一片怪石嶙峋的海岬,俯瞰大西洋。這就是圣文森特角。這里是歐洲的船首,是歐洲大陸的最西南角。在中世紀(jì)時,歐洲人對世界的有把握的認知以此為界。從懸崖上眺望,人們能看到一大片汪洋,并感受到勁吹的海風(fēng)。海平線向西彎曲,一直延伸到太陽西沉、落入未知黑夜的地方。數(shù)千年來,伊比利亞半島邊緣的居民從這條海岸線舉目遠眺,注視那虛空。天氣惡劣時,卷浪長涌,以令人膽寒的猛烈氣勢錘擊峭壁,浪花的頂端隨著大洋的長距離節(jié)律而顛簸起伏。
阿拉伯人對世界的知識很豐富,但也只到直布羅陀海峽以西不遠處為止。他們稱這片大海為“黑暗碧!保荷衩、恐怖,可能無邊無際。自古以來,這片大海就是無窮無盡的猜測的對象。羅馬人知道加那利群島的存在,那是摩洛哥海岸的一系列破碎巖石。羅馬人稱它為“幸運群島”,并從那里開始測量經(jīng)度,向東推移。往南方去,非洲漸漸消失在傳說中,人們對其面積和末端一無所知。在古典時期和中世紀(jì)繪制于紙莎草紙和精制皮紙之上的地圖里,世界一般被描繪為圓盤狀,被海洋環(huán)繞。美洲還無人知曉,地球的末端被無法逾越的黑暗之水的障礙分隔。古典時期的地理學(xué)家托勒密對中世紀(jì)的影響極其深遠,他相信印度洋是封閉的,從歐洲無法走海路進入印度洋。但對葡萄牙人來說,從圣文森特角看到的景象就是他們的機遇。就是在這一線海岸,通過漫長的捕魚和航行訓(xùn)練期,他們學(xué)習(xí)到在廣闊海洋航行的技藝,以及大西洋風(fēng)的奧秘。這些知識將賦予他們無與倫比的主宰地位。在休達戰(zhàn)役之后,他們開始運用這些知識,沿著非洲海岸南下,最終決定嘗試通過海路抵達印度。
針對北非穆斯林的圣戰(zhàn)將與葡萄牙的航海冒險緊密交織。阿維斯王族于1415年在休達開始崛起,一百六十三年后在休達附近滅亡,它的發(fā)展軌跡是一條對稱的弧線。在此期間,葡萄牙人在全世界快速推進,越走越遠,超過了歷史上的任何其他民族。他們沿著非洲西海岸南下,繞過好望角,于1498年抵達印度,1500年抵達巴西,1514年來到中國,1543年登陸日本。葡萄牙航海家費爾南·德·麥哲倫幫助西班牙人在1518年之后的歲月里完成首次環(huán)球航行。休達戰(zhàn)役是所有這些行動的出發(fā)點;它是為了發(fā)泄宗教、商業(yè)和民族主義的激情而秘密籌備的,動力則是對伊斯蘭世界的仇恨。在遠征北非的“圣戰(zhàn)”中,好幾代葡萄牙征服者首次嘗到戰(zhàn)火的滋味。在這里,他們學(xué)習(xí)到,軍事擴張的胃口和條件反射式的暴力能夠威嚇印度洋的各民族,讓人數(shù)不多的入侵者也能獲得極大的影響力。15世紀(jì)時,葡萄牙全國人口差不多只相當(dāng)于南京這么一座中國城市的人口,但它的船隊的威懾力遠遠超過鄭和的大船隊。
明朝震撼人心的下西洋船隊就像登月行動一樣先進,代價也同樣高昂。每一次航行要消耗全國年賦稅收入的一半,而且留下的影響極小,就像月球塵土中的腳印一樣。1433年,在第七次下西洋的遠航途中,鄭和去世了,地點可能是印度海岸的卡利卡特。他的葬禮極可能是海葬。在他身故后,星槎再也沒有出海過。中國的政治潮流發(fā)生了變化:皇帝們加固長城,閉關(guān)鎖國。遠洋航海被禁止,所有航海檔案資料被銷毀。1500年,法律規(guī)定,建造超過兩根桅桿的船只,將被處以極刑。五十年后,寸板不得下海。星槎的技術(shù)和鄭和的遺體一起,消失在印度洋的波濤中;它們留下了一個等待填充的權(quán)力真空。1498年,瓦斯科·達伽馬抵達印度海岸時,當(dāng)?shù)厝酥荒芨嬖V他一些模糊不清的故事,講到蓄著奇怪胡須的神秘訪客和令人難以置信的大船曾經(jīng)拜訪他們的海岸。鄭和的遠航只留下一座重要的紀(jì)念碑:用漢語、泰米爾語和阿拉伯語寫的紀(jì)念碑銘,分別向佛祖、濕婆和安拉表達感激和贊頌:“比者遺使詔諭諸番,海道之開,深賴慈佑,人舟安利,來往無虞。”這是非常大方的宗教寬容姿態(tài)。碑銘豎立在錫蘭(今斯里蘭卡)西南角附近的加勒,中國船隊在那里轉(zhuǎn)向印度西海岸,然后進入阿拉伯海。
葡萄牙人的到來沒有這樣的祝福,也不像中國船隊那樣威武雄壯。鄭和的一艘平底船就可以容納達伽馬的那幾艘小船和約一百五十名船員。達伽馬向一位印度國王呈上的禮物寒酸得可憐,國王甚至拒絕查看。但是,葡萄牙人用自己船帆上的紅色十字和船上的銅炮宣示了自己的意圖。與中國人不同的是,葡萄牙人先發(fā)制人地開炮,并且再也不會離開。征服是一項滾滾前進的國家大業(yè),一年年地鞏固他們的地位,直到他們扎下根來,當(dāng)?shù)厝藷o法驅(qū)逐他們。
加勒的紀(jì)念碑至今尚存。它的頂端雕刻著兩條中國龍,正在爭奪世界。但首先將兩大洋連接起來并為世界經(jīng)濟打下基礎(chǔ)的,是來自原始歐洲的葡萄牙水手。他們的成就在今天已經(jīng)大體上被忽視。這是一部范圍廣泛的史詩,涉及航海、貿(mào)易,以及技術(shù)、金錢與十字軍圣戰(zhàn)、政治外交與間諜活動、海戰(zhàn)與海難、忍耐、蠻勇和極端暴力。其核心是震撼人心的大約三十年,那就是本書的主題。在這三十年里,少數(shù)葡萄牙人在幾名非同一般的帝國建設(shè)者的領(lǐng)導(dǎo)下,企圖摧毀伊斯蘭世界,控制整個印度洋和世界貿(mào)易。在此過程中,他們建立了一個影響力遍布全球的航海帝國,開啟了歐洲人地理大發(fā)現(xiàn)的偉大時代。瓦斯科·達伽馬時代的歷史開啟了西方擴張的五百年,釋放出了如今正塑造我們世界的全球化力量。
(選自《征服者》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