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唱歌的木桶
叢元
【節(jié)選自《傾聽未來的聲音》（第3季）】

傍晚，父親和我滿載而歸，走進(jìn)家門時，發(fā)現(xiàn)家里的木桶在唱歌。
木桶是前幾天父親從沙灘上撿回來的，此時上面的藤壺已經(jīng)碎了一半，木板表面不均勻地掛著鹽霜。它給墊在舊縫紉機(jī)底下，一顛一顛打著拍子，桶口里冒出斷斷續(xù)續(xù)的歌聲。我們在門外聽見，還以為是收音機(jī)沒關(guān)，剛一開門就嚇得又退了出去。
“它在唱歌！”父親呼吸都變快了。他放下我，舉起了拐杖，拉風(fēng)箱似的喘著，臉上像喝醉酒一樣直泛紅。他一激動就會這樣，喉嚨里喘出痰音，喘著喘著就開始咳。我抱住他的手臂，被他的樣子嚇著了，縮在他腿邊幾乎要哭出來。木桶像知道我們來了似的，顛得更厲害，整臺縫紉機(jī)被搖得亂響。父親連著后退兩步，馬上又上前兩步，惡狠狠地盯著它，像要打虎似的在門口僵持。
可不顧我們又驚又怕的注視，木桶仍是晃，歌聲顧自從桶口與地板間的縫隙里鉆出，清晰地四散開來。我愣愣地瞧著它，使勁抹了抹眼淚，不禁被這被歌聲所吸引。地板在歌聲的撞擊下輕微地顫動，我的心也忽然顫動起來了。它唱得多美��！我從未聽過這么動人的旋律。盡管父親視我的歌喉為驕傲，可如今聽到如此美妙、簡直難以形容的歌聲，我那副可憐的花哨嗓子又算得了什么呢？盡管我能在父親帶我表演時收到許多掌聲，常有人把錢投給我們，可如果他們聽了木桶的演唱，誰還會理睬我呢？我的聲音是多么難聽呀，而木桶的歌聲令人心醉神迷，讓人半個音都不想錯過。我的眼睛濕潤了，跪下來抱住了木桶，把頭埋進(jìn)裙子里抽泣，好像要把它的歌聲裝進(jìn)心里似的。父親從后面把我拉開，放下拐杖。“不可思議，真是不可思議……”他的胸膛不再劇烈起伏，沾灰的臉頰抖了抖，目光變得迷茫而感動。他這樣站在原地看了木桶一陣，臉上露出柔軟的表情，似乎在看一個可憐的孩子，然后喚我?guī)退�一起把它從縫紉機(jī)下抽出來。
木桶被撿回來放在那兒，是為了墊起縫紉機(jī)的斷腿的。可我們現(xiàn)在不敢也不能再把它當(dāng)一只普通的木桶看待。晚飯時，父親把它抱到狹小的餐桌前，尷尬地看著它，手搓著桌沿。他一會望望木桶，一會望望我，窘迫地張張口，卻什么也沒說。到了晚上，木桶就被安置在門廊里。我隔著房間的門，聽到它整晚都哼哼著一首輕柔的歌，在月光的伴奏下似乎不知疲倦。
在這天晚上前，作為窮裁縫的父親一直有一個夢想：讓女兒成為一名歌唱家。他曾為我買來成摞的磁帶，還帶我四處表演，把所有錢都砸在我身上。但第二天一早，在餐桌上，他宣布說要一起培養(yǎng)木桶和我兩個。他的眼睛里帶著種迫不及待的喜悅，手搓著桌沿，把話說了好幾遍：“以后再去表演就帶上木桶吧，它會是個好幫手的�！蹦就跋袷悄苈牰�他的話，蹭到我身邊來，碰了碰我的手。我撫摸它兩下，它就像只聽話又可愛的小狗一樣，歡快得直發(fā)抖。
我們把木桶刷干凈，就帶著它上街了。父親想出一個主意，他讓我藏在桶里，等他招來足夠多的觀眾，我再一下子跳出來。于是我蜷在木桶里，緊張得直揪自己的裙子。我什么也看不見，只聽到自己的心跳和外面父親熱情洋溢的聲音：“快來瞧，多神奇的木桶��！你們見過會唱歌的木桶嗎？”他重復(fù)著這句話，聲音忽遠(yuǎn)忽近。我想象著他拄著拐杖來回奔走的樣子，心里忽然害怕起來，好像他就要把我扔在桶里不管了。我撫著桶壁，怕得想哭。
這時一陣歌聲鉆入我的耳朵，那是木桶的聲音：“啊，姐姐，你不要傷心……”“等等！它真的在唱歌！”外面的人驚叫起來，人聲忽然像潮水一樣漲了上去。木桶的歌聲越來越大，它一邊唱，一邊有節(jié)奏地晃著。我坐在“搖籃”里，剛冒出來的眼淚被它晃了回去。木桶越是唱，外面的人越是大呼，我扶著木板，咯咯地笑起來。木桶唱得愈發(fā)來勁兒，在連天的驚呼聲與掌聲中，我也忘了跳出來。
就這樣，木桶融入了我們的日常生活與外出表演，每周四和周六都與我們一同出門。它總是贏得人們新奇的目光。每當(dāng)它開始演唱時，人們都不禁后退一大步，然后再慢慢圍近來，小心而感興趣地看它。他們最常問的一句話是：“你是怎么教會它唱歌的？”父親搓著拐杖的手柄，緊張與喜悅令他滿臉泛紅：“它本來就會唱歌�！�
在人群面前，父親喜歡裝作對木桶毫不在乎的樣子，即使木桶的演唱博得了震天歡呼，他也板著臉或做出嫌棄的表情說：“停，停！你們?yōu)槭裁垂恼�？都是些歪門邪道罷了。唉，我管不了它�！比藗儼l(fā)出零碎的笑聲，紛紛把錢扔給父親。我知道父親這樣做是為了多聽一點(diǎn)人們對木桶的贊美，因?yàn)樗麕�我去表演時也會這樣。但自從第一天他把我從桶里抱出來之后，就再沒有讓我演唱過。在以前，誰要是提到“裁縫”，準(zhǔn)會說：“哪個裁縫？是家里有個愛唱歌的小女孩的那位嗎？”而現(xiàn)在，他們說：“哦！我知道，就是那個有個會唱歌的木桶的裁縫吧。”
木桶的加入使我家的生活改善了不少。父親終于買了一臺新的縫紉機(jī)，把那臺舊的搬進(jìn)了雜物間，傾斜著倒在一堆搖搖欲墜的木架子旁邊。窄小的餐桌也被換掉了。在木桶加入的最初幾個星期中，我一直跟著他們上街，幫著撿扔得稍遠(yuǎn)的硬幣。父親因風(fēng)濕不便頻繁彎腰，只能拄著拐杖在周圍踱一踱。
直到傍晚，我跟著父親，父親抱著木桶，木桶唱著歌，我們一身疲憊地回家。父親幾乎每晚都在房間里教木桶唱些新歌。這是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他為我買的磁帶都不見了，而他房間里常常整宿飄出歌聲的時候，才意識到的。
有一天上午，我起得很晚，當(dāng)我疑惑著走出房間四處張望時，才發(fā)現(xiàn)父親和木桶都不在�！鞍职�？”我走進(jìn)各個房間，喊他�！鞍职�，你在嗎？木桶？你們在家里嗎？”我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大聲喊著，盼望著有人能回應(yīng)我。就像以前父親陪我玩捉迷藏一樣，他躲在雜物間里，等我走過去時突然從帆布下面伸出手來抓我的腳踝，扮成怪物嚇得我又叫又笑：“抓住你啦！”我跑到雜物間，站在那兒等了一陣，他沒有出現(xiàn)�！鞍职郑俊蔽医兄�，開始慌了。我走到屋子中央坐下，疲倦地靠在斷腿的舊縫紉機(jī)上，開始抽抽噎噎。我怕他把我扔在這兒，不要我了。
我不記得自己是怎么睡著的。我從床上醒來時，聽見門外有碗筷碰撞的聲音。我走出去，才知道早上父親沒有叫我就帶著木桶出門了。父親看上去十分疲倦，臉上的汗混著灰土往下流，在他發(fā)紅的臉頰上拉出一道道白印子。他捧著飯碗的手也蹭得發(fā)黑，時不時滲出些汗，在桌沿或是拐杖手柄上搓兩下。木桶時而顛顛晃晃，時而不安分地溜到墻角去，像只精力旺盛的小猴子。見到我出來，它又打著滾兒來到我身邊，蹭著我的手。
第二天早上，他們又沒叫上我。第三天仍是這樣。我整日待在雜物間，從堆滿灰塵的角落找些小東西玩。我翻到一盒扣子，盒子上結(jié)了灰，也不知是什么時候扔進(jìn)來的。作為裁縫，父親的手藝其實(shí)極差，來找他做活也多是打補(bǔ)丁、釘扣子一類的小事，他就這樣攢下了一大盒扣子。我學(xué)會自己釘扣子后，曾把它們擺成各種形狀縫在父親給我做的裙子上，我就穿著這樣的裙子跟著父親到處演唱。有時我們回家已經(jīng)很晚，我坐在他肩上，他就會一邊走一邊指著天上的星座講故事給我聽。
他一直盼望著我以后成為歌唱家，過上更好的日子。他經(jīng)常做裙子給我，為了省錢，他那臺舊縫紉機(jī)也一直沒有換。一次，他正為新裙子鎖邊，忽然縫紉機(jī)傾斜著倒下，差點(diǎn)把他埋起來。父親拖著風(fēng)濕的腿艱難地站起，抱怨著狠狠給了那機(jī)器兩拐杖。“這廢物！”他漲紅了臉罵道。他氣喘吁吁地出門去，想找個什么東西把它支起來，最后從沙灘上撿回一只木桶，墊在了縫紉機(jī)下。
我百無聊賴地在雜物間爬上爬下，踩著亂晃的架子玩平衡木，胡亂哼著歌，對父親的回憶充斥了我的腦海，又從鮮活轉(zhuǎn)入黯淡。父親再也沒有叫上我一同演出，他把我所有的磁帶拿走后，又建議把我的房間讓給木桶。他整日伏在新縫紉機(jī)前忙著給木桶做配飾，吃晚飯時常常會忘了叫我。有時，我就站在他身邊，他找了一大圈，最后還問我去哪兒了。
父親令我感到陌生，我多想讓他知道我是多么難過，可他再也沒耐心聽我說話。所幸還有木桶，它時不時溜出父親的掌控，跑到雜物間來找我玩。我對著它傾訴，它就載著我搖啊搖啊，唱著：“姐姐，你不要傷心�！彼�蹭著我的手，像匹溫順的小馬，每次都能讓我歡喜起來。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它都偷偷跑來陪我。我們一起爬上架子玩平衡木，踩著舊縫紉機(jī)和餐桌越爬越高，它過不去時我就把它舉起來。我漸漸覺得木桶就是專門帶給人快樂的，無論是誰都對它討厭不起來。一次，我故意不幫它，它急得又是轉(zhuǎn)又是顛�！澳愠獋�歌吧，”我說，“唱了我就舉你上去�！蹦�
桶只好唱起來。我抱起它，站在搖晃的架子上，小心地舉起來，突然門開了，父親站在了門口。
我嚇得一個激靈，一個沒踩穩(wěn)就摔了下去。一層層架子山崩似的塌了，木桶脫手而飛，我閉著眼睛以為自己要死了。過了好一陣兒我才睜眼，看到父親站在門口動也沒動，木桶則倒在地上費(fèi)力地打轉(zhuǎn)兒。我爬起來，腦中一片混亂。
父親直直地盯著我，一句話也不說，他的臉越來越紅，胸膛起伏得愈發(fā)劇烈。最后，他喘得像個大風(fēng)箱，沾了灰的臉頰一個勁地發(fā)抖。他撐著拐杖向前邁了一步，猛地把拐杖舉了起來。他鼓著眼睛盯著我，保持這個舉著拐杖的姿勢兩秒鐘，最終還是重重頓在了地上�！皬U物！”他終于說出了第一句話。他一邊咬牙切齒地咳嗽著，一邊拖起地上的木桶，轉(zhuǎn)身走了出去。拐杖的頓頓聲從開著的門里傳進(jìn)來，我低頭玩著裙子上的紐扣，哭不出來。
不久，我得知木桶撞在舊縫紉機(jī)上，磕碎了兩塊木板。父親焦急地重新補(bǔ)上兩塊，卻再也不能恢復(fù)它的歌聲。他換了很多種材料，帶著木桶跑了很多地方，賣了新餐桌和縫紉機(jī)，可它的歌聲還是一天天衰弱下去，直到微弱得誰也聽不清。一個月后，父親什么辦法都沒了，他變得抑郁寡言，仿佛一下子老了十歲。他不常待在家里，只偶爾帶著一身酒氣回來。
現(xiàn)在陪著木桶的只有我，眼看著它一點(diǎn)點(diǎn)衰弱下去卻無能為力。我坐在它身邊，一想到我快失去這個伙伴了，就哭個不停。木桶蹭蹭我的手，像在安慰我。我撫摸著木板，等著聽它唱出“姐姐，你不要傷心”，卻再沒了反應(yīng)。它再也不動了。
我把木桶放在門外等別人撿走。家里只剩下一縷海風(fēng)，好像這一切都不曾發(fā)生。后來再沒有人見過那只木桶。在一個暖風(fēng)和煦的晚上，喝醉了酒的父親回來時在門口被絆了一下，一腳把它踢飛了。
（作者學(xué)校：北京市十一學(xué)校 指導(dǎo)老師：趙楠）


點(diǎn)評專家|李 舫
《人民日報》文藝部副主任，著名評論家、散文家、魯獎和茅獎評委
叢元的《會唱歌的木桶》無疑是一篇從孩子的視角講述的故事，卻是一篇非常耐人尋味的成人童話。
貧窮的裁縫父親用自己微薄的收入全心全意培養(yǎng)女兒，期待她成長為一名著名的歌唱家。偶然的一天，父親在海邊撿到了一只舊木桶，帶回家作為縫紉機(jī)的墊腳。未想到，這只舊木桶竟然具有歌唱的稟賦。父親將木桶視為至寶，每天帶著木桶賣藝賺錢，忘記了女兒的存在。一次，女兒與木桶在玩耍中無意間摔壞了木桶，木桶從此失去了唱歌的能力，也失去了生命。父親就此沉淪下去，終日以酒為伴，聊度余生。
物質(zhì)的存在異化人的生活，同時也使得人最終成為人的自我異化的理由，這著實(shí)令人傷心。這篇文章篇幅并不長，但是作者具有一定的語言功力，文字輕靈優(yōu)美，文章立意高遠(yuǎn)、意味深長。故事的展開、鋪陳、結(jié)尾都井然有序，作者不僅對故事推進(jìn)的控制合理有序，讓敘事在平靜中波瀾迭起，而且從木桶角度講出了很多人類世界的哲理，比如，欲望導(dǎo)致了人類的滅亡；物質(zhì)對人類的異化；人類需要拯救，更需要自我拯救，等等。在這種意義上，這不僅是一篇值得稱贊的美文，更是一篇值得思考的驚世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