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心與詩心的映照
高洪波
[1] 此稿寫完后接趙坤信,方知他已調至《株洲日報》工作,并是該市較有代表性的青年詩人?了。
承蒙江西少年兒童出版社的信任,囑我為新潮兒童文學叢書編一本《八十年代詩選》。應承下來之后,細細一想,又有些犯難:“新潮”者,何所指也?兒童文學界從1978年以來,兩次登山(廬山、泰山),一次下海(煙臺),這本《山海經》已頗為不薄。于是,索性以近幾年活躍于詩壇的兒童詩人為線索,廣發(fā)約稿信的同時,又翻閱最近幾年出版的報刊雜志和詩集,將自己認為值得入選者一一摘下,想不到竟形成了這樣一本集子。
雖不敢說這個集子是兒童詩壇的一次檢閱,讀者也可從中約略窺到些許新鮮氣息。從這個意義而言,說是“新潮”也勉強能通過了。
首先是在五十余名作者中有好幾位初涉兒童詩壇的新人:于國民、馬輝、王晉彥、車前子、劉茂勝、劉連勇、吉狄馬加、趙坤,他們的兒童詩都出手不凡,或以句式結構新奇取勝,或以意象新穎奇麗見長,在他們的作品中,無疑能感受到一種不同于以往我們熟悉的兒童詩作的韻味。
譬如浙江海寧縣二十一歲的青年教師于國民的組詩《新老師今年二十一》,寫的是常見的校園生活,題材不新鮮,可是讀來卻有一股粘人的力量,貼近生活且無隔膜感和距離感。奧秘在哪里?在于作者沒有讓新老師去單方面地表現(xiàn)自己對于教師崗位的熱愛和思考,卻把這一人物化入孩子們的日常生活,借助于孩子們的眼光,勾勒出一幅年輕教師的明晰的肖像,內中充盈著的生活情趣和幽默感,令人耳目一新。
另一位湖南攸縣的青年教師趙坤,自費印得一本油印詩集,我從中摘出兩首選入這本詩選。未經趙坤本人同意,好在他在給我的信中坦白道:“一個孩子,手里拿著一冊小詩,他不知走了多遠的路,現(xiàn)在,他感到靈魂和體魄的真正疲勞!弊x他的《夏天的知了船》,確有一種純真的童趣在洋溢,而詩中“我要回到夏天去/把知了船劃進果園/我用雙手托著下巴/和夏天親切地交談”的愿望,又多么讓人回味無窮!所以,我覺得自己雖與趙坤素昧平生,卻理解了他的心靈的震顫和呼喚。?[1]
劉茂勝、劉丙鈞和劉連勇,是北京市的三位年輕詩人,又都當過工人。其中劉連勇和劉茂勝仍在自己的崗位上工作著。我很喜歡他們勃發(fā)的童心在詩行中的閃現(xiàn),劉丙鈞的詩曾兩度在《兒童文學》獲獎,以內在的機智和情致見長,劉連勇和劉茂勝的詩,又各不相同。請看劉連勇的《月票》,捕捉了生活中一個平常的鏡頭,卻道出了孩子的一種強烈的自尊意識:
相冊里藏著我的頑皮,
墻壁上掛著我的微笑;
可我頂喜歡月票上的這張,
它告訴我:什么叫自豪。
接下去,詩人讓小主人公在汽車上“出示我人生的第一張‘護照’”,暗示出一種遙遠旅途的開始。
劉茂勝更長于抒情寫景,他的《風》、《黑蝴蝶》兩首,能讓讀者捕捉到他的這種美的追求。其中“風,把它所有的歡樂,都交給了我們的童年”一句,十分形象地道出了新時期少年兒童歡快的心境。
顧城和車前子的兩首小詩,單純中寓有復雜,明快中包含晦澀,可是若細細品評,能有不少耐人咀嚼之處。我在成人刊物中發(fā)現(xiàn)了它們,便不客氣地請入這本詩選,相信讀者會喜歡這兩位青年詩人不經意寫下的這兩首小詩的。
吉狄馬加和許德民,是近年詩壇較為活躍的詩人。吉狄馬加不久前贈我一本他新出的詩集《初戀的歌》,詩集中大部分作品是可以列入“兒童詩”領域的,我尤其喜歡他那些有民族感情色彩的小詩,讀吉狄馬加《一個獵人孩子的自白》,大森林里的幽遠靜謐自不待言,那種隱伏于寂靜中的粗獷豪邁格外讓人心動。因此,無論在題材上還是風格上,這都屬于“新潮”之列。許德民的《紫色的海星星》是大學生詩作中的名篇,前幾年上海復旦大學編的一本詩集,專門以《海星星》命名,可見此詩的反響之強烈。之所以將它編入詩選,是因為這首詩中迷離斑駁的童話色彩吸引了我,加上海星星身上寄托的對人生命運的思考讓人激動,由于相信小讀者們的領悟力,便選了進來。嚴格說起來,這次入選的許多作者都不是“兒童文學”界的人,尤其大名鼎鼎的小說家王蒙。因為編者喜愛他最近詩情噴發(fā)時寫下的富有童趣的小詩,喜歡他質樸中潛藏的機敏,忍不住將其中兩首收入《詩選》。他的《不老》和《無題》,一定會給熱愛詩歌的小讀者以啟迪,引發(fā)他們觸類旁通的思索和聯(lián)想的。自然,“活著便是年輕 / 留下那青春的鮮活的記憶 / 追求 / 奔跑”也會很深刻地鐫刻在他們的腦海中。
值得一提的,還有幾位詩人從“非兒童角度”寫給孩子們看的詩。其一是老詩人雁翼《梧桐樹上的歌》和《兩雙眼睛對視著》,其二是女詩人郁小萍寫給兒子郁奉的《送你上學》。雁翼以一個老爺爺睿智的氣度寫出了對孩子的期待,郁小萍則盡情抒發(fā)母愛的拳拳之心,這兩位詩人的作品,對兒童詩的創(chuàng)作路數進一步拓寬是有啟示意義的。孩子們對于愛歷來十分敏感,而詩歌又是最便于寄托這種感情的文學樣式。因此,不管你是從哪一個角度宣泄你的感情,孩子都能像一個高水平的足球門將一樣接住你傳遞來的愛的信息。爺爺的期待、爸爸的希望、媽媽的關懷、姐姐的愛護,毫無例外可以入詩,關鍵需要的是真誠懇切的感情,而不是矯情偽飾過的詩句。在這一點上,孩子同樣是具有高超辨別力的“門將”!
在眾多詩友自薦的詩作中,可以明顯看出在新時期生活浪潮沖激下,兒童詩人們渴望突破自我、期待變革的藝術追求。
柯巖、任溶溶、田地、于之、黎煥頤且不說,以高產著稱的圣野這幾首小詩,與他以前的詩風相比,我以為深沉、含蓄了許多,“銅豌豆”本是關漢卿的專利,圣野卻又“推陳出新賦予了一種新的蘊含,《流行色》一詩,將色彩與時代相融,最后又借公園中的花朵不趕時髦的特點,寄托了深切的感嘆。金波的這五首詩,可以說是代表著他在新時期以來不同階段的思考,《記憶》一詩曾為柯巖同志稱贊不已,《電車上的遐想》構思奇巧,把孩子善良且喜幻想的美好單純的心靈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實為兒童詩界的大手筆之作!讀金波的詩,如坐春風,滋味委實奇妙。
樊發(fā)稼、張秋生、聰聰、少白四位詩人,屬于兒童詩歌隊伍中的“中堅分子”,他們在這塊遠非肥沃的土地上耕耘播種,碩果累累。從藝術風格上看,發(fā)稼與少白詩風相近,長于寫抒情短章,本書中所選的《春天的小詩》,體現(xiàn)了發(fā)稼精警的思考,且不乏哲理的閃光。少白的《大自然的啟示》,于平常處覓詩意,落眼處亦機敏過人。聰聰本以歌謠體的小詩著稱,此次專門寫下了《海邊的情趣》一組詠大海的小詩,與發(fā)稼、少白的哲理抒情小詩有異曲同工之妙。若說有不同,則聰聰的這組小詩飄散著海邊的氣息,浪潮與海風挾裹著的咸滋滋的味道,大海在他筆下,成為情趣橫生的小喜劇發(fā)生的大背景,而早晨爬動的小蝸牛、爬高的藍色喇叭花和四處亂爬的小金蟹,與孩子的心靈發(fā)生奇妙的“共振”,這“共振”的結果自然是詩。張秋生似乎更善于講敘一個詩的故事,哪怕在《月亮、太陽和星星》這樣極抒情的題目下,包含的還是兒童生活中饒有興味的故事,《王小平的經歷》更不用說。張秋生在帶有情節(jié)性的詩中找到自己的創(chuàng)作特色,最近他把詩居然引進童話,只是出于體例上的統(tǒng)一,才沒有編入,否則小讀者會感受更深。
在年輕的“老詩人”中,變化最大、銳意求新的當屬上海詩人金逸銘、吉林詩人薛衛(wèi)民了。這兩位詩人均起步較早,金逸銘的代表作《字典公公家里的爭吵》早在1978年就引起評論界的注意,此后他一直奮力創(chuàng)作。這是一個勤于思考的詩人,從他的《女生的小秘密》和《小硬漢的歌》,不難看出金逸銘對一些帶有傾向問題的思考。這些問題大都是社會所共同關注的,比如男孩子(主要是獨生子)的“女孩化”問題,亦即懦弱嬌氣、氣質日趨陰柔等,他借幾只小動物的英勇行為來予以針砭,希望能使小男孩們變得剛強、勇敢、自信。又如女孩子之間的友誼問題,一直是十分敏感的話題,金逸銘把這一題材請入詩歌領域,寫下了《走過完整的夏天》,詩中寫一個寬容的女孩子對自己知心朋友缺點的諒解,友誼沒有破裂,但內心有巨大的痛苦。她期望畢業(yè)之后,“走過完整的夏天,走向成熟的秋季”,友誼在寬容和諒解的基礎上維持住了,這種矛盾心理的展現(xiàn),卻是十分深刻的!段业谝粋穿上裙子》同樣有這樣的發(fā)現(xiàn),女孩子在全校第一個穿裙子,雖然“窗外刮著涼風”,但阻擋不了她對夏天的向往。詩中揭示的女孩子這種渴望紛繁變化的色彩的主題,是有鮮明時代印痕的,角度選取點卻如此之小巧,令人嘆服金逸銘的匠心。
當然,像金逸銘這種間接表現(xiàn)重大主題的兒童詩是一種風格;姚業(yè)涌卻索性直接抒寫當前教育戰(zhàn)線存在的問題,如學校里分“快慢班”在孩子心靈中造成的擦痕(見《致慢班的一位同學》),體現(xiàn)了我們兒童詩人的社會責任感,我以為當前尤為需要這類為少年兒童疾苦而大聲疾呼的詩作。可惜不是太多,而是太少。
孩子們的生活中離不開詩。僅從我選入這本集子中黃歆真、任寰和郁奉的詩篇而言,難道誰還懷疑孩子與詩之間互相默契的程度嗎?黃歆真的《小樹的歌》寄意遙深,居然小小年紀滿懷憂患抗爭意識,殊難可貴,此詩曾榮獲《兒童文學》1986年度的優(yōu)秀作品獎,兆示著少年詩人迅速成長的趨向。同樣有趣的,是河北與四川的兩位小學生任寰與郁奉所表現(xiàn)出的無羈無束的想象力、對生活的評判態(tài)度,這是八十年代少年兒童的一種小主人公意識,十分可貴。在《立交橋》中,任寰一本正經地建議“在我們生活的大道上,多修點立交橋”,以便“誰也不妒忌誰,向著太陽微笑”,雖顯得早熟,你卻不能不點頭稱是。由此可見,近年來少年兒童們寫詩成風、愛詩成癖,且成績卓然,是詩歌這一藝術形式日益普及的結果。同十七年前的兒童詩壇相比,這種詩的普及和流行是空前的,更超過了別的文學樣式。少年兒童們一旦掌握了詩歌這種藝術形式,并借助于詩來揭示自己的內心世界、觀察周圍的外部世界,他們便獲得了一種審美享受與游戲快感相交融的特殊手段,也是找到了展開自由的心靈到藝術天國翱翔的翅膀,我以為這種現(xiàn)象是詩的驕傲、詩的勝利。
當然,兒童自己寫詩,大多以想象與童趣、稚語見長,真正的具有思想深度和透視力的詩篇,還需成年詩人來完成。譬如本集中選入的柯巖同志的《假如我當市長》,金波的《記憶》等,就不是一般的兒童作者所能駕馭得了的。這說明,孩子們的生活中固然離不開詩,成年人的世界亦充滿詩,生活中可謂處處有詩的存在、詩的閃光,需要我們以童心去發(fā)現(xiàn),以詩心去體味,再化為五彩繽紛、風格各異的“詩花”裝點他們純真的心靈。這是一種責任、一種義務。既然如此,熱愛詩歌的朋友們,便應該努力寫下去,設法突破自我、超越自我——當然,首先的是要找到自我,找到自己和詩的感情最契合的部位,揚長避短,力爭寫得更美、更新、更為出色。孩子們在期待著。
1986年8月于北京朝內
1986年10月自廬山歸來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