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依據(jù)錢仲聯(lián)《韓昌黎詩系年集釋》的次序,選注韓愈詩一百余首,約為其現(xiàn)存詩歌總數(shù)的三分之一。1957年,錢仲聯(lián)先生于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首次出版此書,仿照宋人集解、間詁一類的纂述方法,采集多家論說,重新系年編排,當年即獲好評。錢鍾書先生曾對此書提供一些意見,更推崇仲聯(lián)先生此書有重大的學術價值。此后學界贊譽聲不斷,肯定有嘉,迄今亦無更完整的善本。臺北世界書局1966年再版此書,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至2007年間也數(shù)度再版。本書考釋詳備,依年代排列詩作,有助于我們知人論世,從了解韓文公的生平入手,進而了解韓詩的內(nèi)容、作法,詩歌所反映的社會現(xiàn)實,探究其“以文為詩”的表現(xiàn)手法,以及如何醞釀出才力充沛、想象雄奇、奇僻險奧的詩作風格。
在選注本書的過程中,選注者特別參考了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唐代李漢編《昌黎先生集》,此外還有明代蔣之翹注《唐韓昌黎集》、清代方世舉《韓昌黎詩集編年箋注》、民國高步瀛《唐宋詩舉要》,以及日本學者清水茂注《韓愈》(巖波書店1958年)、原田憲雄《韓愈》(集英社1965年)等書,據(jù)此做了些文字校釋和選取詩篇的工作。
梳理出以下幾個切入點,先對韓愈及其詩歌加以介紹。
一、時代與生平
韓愈(768—824),生于唐代宗大歷三年,卒于唐穆宗長慶四年,字退之,河陽(今河南省孟州市南)人,郡望昌黎,世稱“韓昌黎”;曾任吏部侍郎,稱“韓吏部”;謚“文”,又稱“韓文公”。為唐代杰出的文學家。今存《昌黎先生集》四十卷,《外集》十卷,《遺文》一卷。
韓愈出生在“安史之亂”平定(763)后的第五年,唐王朝已逐步走向衰落。他一生經(jīng)歷代宗、德宗、順宗、憲宗、穆宗五朝,其中憲宗元和年間,號稱“中興”,社會經(jīng)濟逐漸恢復,百姓生活轉好;但藩鎮(zhèn)勢力繼續(xù)壯大,佛老流弊依然不減,整個國家仍處于政治黑暗、兵連禍結、社會動蕩不安的局面。
韓愈三歲而孤,由長兄韓會和嫂夫人鄭氏撫養(yǎng)。這個家庭濃厚的儒學背景和文學氛圍對韓愈的成長歷程有很大影響。他少年時代就發(fā)憤自勵,勤學苦讀,“自五經(jīng)之外,百氏之書未有聞而不求、得而不觀者”(韓愈《答侯繼書》)。德宗貞元二年(786)韓愈十九歲,他在這一年開始應舉。經(jīng)四次應試,至貞元八年才在陸贄門下及進士第,然而參加吏部博學宏詞科試三次(貞元九、十、十一年)均落榜。貞元十二年(796),韓愈開始步入仕途,先是宣武節(jié)度使董晉表署為推官,后避汴州軍亂,往依徐州節(jié)度使張建封幕下任觀察推官。貞元十七年(802)始選授國子監(jiān)四門博士。貞元十九年(804)夏末,升任監(jiān)察御史。這一年關中大旱,韓愈呈給德宗《御史臺上論天旱人饑狀》,反對官吏橫征暴斂,請求朝廷寬免徭賦,結果被貶為嶺南道陽山縣令,這是韓愈首次自高位摔跌下來,上距就職御史臺的時間不足半年,不久改江陵法曹參軍。
韓愈求舉失敗及仕途坎坷的因素很多,朝中無權臣奧援是直接原因。他出仕于德宗末年,這正是以二王(叔文、伾)、劉(禹錫)、柳(宗元)為代表的部分朝官與保守勢力激烈對抗的時期。韓愈此時與政壇主流人物關系疏遠,《赴江陵途中寄贈王二十補闕李十一拾遺李二十六員外翰林三學士》《永貞行》二詩,以明顯的嫉視態(tài)度表明對二王集團的不滿,甚至一度懷疑柳、劉二人是促成他被貶陽山的幫兇。不過,真正貶官原因不詳,此事乃韓愈單方面的誤會,亦未影響日后韓、柳、劉三人的情誼。貞元后期的政風敗壞,韓愈對前途倍感彷徨不安,在陽山令任內(nèi)始終郁悶不樂。至憲宗元和元年(806),韓愈被召回朝廷,任國子博士;其后又有幾次升遷轉任,元和四年至七年任都官員外郎分司東都、河南縣令、尚書職方員外郎。仕宦至此時止,多在冷衙署辦公,職卑錢少,抱負不得施展,以至落入“冬暖而兒號寒,年豐而妻啼饑”(《進學解》)的極困頓窘境。上述可說是其早期仕宦生活的偃蹇時期。
憲宗元和八年(813),韓愈遷比部郎中、史館修撰,從此步入高官的行列。是年,作《進學解》一吐胸中積郁,執(zhí)政奇其才,轉考功郎中、知制誥,始參與朝廷機要。元和十一年(816),遷中書舍人,尋降為太子右庶子。十二年,裴度平淮西吳元濟叛亂,奏為行軍司馬,以贊助謀劃有功,升刑部侍郎,次年轉兵部侍郎,這是韓愈一生最意氣風發(fā)的時候。十四年正月,上《論佛骨表》,反對迎佛骨入禁中,觸怒憲宗,貶潮州刺史,這是韓愈政治生涯的第二次大蹉跌。任后上表,陳情哀切,年末轉袁州刺史。十五年被召回朝廷,拜國子祭酒。穆宗長慶元年(821)七月,再任兵部侍郎。二年二月,奉命往鎮(zhèn)州宣撫兵變,回朝復命,轉吏部侍郎。三年六月,為京兆尹兼御史大夫,十月,再任吏部侍郎。四年,卒,年五十七歲。
二、求學歷程與文學主張
韓愈一生以承繼儒道為職志,曾自敘求學歷程說:“愈也,布衣之士也。生七歲而讀書,十三而能文,二十五而擢第于春官,以文名于四方!保ā杜c鳳翔邢尚書書》)“今有人生二十八年矣。名不著于農(nóng)工商賈之版,其業(yè)則讀書著文,歌頌堯舜之道;雞鳴而起,孜孜焉亦不為利……”(《上宰相書》)可見在未能仕宦之前,韓愈實以讀書著文之儒家生徒自居。他對文章尤有偏好,曾說:“雖愚且賤,其從事于文,實專且久!保ā渡舷尻栍谙喙珪罚靶员竞梦膶W,因困厄悲愁,無所告語,遂得究窮于經(jīng)傳史記百家之說,沈潛乎義訓,反復乎句讀,礱磨乎事業(yè),而奮發(fā)乎文章!保ā渡媳坷钍汤蓵罚
他的一些文章,如《答李翊書》《答劉正夫書》《進學解》等更詳述自己長期讀書作文的體會。值得注意的是,韓愈對儒家經(jīng)典十分重視,往往注意其文學內(nèi)容與形式,并把儒家與后世文學家相提并論,如《進學解》談到讀書寫作的心得:“沈浸郁,含英咀華,作為文章,其書滿家;上規(guī)姚、姒,渾渾無涯,周《誥》殷《盤》,佶屈聱牙;《春秋》謹嚴,《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詩》正而葩,下逮《莊》《騷》,太史所錄,子云、相如,同工異曲……”韓愈在博采古代文章的過程中,顯然特別重視儒學與文學的結合,而不是后人所謂“文統(tǒng)”、“道統(tǒng)”之分。孫昌武《韓愈選集·前言》指出:“北齊高湝致楊遵彥書中說:‘經(jīng)國大體,是賈生、晁錯之儔;雕蟲小技,殆相如、子云之輩!ā端鍟肪矶独畹铝謧鳌罚┰谔迫说挠^念中,經(jīng)學家、政治家、文學家的不同文章類型已區(qū)別得很清楚。但韓愈所重不在董仲舒和晁、賈的經(jīng)術政論文章,而在兩司馬(司馬相如和司馬遷)、揚雄等文人創(chuàng)作。他說:‘漢朝人莫不能為文,獨司馬相如、太史公、劉向、揚雄為之最!ā洞饎⒄驎罚┰凇端兔蠔|野序》里提到的歷代‘善鳴’、‘能鳴’者中,漢代人中提到的也是司馬遷、司馬相如、揚雄;唐代則提出了陳子昂以下到張籍九位,都是文學家。他批評當世科舉之文:‘誠使古之豪杰之士若屈原、孟軻、司馬遷、相如、揚雄之徒進于是選,必知其懷慚乃不自進而已耳。’(《答崔立之書》)因此柳宗元也指出:‘退之所敬者,司馬遷、揚雄。’(柳宗元《答韋珩示韓愈相推以文墨事書》,《柳河東集》卷三四)近人陳衍則說:‘昌黎雖倡言復古,起八代駢儷之衰,然實不欲空疏固陋,文以艱深。注意于相如、子云,是其本旨!ā妒z室論文》卷四)”對于韓愈的這種傾向,后人有各種評論,北宋程頤說他“倒學”,是“因學文日求所未至,遂有所得”(《二程語錄》卷一一《遺書伊川先生語》)。南宋朱熹也說:韓柳用力處“只是要作好文章”,“用了許多歲月,費了許多精神,甚可惜也”(朱熹《滄州精舍諭學者》,《朱文公文集》卷七四)。陳衍《石遺室論文》卷四更明白強調(diào):“昌黎長處,在聚精會神,用功數(shù)十年,所讀古書,在在擷其菁華,在在效法,在在求脫化其面目。然天資不高,俗見頗重,自負見道,而于堯、舜、孔、孟之遣,實模糊出入。故其自命因文見道之作,皆非其文之至者!边@類批評相當普遍,卻忽略了韓愈詩文是對儒家學說的徹底實踐的事實。
韓愈一心在發(fā)揚文學創(chuàng)作的傳統(tǒng),他注意到前代作家以“善鳴”“出奇”勝場,因此他讀書所重在“奇辭奧旨”兼顧:“凡自唐虞已來,編簡所存,大之為河海,高之為山岳,明之為日月,幽之為鬼神,纖之為珠璣華實,變之為雷霆風雨,奇辭奧旨,靡不通達!保ā渡媳坷钍汤蓵罚┢渌嘟难哉撝鲝埳杏校骸皠粘鲇谄,以不同俗為主。”(《國子助教河東薛君墓志銘》)“文麗而思深。”(《與祠部陸給事書》)“海含地負,放恣橫從!保ā赌详柗B述墓志銘》)“文章語言,與事相侔。憚赫若雷霆,浩瀚若河漢,正聲諧韶濩,勁氣沮金石。豐而不余一言,約而不失一辭。其事信,其理切!保ā渡舷尻栍谙喙珪罚┻@些體會有得之言,顯示韓詩有深厚的內(nèi)在學養(yǎng),又必然走向奇、麗、深、勁的路途。正如他在《調(diào)張籍》一詩中所言:“我愿生兩翅,捕逐出八荒。精神忽交通,百怪入我腸。”
三、韓詩的分期與主要內(nèi)容
韓詩大致可分為三期,湯貴仁《韓愈詩選注·前言》的說法是:“貞元八年(792)韓愈中進士以前,是他的青少年時期!@一時期的詩歌留下的不多,藝術上也還不夠成熟,但已顯示了他對社會問題的敏銳觀察力。從貞元八年到元和五年(810)授河南縣令,是韓愈一生的中期。這個階段是韓愈仕途坎坷不定的時期,也是他政治思想和詩歌創(chuàng)作日趨成熟的時期。……從元和六年(811)入京任職方員外郎至長慶四年(824)冬逝世,是韓愈一生的后期!@一時期,他躋身于上層統(tǒng)治集團,政治地位的變化,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他的詩歌寫作,除了堅持反對藩鎮(zhèn)割據(jù)這一思想外,早期和中期的對社會黑暗面的批判逐漸減弱,但也不乏較深刻的社會意義的篇章如《瀧吏》《華山女》《過鴻溝》等。”孫昌武《韓愈選集·前言》提出的分期看法與上述大同小異,但更能追探韓愈詩風轉換的原因:“如果綜觀韓愈創(chuàng)作風格的演變就會發(fā)現(xiàn),無論是詩還是文,早期作品平正古樸者居多,‘尚奇’特色并不顯著。雄奇變怪的追求是在貶陽山之后才明顯起來的。而到了晚年,隨著境遇心情的轉變,詩文風格又漸趨平緩。特別表現(xiàn)在詩作上,元和十年(815)以后雄肆奇古的長篇古詩很少寫作了,而多寫清新蘊藉的小詩。這個事實表明,韓愈尚奇,首先決定于他的思想意識。坎坷不平的人生經(jīng)歷郁結下的憤懣之氣無可發(fā)泄,加上他又具有爭奇好勝、不安凡庸的個性,這都促使他在創(chuàng)作中形成奇崛不凡的美學特征!
檢視湯、孫二人的說法,似以孫說為勝。蓋貞元八年之前韓愈詩作太少,實難與后來比擬。貞元十九年(803)十二月被貶陽山,內(nèi)心憤慨不平,對其詩風的影響十分明顯。憲宗元和六年韓愈雖返京任職,但生活依然困窮,至元和九年始位居要津,心境日趨坦然自適。以此時為后期的分界,較合乎韓詩風格轉變的實際情形。羅宗強等《隋唐五代文學史》第六編第二章第五節(jié)《尚怪奇——韓愈的詩(二)》也說:“韓愈那些追求怪奇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基本上都出現(xiàn)于貞元后期到元和年間,此前他的詩風是以敘述寫實為主的!贝颂幙隙n詩“怪奇”詩風出現(xiàn)于貞元后期,故湯貴仁關于中期開始于“貞元八年”的說法,不如孫昌武、羅宗強“貶陽山之后”的說法來得恰當;而其結束于元和年間的說法,則湯、孫、羅三書說法相近。
綜合上述說法,顯然韓愈一生仕途坎坷,勢必產(chǎn)生許多抒發(fā)個人怨憤的作品。他對當時政治黑暗和社會動亂帶給百姓的苦難有深刻的感受,反映戰(zhàn)爭帶給百姓的苦難也成為他詩歌的一大主題。如《齪齪》《歸彭城》寫東郡水災,《赴江陵途中》寫關中旱情,《宿曾江口示侄孫湘》寫三江水區(qū)百姓的困境,表現(xiàn)了對百姓的同情和“排云上閶闔”“上陳人疾苦”的意愿。又在《八月十五夜贈張功曹》中寫出地方官作威作福,使一些正直臣子返京無望,為自己宦海浮沉的遭遇長歌慟哭!对佈┵洀埣芬晕裆畛恋墓P觸批判德宗末年的弊政,《永貞行》明白指斥二王革新集團的不當作為。其他如《豐陵行》不滿皇帝葬儀的奢靡,《華山女》揭露道教清修的虛偽,《送靈師》抨擊迷信佛教的蠹國敗俗。這類詩作伴隨其一生,數(shù)量最多,只是晚年稍減而已。
韓愈詩文的雄奇怪變,既然深受一生際遇的影響,因此爭奇好勝不僅表現(xiàn)在字句形式方面,更主要的是奇在內(nèi)容,奇在境界。這一點可于描寫壯麗山河的歌詠看出,這一類詩作是韓詩中寫得很有特色的篇章。錢仲聯(lián)在《韓昌黎詩系年集釋·前言》中舉例說:“《南山詩》洋洋大篇,寫終南山全貌;《送惠師》《送靈師》《此日足可惜》《謁衡岳廟》《陪杜侍御游湘西兩寺獨宿有題》《岳陽樓別竇司直》《答張徹》《盧郎中云夫寄示送盤谷子詩兩章歌以和之》等篇中有描寫天臺觀日、瞿塘遇險、黃河夜渡、霧后登岳、湘山夜景、洞庭風浪、華山絕陘、太行瀑布的片斷,用雄偉瑰異的筆墨,在讀者面前展現(xiàn)了魅人的畫卷!逼鋵崳窍铺斓木蘩耍ā抖赐ズ栾L》)、燎原的大火(《陸渾山火》),以至嶙峋神秘的高山(《岣嶁山》)、人跡罕至的古剎(《山石》),景象的如此不凡,正流露出詩人不平靜的心聲。其中《岳陽樓別竇司直》以大筆重彩寫洞庭湖的洶涌波濤,善于描繪驚心動魄的奇異景象,以之襯托對時政的感慨和內(nèi)心之不平!渡绞吩姶蠊P淋漓,形象鮮明,而文意流暢,不見斧鑿痕跡,都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韓愈詩作的第三大內(nèi)容,應是一些敘瑣事、寫微物的短小詩篇,這類作品,刻畫事物形象生動,描繪情態(tài)體貼入微,于青壯年時期偶有佳作,至晚年更多受到陶淵明的影響,具有“一往清切,愈樸愈真,耐人吟諷”(方東樹《昭昧詹言》)的特點。錢仲聯(lián)《韓昌黎詩系年集釋·前言》舉例說:“《鄭群贈簟》《赤藤杖歌》贊頌了手工藝者的精制,《聽穎師彈琴》表現(xiàn)音樂的形象性和它強烈的感染力,都是這方面的佳作!躲赉艚涣髻洀埰蜕洹贰讹魩Ъ穼憮羟虼颢C,而歸結到習戰(zhàn)殺賊的謀略,或兼喻賦詩作文的構思;《短燈檠歌》通過長檠短檠及有關人事的對照,表現(xiàn)了對世態(tài)炎涼的憤慨;《石鼓歌》刻劃斕斑古色的文物,隱含著對陋儒的嘲弄和對中朝大官的諷刺!边@些都是前人詩集中罕見的內(nèi)容。他如《戲題牡丹》的朦朧隱約,《榴花》、《池上絮》的含蘊雋永,《閑游》《獨釣》的清新細膩,《落齒》《杏花》《李花二首》《叉魚》《桃源圖》《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二首》《南溪始泛三首》,莫不因事物起興,別有一番由小見大、追求悠閑生活的風味。韓愈晚年詩風轉變甚大,許多律絕明白流暢,不僅景物形象飽滿,生活態(tài)度也優(yōu)裕自如,全無老氣橫秋的遲暮習氣。游國恩等《新編中國文學史》第四編第九章第一節(jié)《韓孟詩派》說:“可惜前人對他這一類作品注意得不夠!睆闹衅谥镣砥,無論刻意錘煉,或是妙手偶得,韓詩皆有不同的藝術成就。
晚春
草樹知春不久歸,百般紅紫斗芳菲①。楊花榆莢無才思②,惟解漫天作雪飛。
[題旨]
城南:指長安城南。十六首詩非一時之作,約憲宗元和十年(815)后完稿,各自單獨成篇,不作組詩處理。《晚春》為其中第三首,《贈同游》為第八首,《楸樹》為第十五首。
。圩⒔猓
紫:草樹之花。斗芳菲:比美。②榆莢:榆樹未生葉時,先在枝條間生榆莢,這些子實,在細枝間成串,形圓如錢,俗稱榆錢。榆莢老時呈白色,隨風飄落。楊花、榆錢花色白,與萬紫千紅相比便黯然失色,有如缺乏文采,故謂之“無才思”。無才思:沒有才情。
。圪p析]
詩題原作“游城南”,可知描寫內(nèi)容乃郊游即目所見。乍看來,只是一幅花卉爭奇斗艷的“群芳譜”,卻寫到楊花、榆莢因風起舞,化作雪飛。僅此寥寥數(shù)筆,就帶給讀者滿眼風光的印象。
再進一步不難發(fā)現(xiàn),此詩生動的效果與擬人化的手法有關!安輼洹北緦贌o情物,竟然能“知”能“解”還能“斗”,尤其是與楊花、榆莢竟有“才思”高下之分,設想甚奇。最奇的還在于“無才思”三字,若可解若不可解,引起見仁見智之說。有人認為那是勸人珍惜光陰,努力向學,以免如“楊花榆莢”白首無成;有的從中看到諧趣,以為是故意嘲弄它們沒有紅紫美艷,一如人之無才華,寫不出有文采的篇章。其實,“楊花榆莢”未必只是揶揄,其中或有憐惜之意,或許是比況當時詩壇孟郊、賈島奇僻瘦硬的詩風。朱彝尊《批韓詩》說:“此意作何解?然情景卻是如此!眲⒂罎短迫私^句精華》干脆存疑:“玩三四兩句,詩人似有所諷,但不知究何所指。”姑不論諸說各得詩意幾分,僅就其解會之歧異,就可看出此詩確乎奇之又奇。
若從“無理而妙”的角度設想,或許能對此詩做出正確的詮解。
贈同游
喚起窗全曙,催歸日未西①。無心花里鳥,更與盡情啼②。
。圩⒔猓
、佟皢酒稹倍洌簡酒鸫叭铮褐^喚起同游朋友時,天已大亮。(參見釋惠洪《冷齋夜話》)喚起、催歸:黃庭堅認為是二鳥名。也說:“二鳥名,若虛設,故人不覺耳。”喚起,又名春喚,聲如絡絲,圓轉清亮,每年正月、二月作聲,報知春曉。催歸,即子規(guī)鳥,一名杜鵑。曙:明亮。②“無心”二句:謂出游快樂,未注意到花叢中的小鳥,后來聽聞其聲,發(fā)覺鳥群正盡情啼叫。無心:似說人無心,無意間聽聞鳥叫聲;也似說鳥無心,自顧自地啼叫,與塵世無關。更與:相與,一起。
。圪p析]
前人對此詩“喚起”、“催歸”是否為二鳥名,尚有爭議。然而首聯(lián)寫結伴出游耗盡整日,尾聯(lián)寫鳥群鳴聲上下,又與出游心情相契合。是能出之于平淡,而復歸之于恬淡的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