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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fēng)下之鄉(xiāng) 這是美國作家艾格尼斯·凱斯的自傳式隨筆之一。20世紀(jì)30年代,嫁給大英帝國北婆羅洲林業(yè)長官哈里·凱斯的艾格尼斯隨夫遠(yuǎn)行,旅居當(dāng)時的北婆羅洲首府山打根。在山打根,她需要適應(yīng)烈日與暴風(fēng)雨交替的熱帶氣候,也流連過南洋諸島的碧海藍(lán)天,在土著居住的險峻叢林里探險。雖為殖民者身份,艾格尼斯和丈夫并未站在殖民者的立場看待他們所處的環(huán)境,反而以一種包容甚至是謙遜的姿態(tài)與當(dāng)?shù)厝讼嗵,以平和、幽默的筆調(diào)描繪出當(dāng)?shù)氐娘L(fēng)土人情、人性復(fù)雜而閃光的一面。在艾格尼斯筆下,沙巴有了“風(fēng)下之鄉(xiāng)”的別名,并流傳至今。 相關(guān)信息: 艾格尼斯·凱斯另一部作品:《萬劫歸來》(好萊塢1950年改編拍攝了同名電影)即將推出。 如果你愛毛姆,不妨也讀讀艾格尼斯。 如果你想去沙巴旅游,不可不知沙巴即是“風(fēng)下之鄉(xiāng)”,也即來源于本書。 “風(fēng)下之鄉(xiāng)”專指沙巴,馬來西亞東部度假勝地,這一稱謂即源自本書。艾格尼斯用細(xì)膩而詼諧的筆調(diào),還原了上世紀(jì)30年代末的沙巴海灘、叢林探險和土著逸事,乃至“二戰(zhàn)”前夕的南洋氛圍。 1939年,《風(fēng)下之鄉(xiāng)》獲美國《大西洋月刊》*佳非虛構(gòu)類作品獎。 艾格尼斯·凱斯的鉛筆素描也是本書的一大亮點。寥寥幾筆,幽默而傳神。 初到婆羅洲 我初到婆羅洲,住進(jìn)了我丈夫單身漢時的住處。這座平房不大,養(yǎng)護(hù)得很好,很熱。它四周高竹掩映,在單身漢中間頗為吃香。同時也因為這高竹環(huán)抱的私密,導(dǎo)致了它的潮熱,而從來不受太太們的青睞,因為是她們,將會在這潮熱中度過每一天中大部分的光陰。 我丈夫滿不在乎地許諾,這房子隨便我折騰改造,我便也沒有客氣。打掉了隔斷墻,隨處懸掛的衣服進(jìn)了衣帽間,武器歸置到了墻角,帶流蘇的燈罩消失了。結(jié)果令我非常滿意,在這個過程中,他也展示出讓人敬佩的自我控制力,信守了承諾,我們似乎就這么安頓了下來。可就在這時,聽說有一座山上的政府公屋要空出來,而住在山頂是我一直以來的夢想。 那家將要搬離的人邀請我們上去看房。當(dāng)我們坐下來,從打開的房門看出去,遠(yuǎn)處的山打根碼頭掩映在暗色的紅樹林中,這一畫面成為我們整個世界的背景。那一刻我知道,這正是我想要生活的地方。 在我們討論搬家的可能性的過程中,我不斷地收到各種提醒:關(guān)于山頂上風(fēng)的猛烈,關(guān)于那所房子的年久失修,關(guān)于我們現(xiàn)在居所的牢固現(xiàn)狀、漂亮的粉刷,關(guān)于山頂花園里貧瘠的土壤、花兒從不開花的事實,最為嚴(yán)重的是,在山頂很難有足夠的水壓沖洗馬桶。 幾乎讓我卻步的是最后這一條,只有在兩種條件下都生活過的人,才會懂得珍惜有上下水管道的寶貴。最終,我仍然決定,不因沒有抽水馬桶,而與這個婆羅洲最優(yōu)雅的山頂擦肩而過。 第一件事,得說服我丈夫。他是說過,他希望我能得到我所想要的一切,但是……我們現(xiàn)在這個房子剛剛粉刷過,隔斷墻也剛按我的意思拆除,上下水都剛安裝妥當(dāng),花園繁花似錦,而且這個房子他單身住了這么久,夠大,夠涼快,夠通風(fēng)。 可涉及搬家這件事,女人通常很執(zhí)著。最后是我的丈夫被說服了,政府分房的部門被說服了,那些認(rèn)為我犯傻的朋友也都被說服了。 這一天終于來了,困難重重,完全超出我的估計。那些家居用品,平日里看不見的脆弱全都無可掩飾地暴露出來。拆床時,它自己就散了架,變成消化好了第一步的白蟻口糧;柜子從墻邊搬開時才發(fā)現(xiàn)原來沒有背板;在墻角交叉著腿,站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淖雷右惨煌凭头。整個這間屋子完全像一尊過江的泥菩薩,唯有馬汀·約翰遜的冰箱站在那兒,冰冷而充滿效率,像人類征服腐朽的一座豐碑。當(dāng)十個中國苦力婦女滾動著推它上山時,我跟在后面為它驕傲無比。 當(dāng)家具七零八落對付著在新家安裝起來,當(dāng)狗找到了新的長椅,長臂猿在新的樹上安了家,大猩猩也有了新的秋千,我站在現(xiàn)在屬于我們的山頂上看下去,看山打根灣。 山打根碼頭躺在我的腳下。清晨,灣里的水一動不動,平坦湛藍(lán),像明信片上的圖畫。唐人街的屋頂在陽光下紅得耀眼,海岸邊長滿了樹的懸崖又是那樣的綠,更遠(yuǎn)處的叢林是一片更深、更暗的綠。海岸線上的椰子樹小心翼翼地進(jìn)入視野。分散在海里的蘑菇島,那么小,那么完美,我似乎可以抓起一個直接寄回家,標(biāo)注為“來自婆羅洲的問候”。 土著船隨風(fēng)漂著,一任彩色的帆將它們拋在水中;汽艇在藍(lán)色的水平面上劃出一個個蒼白的扇貝狀漣漪,推動著附近華人的垃圾在水面不停地晃著。只有那艘香港汽輪停在那兒,謹(jǐn)慎而優(yōu)雅,在氣窗的位置,是一件華麗的緋紅色胸衣。 自此,我們在這所房子里住了下來。它有溫和的性子,卻又有過分慵懶隨意的姿態(tài)。每一個冬天它都破敗一成,東北季風(fēng)從蘇祿海吹來,穿越五英里的叢林而來,刮起樹林里最潮濕的空氣向我們拋擲,直到房子的墻裙旋轉(zhuǎn)而上,興奮地尖叫。而當(dāng)西南季風(fēng)從灣區(qū)席卷黑云而上,這座可憐的房子卻又沒有一處不在雨水中浸泡。 可一旦陽光來臨,它蒸發(fā)流汗,毛孔伸展舒張,很快便又活力四射。這時我想起了故鄉(xiāng)家里那些規(guī)矩森嚴(yán)令人生畏的房子:雙扇門,嚴(yán)絲合縫的窗戶,高效運轉(zhuǎn)的散熱通風(fēng)裝置,裝了瓷磚的浴室,墻上沒有能讓烈日暴風(fēng)長驅(qū)直入的裂縫,沒有神龕,沒有裸露的房梁讓蜥蜴在上面睡覺,椽上也沒有任何地方供麝貓喬治棲息—完全是一個需要小心侍奉的君主。 我最近讀到一篇記者談?wù)摕釒У奈恼,說他已經(jīng)無法再忍受藍(lán)天下盛開的三角梅的景象,哪怕多看一眼也不行。我對記者可能會有這種感受,卻從來不會對三角梅無法忍受。我家門窗整日大開,就是為了迎接盛放中的三角梅的艷麗,為了去擁抱、去呼吸那樣的熱烈和豐饒,那深沉而強(qiáng)烈的氣息和那慵懶俏皮的凋萎。 皇家蘇祿染布掛在門上,明黃色、櫻桃色和紫色,被風(fēng)一吹,融進(jìn)花園的繽紛中,吸滿了那兒的顏色,再被刮進(jìn)來,好像呼吸急促,令人興奮;▓@里,金雨樹成串的黃花,九重葛的粉紅和金棕,非洲郁金香的紅唇,鳳凰木花瓣的火紅,雞蛋花神秘而難以捕捉的香氣,克南加柚木樹以及金露花,讓我目不暇接。這個花園才是我們唯一的裝飾品,只有它能夠不懼蚊蠅惡蟲,不懼烈日暴雨,熱情生長。 我們曾經(jīng)有過一張非常講究的上海草編地毯,它大到將整個客廳那些開始碎裂的水泥地面全部蓋住。剛買回來,賬單還未付清,白蟻已經(jīng)從地面的裂縫中鉆出來,從一角吃到另一角,不停地吃,不停地消化,從早八點到晚八點,終于銷蝕掉整張地毯。那一刻,我想起總督府里那位剛從英國來的保姆的話:“整個婆羅洲什么也不是,就是一座蟻山。” 然后,大雨降臨…… 雨從四面八方進(jìn)到室內(nèi),門、窗以及沒有遮蓋的走廊都是雨水的通道,地毯、桌子、臺燈、椅子四散飄零,該關(guān)的都關(guān)上了,可是房頂?shù)綁斨g用來通風(fēng)的部分我們無能為力,只有一任雨水刮進(jìn)。 臥室里,生著炭火的銅爐在烤著床單,獨自在床底下熠熠生輝。衣柜里,我的鞋是濕的,衣架上的衣服萎靡沮喪,木塞瓶里的止咳糖漿融化得黏黏糊糊,書桌上的信封已經(jīng)自己粘上。 山打根碼頭消失了,蒸發(fā)了,我們的山頂小屋獨自在暴雨中飄搖,只有一個地方可以舒服地待著,那里是唯一一間保持干燥的屋子,放著我們所有的書,銅爐里點著火。 “今年的雨是不是特別多?” “不,從九月到來年三月,年年如此! “興許今年的雨量是創(chuàng)紀(jì)錄的呢!蔽颐總雨季總是抱定這個想法。 “別傻了,我們的年降雨量才100英寸,再說了,我們的花園也需要雨水! “在年降雨量100英寸的情況下,我們得住在一個不漏雨的屋子里才是。” “所有修建時考慮了涼快因素的屋子都得漏雨! 這間書房建在樓上那間多出來的臥室里,密封的墻壁,裝了紗窗和紗門,蟑螂、泥蜂、蠹蟲以及書蛀蟲在這里絕對見不到。晚上點燈以后,也只有在這里,才能免受飛蟻、甲殼蟲、蚊子、蟬子的欺凌。 這個房間似乎積聚了一些經(jīng)年以來所釋放出的意志的能量,每每進(jìn)去,都能讓你感到愉悅。不僅體現(xiàn)在它是個工作的好地方,而是哪怕你在等待給浴缸放水,晚餐前更衣,甚至等著用人備早餐那些零碎的時間里,你也愿意在那兒短暫停留,繼續(xù)一點上次沒做完的事。 臥室是家里第二重要的地方。我們的床好像一艘被海潮推到沙灘上的船,立在屋子中央,其他家具則被沖刷到了房間的外圍倚墻而立再也刮不到一點風(fēng)的地方。那床是我們做的,自然深受喜愛。六尺長六尺寬,采用厚重的婆羅洲木材,照我們畫好的圖樣做成。為圖涼快,木頭床板上放著一張硬床墊。我起初很討厭這樣的床,痛苦地想象著我將在以后的四年里在這個硬床上度過一個又一個不眠之夜,在酷熱中喘著氣,一邊盼著回家度假,一邊質(zhì)疑自己為什么要離開美國。 氣候就是這樣:起初無法忍受,漸漸地開始忽略,然后變得舒服起來,等你要離開時,已經(jīng)能感受到它的清涼。祖母總是對我說,我們改變不了氣候,可我那時想,我們不是住在加州嗎?我們也不需要改變氣候呀。 無論怎樣,我們還是很快就適應(yīng)了這熱帶地區(qū)最明顯、最主要的特征:熱。關(guān)于山打根的氣候,最糟糕的莫過于它從未清爽過,那熱而潮的空氣是細(xì)菌的天堂,這里的細(xì)菌似乎獲得了永生,在人中間傳遞,像來訪的窮親戚,像感冒,像流行病,再加上蚊子的傳播,各種熱病十分普遍。但是在這里,不會被汽車撞,也不會在人群中被擠死,或者被警察揍一頓,或者從摩天大樓上摔下來,這么一對比,就算扯平了吧。 沐浴時,我喜歡站在一扇打開的窗戶前,望出去,越過高高的一片竹林,穿過山腰上那一排歐洲人的住宅,跨過叢林,遠(yuǎn)處是藍(lán)色的地平線,那是蘇祿海。那兒有一個小島,看上去像一只在水里游泳的狗,頭冒出水面,島的名字叫龜山,屬于菲律賓群島。丈夫告訴我,那島和美國一丁點兒關(guān)系也沒有,可是我每每望著它,心里總有一絲鄉(xiāng)愁隱隱升起。 衛(wèi)生間內(nèi)部的風(fēng)景便沒那么美妙了,側(cè)面墻上有一個水龍頭,加上一個小的鐵皮澡盆,這里正確的洗澡方式是站在地上,從澡盆里蘸水出來澆到身上?晌矣X得什么也無法代替泡在澡盆里讀書的享受,哪怕只有臀部放進(jìn)了澡盆,腿掛在盆邊,我也不舍得放棄。水泥地面向一側(cè)傾斜,通向角落里一個沒有蓋的下水口,地面永遠(yuǎn)是濕的。 浴室的一角有個小隔間裝了馬桶,在婆羅洲叫W.C.。這在當(dāng)時是個很值得談?wù)摰脑掝},因為W.C.還不是人人都有的設(shè)備,因而具備值得一提的豪華價值,就像空調(diào)或者室外泳池一樣。談?wù)揥.C.,好些年在婆羅洲一直是個無傷大雅的話題,人們往往還喜歡回憶過去那房子里沒有裝水管的日子,每一滴水都是由監(jiān)獄中的犯人從山下的井里挑上來的。對我來說,那樣的日子其實并不久遠(yuǎn),我們的W.C.也才一年,而整個北婆羅洲除了山打根和杰士屯外,仍然沒有市政供水系統(tǒng)。 很快我發(fā)現(xiàn),家里需要五個用人來料理我們夫婦的日常生活。我們?nèi)硕≡黾拥耐瑫r,也減少了山打根的待業(yè)人口。家里通常有兩個中國女傭,阿魯薩普—家里的男傭,一個本地穆魯特小男孩,一個爪哇園丁,三個到一打的混種暹羅貓,一條狗,兩只長臂猿,以及時來時往的一只大猩猩和另一些叢林動物,再加上我和我的丈夫。 所有人的食物都在伙房里準(zhǔn)備,在我們正房邊上,相隔不遠(yuǎn)。它一半的面積上站著一個水泥臺子,功能像一只燒柴的爐灶。這個灶臺上長期烹煮著魚頭、牛肚、泡過的魷魚、刺鼻的野豬肉、鹿肉;旁邊,與之共享同一個灶臺的另一個鍋,風(fēng)味大遜,是給我和哈里做飯用的。另有一口巨大的鐵盆,永遠(yuǎn)冒著水蒸氣,那是備用的洗澡水,另外兩只小一些的是咕嘟著的飲用水。 我曾經(jīng)自己在灶臺上烹煮過,這句話從字面上看也千真萬確,我的確被“煮”得比食物還熟。我煎過雞蛋餅、奶油雞蛋酥餅,還烤過蛋糕,都很不錯,只是我自己太狼狽,后來我就僅限于做涼的甜點,或者給些指點。 最令我驚訝的是面包,聽裝面粉用聽裝干酵母發(fā)酵,揉面的是一個中國女孩兒,在她學(xué)著做面包之前,自己從沒吃過任何面包。那烤箱更是會讓家鄉(xiāng)的任何一個廚師嗤之以鼻。享用時搭配冷凍黃油,但這樣的面包卻是我吃過的最好的面包。 灶臺的下半部分被暹羅貓威姆布什占用,專門留給她的小貓;也被混血暹羅貓托馬斯用來享受它奢侈淫艷的生活;灶臺后面放著一些青澀的芒果,這樣可以熟得快一些,還有瓶瓶罐罐的調(diào)料、香料,以及哈里收集的動物頭骨。 從我們正屋沿坑洼不平的路下行大約五十碼,是后房,這里住著華人女傭和阿魯薩普。第一間是阿金的房間,這間房把角,有兩扇窗戶,一個衣柜堵住了其中一扇窗戶,另一扇上則釘著木百葉窗。阿金房里有一個很大的熨衣板—這代表了她的工作重心,以及一個小折疊床。以我對阿金的認(rèn)識,我總是會想象她在熨衣板上睡覺、在床上熨衣的情形。 阿銀的房間是一個廢棄物收容所,粉色花朵圖案的地墊,梳妝臺上花哨的禮帽,打碎了的鏡子,空的瓷罐,被狗咬破的布裙,掉了色的印花布窗簾,畫著吳爾沃思大樓的貝殼,以及散發(fā)著氣味的老木衣柜,這些是我們?nèi)拥舻臇|西,后來都到了阿銀的房間。木衣柜不臭了,空瓷罐插上了花,吳爾沃思大樓里放著針頭。 阿魯薩普的房間是最后一個,主人顯然來自一個本地部落,這個部落的人習(xí)慣了住在至簡的房舍中,不到屋頂垮下來他們不會搬走。阿魯薩普房間的一面墻上掛著一幅大相片,相片里的他穿著相館的西裝,擺著姿勢。光看照片上這個穿著時髦的大翻領(lǐng)上衣、戴著條紋領(lǐng)帶的他,誰也不會想到他是穆魯特酋長門薩冷的弟弟,他光著身子的照片印在明信片上,被旅游者寄回家,向親朋展示最原始、野蠻的婆羅洲。 緊挨著阿魯薩普的睡墊,睡著家里年紀(jì)最小也最沒用的烏斯特,他的眼睛總是好像被膠粘住了一樣閉著,軟軟的嘴卻始終張開,只有睡覺的時候,像所有小男孩那樣沉沉睡去的時候,嘴才合上。 最后一間和阿魯薩普的房間連著,是穆魯特人來訪山打根時的住所。英王加冕周,這里住了六個人。 我們自己的生活空間,連同家具用品都由政府提供,并且歸公共事務(wù)部(PWD)負(fù)責(zé)維修養(yǎng)護(hù)。像所有的房東和房客一樣,我們和PWD的觀點總是不同。它們的家具激起我不可遏制的、想要給它們動手術(shù)的沖動,那些家具腿、花哨的背板、華麗的扶手、難以忍受的裝飾缺陷……通通被我像施行外科手術(shù)一樣地進(jìn)行了處理。 我們也有些自己的家具,是依照我們的設(shè)計,用婆羅洲木材做成的。一件真正屬于自己的家具?傆羞@樣一個奇妙美好的過程:起初,它是你房外樹林里的一棵樹,以及你畫在紙上的一幅圖;接著是木鋸將原木改成木材;當(dāng)它變成一塊光滑的木板時,你告訴中國工匠要怎么做;現(xiàn)在便是我們眼前這張華麗無瑕的長餐桌。 好像只是長長地舒了口氣,白天便不知不覺變成了夜晚。錨鏈在海里撞擊,城里有鐘敲響,木屐在路上踢踏,各種聲音依稀傳來。阿魯薩普在這個時候輕手輕腳地端上我們的晚餐,小男孩舉著的碗岌岌可危,他的眼睛一直看著我們,根本不留意他手里端的東西。翠玉的高腳杯在桌上閃耀,粉色的木槿漂浮在青瓷大碗里,蠟燭在胖胖的魚形燭臺上燃燒得像黃玉色的眼睛,高大的馬來式落地?zé)袅⒃谖艺煞蛏砗螅谒^頂閃爍。桌下,他的光腳輕輕地碰著我的。黃昏藏住的一切,這時,在這和平安靜的夜晚,燭光將它們又都照亮了。
艾格尼斯·凱斯(Agnes Keith,1901–1982),出生于美國伊利諾伊州橡樹園,出生后不久隨家人遷居加州好萊塢。青年時期年就讀于加州大學(xué)伯克利分校,畢業(yè)后一度任職當(dāng)時很具影響力的《舊金山觀察家報》。1934年與大英帝國北婆羅洲林業(yè)長官哈里·凱斯(書中的哈里)結(jié)婚,隧隨夫遠(yuǎn)行,旅居當(dāng)時的北婆羅洲首府山打根,生活寫作。其主要作品為其自傳體三部曲:《風(fēng)下之鄉(xiāng)》(Land Below The Wind),《萬劫歸來》(Three Came home)(好萊塢 1950 年改編拍攝了同名電影),以及《白人歸來》(White Man Returns),敘述了她所經(jīng)歷的“二戰(zhàn)”前、“二戰(zhàn)”期間以及其后在南洋的生活及感悟。 滑進(jìn)蘇祿海
你曾經(jīng)在炙熱而蔚藍(lán)色的水里沐浴過嗎?并且,腳放在一組珊瑚礁上,有海星輕咬你的腳底,有白色細(xì)沙緩緩在腳下流過,有水在太陽下的一波一波中融進(jìn)天空,而你的身軀,融進(jìn)這水中?有過嗎?你有過嗎?這時,你的身體沒有一點負(fù)擔(dān),隨著海浪的顛簸沖刷,你那失去重量的雙腳,你那被水漂洗的雙腿,你那漂漂掠過的雙手,都融去了,在這海的溫暖、海的清涼、海的甜蜜中重生。 每年八月,我們都會出發(fā),向蘇祿海上的島嶼而去。東海岸外,這些島嶼就那么躺在那兒—塞闌干a、帕巴班戈b、賓南浜c、丁文馬塔d、西巴丹e、巴比f—我們出發(fā),向這些蘇祿海上的島而去。于是再一次,所有的美麗詞句都有了意義;再一次,所有的意念喊出一個愿望:人啊,死去吧;這些自然啊,永生吧。然而,在那里,自然達(dá)到了極致之美的一個地方,人,也似乎反而更像一個人。 很多時候我討厭讀詩:我跟它沒有共鳴,又覺得它詞不達(dá)意,令我煩惱發(fā)狂;也有些時候我喜歡粗魯庸俗,厭惡言語精巧;有時,索性在我心里眼里,世事萬物皆不如意。 但是在那里,在蘇祿海的島嶼上,我會用修飾性最強(qiáng)的言辭,道出最甜美的念想,那些詞精雕細(xì)琢,拋光得像一塊塊珍貴的寶石,幾乎像是蒂芬尼的工匠在處理語言。在那里,我會讀伊利亞特,夢見奧德賽。 那里,在那些島上,太陽升起,照耀,又沉下,在屬于我們的熱帶王國;那里,我們躺在棧道的木板上,瓜分領(lǐng)土,哈里一半,我一半,像君王一樣,我們?yōu)楦髯缘念I(lǐng)土命名。 “伽雅島a是我的,我喜歡那里高高的山峰,以及峰頂上盛開的白色蘭草,還有我們游泳的那淺淺海灣! “我要歐碼渡b,那兒有土著人的洞穴,洞里有陰莖崇拜的符號,以及那些建了一半的船,還有弧形的沙灘,透過它,可以看海的那一邊! “馬塔島是我的,不過太大了,你可以要一半! “你最好還要巴克巴克c,因為你是那么喜歡那些閃閃發(fā)光的藍(lán)螃蟹! 最后,只剩下夜色的蔚藍(lán)包圍在我們身邊。黃色哈密瓜一樣的月亮棲息在伽雅島的盡頭,在它下面,是睡著了的海水濺起的一帶金黃,天空很近很深,星星肆無忌憚地在遠(yuǎn)處閃爍,它們映到水里,使得海面泛起微光。這半透明的深海,此刻依然是珊瑚灘上一片奪目的蔚藍(lán)。無眠的魚群整夜忙碌著,被躺在甲板上的我們瞧見,這些熱帶生命的私生活就這樣被我們偷窺到。 于是我們,一起在這里的兩個人,滑進(jìn)了蘇祿海。 。▽懹诙∥鸟R塔島) 當(dāng)帕斯在那兒等著,他將給我們帶路,像我們的河神,掌控島上河流的潮漲潮落。也只有當(dāng)帕斯能夠成功地領(lǐng)著我們從海邊順河流而上,找到我們在林中的營地,再順利地返回大海。 布達(dá)柯站在當(dāng)帕斯后面,他負(fù)責(zé)干臟活,別人不肯干的都?xì)w他。他有十二歲吧,大概,細(xì)長而結(jié)實,黝黑光潔的皮膚下,身體的器官好像是鋼鐵制的。 阿魯薩普也準(zhǔn)備好了。他在包村度過六個星期之后,剛剛回到我們家。此刻的情緒好像一名歸家的浪子,哈里不在身邊的時候,他便奉命對我負(fù)責(zé),發(fā)誓旅途中不會允許我濫用自己的判斷。 我們走在不可穿越的叢林中。我今天故意地用了這個渲染過度的詞,“不可穿越”,因為這種詞,在我那個強(qiáng)求準(zhǔn)確的丈夫面前斷不能使用。他會說,很可能會說,既然你已經(jīng)在穿越,怎么會是不可穿越呢。于是,每當(dāng)我獨自一人時,便喜歡說一些像旅行指南上那樣夸張的話。 這天,哈里在另一個島上,考察一片可以新劃入保護(hù)區(qū)的森林,于是我便穿越在這個“不可穿越”的叢林中了。從我們營地到河流的源頭,是一段從原始森林中開辟出來的隧道,黑暗、潮濕、悶熱,擁有一切隧道的不悅特征,除了有一次,我聽見了火車的長鳴。潮濕的水汽從上面滴下來,從腳下浸上來,藤蔓植物頻頻地鉤住我的頭發(fā)和衣服,令我不得不時時俯身。尼帕棕在頭上橫過,我看不見天空。 我們來到蜿蜒的泥濘小路上,它把我們引向遠(yuǎn)離河流的方向,我再一次見識了當(dāng)帕斯對付河潮的技巧。時間必須把握得恰到好處,在小路被水完全淹沒之前趕到河邊,但又一定不要在潮汐正猛、能夠?qū)⒋瑳_刷到岸邊之前。我想象了一下,從被河水淹沒的小路一直游到河邊,只為了能坐船順流而下,絕不是件多愉快的事。 不過話說回來,退潮的時候,在四分之三英里的泥地里蹣跚而過,其實更讓人絕望。紅樹林地里的爛泥惡臭熏天,直沒過我那被蚊蟲咬爛的腿,鞋不斷地陷入泥沼,當(dāng)我失去平衡而本能地伸出手去時,又不知道會抓到什么嚇人的東西,同時腦子里一直閃現(xiàn)潛伏的鱷魚的鏡頭。 可今天,當(dāng)帕斯又一次絕妙地應(yīng)對了潮汐漲落的時間,我們得以一身干爽地來到河邊的小船上。 我躺在船尾,就著香蕉和魚干,沐浴在明亮的陽光下。在這可愛至極的陽光里,我想起了我們林子里永遠(yuǎn)潮濕悶熱的帳篷。在這樣美麗、賜予生命的陽光里,我高聲禮贊,伸直了身軀,以曬干每一寸的潮濕,干到骨髓里。我躺在那兒,望上去,是清晨明凈的天空。 布達(dá)柯、當(dāng)帕斯和我都脫了衣服,我穿著泳衣而他們光著上身,大家也都光著腳。只有阿魯薩普,依然體面地坐在海上,膝蓋上緊抱著那支22口徑來復(fù)槍,因為他受人之托,肩負(fù)重任。 “鴿子!” 當(dāng)帕斯停止了劃槳,布達(dá)柯也不動了,任船漂著,阿魯薩普向樹頂瞄準(zhǔn)時,所有人都凝神屏息,我根本看不見他在瞄向什么目標(biāo)。槍聲一響,只見什么東西從樹間那一片刺眼的明亮中掉下來,掉到暗處,紅樹林的泥沼中。當(dāng)帕斯朝那個方向疾速劃去;布達(dá)柯站在舷首,一聲尖叫便鉆了下去,像一個鉛墜,消失得無影無蹤。一會兒冒出來時,水從他圓圓的黑腦袋上淌下,手里舉著一只野鴿子。他靈巧地從艏舷上又爬回來,跌坐在甲板上,他身體里好似有一個個高速完好運轉(zhuǎn)著的線圈,彈簧一般精密有力。 這時,榮譽(yù)也滿足了,面子也有了,我們自然是不能空著手回營的啊。阿魯薩普仍然緊緊抱著他的22口徑,但我懷疑他是否還能再有機(jī)會用上。他熱愛帶這支來復(fù)槍,帶上就總是要想辦法用上的。 我們回到海里的船上,那兒一個人也沒有。船長和水手,一個中國人,一個馬來人,都去淺灘垂釣了。當(dāng)帕斯把他們都吆喝回來,將小舟系在船尾,甩出了魚線。我把我的魚線捆在船艙頂上,假裝也在釣魚,否則當(dāng)帕斯那巴夭族的靈魂會感到難以忍受—居然有多余的魚線沒有被派上用場。一切都妥當(dāng)之后,我穿著泳裝,舒服地躺倒在甲板上,伸展四肢向上望去。 云在天上,島在海里。島也在天空上,云也在海里,海天輝映,無可分割。 亙古以來,更無一刻如同此時,我是天上的一朵云,是海里的一座小島;是水里的一蕩漣漪,是空氣中的一縷清新;我是一個戀愛中的女孩,我是一名嫁作良人的婦女;我是正在開創(chuàng)的男人,我是一個被點化的孩子。 我是不是太漫無邊際了,忍不住自責(zé)了一下,可這的確是奢侈而華美的一天啊。 這時,一片云飄過頭頂,忽然就下起雨來,暴烈的程度如同剛才的美好一樣強(qiáng)烈。把墊子拖進(jìn)船艙中,雨點擊打著刮向我們。當(dāng)帕斯和布達(dá)柯坐在小舟里撐著尼帕棕葉當(dāng)傘,水從布達(dá)柯黝黑的頭頂潑下,再從他鼻梁上濺開,他仿佛自帶完美的防水功能,身上一直在淌水,卻從不被打濕。這大概是從長年生活在水里的巴夭族祖先那里一代一代繼承下來的高質(zhì)肌膚。 發(fā)動機(jī)噗噗發(fā)出的惡臭,今天聞起來也沒那么糟糕,它是魯濱遜·克魯索傳奇的一部分。我坐在那兒對著我的腳趾頭笑起來,想象野人星期五在他的島上看見染了顏色的趾甲該有多吃驚。 雨點從海面上粗暴地彈起來,馬來船長已經(jīng)在船尾升起了炭火爐,上面架了兩口鍋在煮,其中一個不用看也知道,是米;另一個正煮著章魚。 雨就這么停了,沒有事先緩和一下,好像開關(guān)一關(guān),太陽便一下子打開。我們把船擱淺在一個淺淺的珊瑚灣,這樣我可以在那兒曬會兒太陽。潔凈的白珊瑚礁上,水清澈透明。當(dāng)帕斯站在船尾,阿魯薩普拿著一張弓,試圖在找鯊魚、章魚以及河口的鱷魚。水底的沙灘上,文靜地鋪陳著海星,它們也向上望著,想看看我在做什么。 還是在那間小屋里,我換上一條特別短的短褲和帶著弧形衣擺的襯衫,衣擺懸在外面,這樣涼快些。 所有的人都聚攏在船尾吃飯,一人端一只盛了米飯的白色貝殼,像白瓷碗一樣,同時人人都去一個公用的鍋里撈魚,聞著特別香。我也的確餓了,正想去和他們一起吃呢,耳邊響起丈夫的歷歷教誨——在那口公用的鍋里我可能會染上什么樣的疾病,于是我打開一聽衛(wèi)生的罐裝牛肉。 飯后我們要去的那個小島,前幾天路過時就看見了它,島上有個巴夭族小村落。像這樣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一個島嶼,最終可以真的登上去,特別令人興奮,因為你常會聽見有人說,“瞧,多精致的小島啊,我什么時候一定要去”,但他們最終多半不會去,而我,現(xiàn)在就在去的路上!
到了我的小島,摩托艇停泊下來,看見我那火柴盒玩具一樣的小村落就在椰子樹下。當(dāng)帕斯用小舟將我送上岸,將所有人送上岸,船長和水手都?xì)g天喜地地將他們的摩托艇拋在一邊,我們各揣向往地登上了小島。 有幾家巴夭婦女蹚在珊瑚礁淺灘里,水深及大腿,她們靜靜地看著我們的小舟靠岸,那一瞬間像水彩畫里赭石色的剪影。她們繼續(xù)蹚水散去,好像一群在海里面擺集市的婦女。 我從船上爬下來,跟在她們后面,最初的幾縷探究目光之后,她們不再盯著我看。她們對我好像一點也不吃驚,似乎已經(jīng)習(xí)慣了我這樣短褲加襯衫打扮的歐洲婦女對她們的好奇。對她們來說,我自然想要跟在她們后面,去搜索大海的寶藏。無窮無盡的寶藏,可以滿足每一個人,而明天的潮水將帶來更多。 深紅和靛青的紗籠高高扎在胸脯上,再垂在兩腿之間,走著走著會有婦女將紗籠先放松,再重新扎緊。 背上的裸體嬰兒和身邊跟著蹚水的裸體的孩子,都像烤焦的小杏仁兒一樣的顏色。這些年輕女子有著緊湊的身體、錐形的乳房和嫩姜芽一樣的乳頭,玫紅色的雙頰在赭石色的背景下熠熠生輝。年長的婦女胳膊上布滿筋絡(luò),臉像核桃一樣溝壑縱橫。 我跟隨著她們在水底留下的足跡,所到之處布滿了可怖的黑色死海參、海蛞蝓,在白沙海底留下一道深紅色的絲絨花環(huán)。我緊跟著這群巴夭婦女,想搞明白她們究竟在做什么。 我注視著一位老媽媽,她將胳膊滑進(jìn)水里拾起一只蛞蝓,用小刀劃開,將肉取出,這時赤色的內(nèi)臟隨汁水流出;老媽媽再將它拋回大海,那一團(tuán)黑色投入海水中時,仿佛一個扎了絲帶的漂亮的空禮盒。 我已經(jīng)完全融進(jìn)了她們中間,小心翼翼地游走在海星、小魷魚和水母中間,一旦發(fā)現(xiàn)有水母,媽媽們會警告孩子,我也借此得以閃避。 同時找到的還有海蛇,各種大小,幾寸到六尺長的都有,淺綠色,像最高等級的玉石,周身布滿乳白色的環(huán)。它們兇險也往往只是在水里,一旦你用一根棍上的彎鉤把它們舉出水面,它們立即功力盡失,無異于一只扭動的蛇皮長筒襪。每當(dāng)這時,我立即將它們放回水中,它們多少可以挽回點體面。 海底的珊瑚花園像被施了魔法一樣在生長,開放著艷麗的多年生花朵,四周環(huán)繞著嬌俏的草本植物和火烈的香脂樹,亮藍(lán)色的鼠尾草。哦,這是整個王國最好的花園和種子,一定是薩頓王親手用心種下的,它不可能自古就在那里。
花園里的居民有疾飛的魚,像工藝品商店櫥窗里的玻璃魚,還有小巧美麗得不可方物的魚,各種顏色的小魚,看它們穿梭就像注視陽光下的三棱鏡,也像看一只萬花筒。它們像這個海底花園的神仙,俗艷、明麗、快樂,我小心翼翼而略帶歉意地游走在它們之間。 這個集會上的婦女對不能吃的東西毫不關(guān)注,因此我和一位老媽媽達(dá)成了默契,我替她挑取蛞蝓里的肉,她替我留下最大最干凈最薄的貝殼。這項合作實在太好了,我們?nèi)滩蛔〗粨Q了滿意而欣喜的眼色。 巴夭背簍很快就裝滿了,看樣子是一次不錯的出海。 天空在太陽和雨之間幾番交替,大海像是陽光下的一塊藍(lán)玻璃,在雨里又變成迷離的綠玻璃。雨水在我臉上和頭發(fā)上干去,鹽在我腿上結(jié)成顆粒,衣服干透到我身體里去,云朵在頭頂?shù)奶炜诊h浮,陽光刺射在我們身上,棕色的嬰兒靠在我們身上,棕色的孩子環(huán)繞在我們身邊,玻璃一樣的魚群游蕩在我們腳邊。 天哪,生活,你怎么能這么好!那個曾經(jīng)是個小女孩的我,何曾奢求更多? 當(dāng)帕斯劃著小舟來找我,阿魯薩普說我們得走了;氐侥ν型衔夷羌装迳系膲|子旁,這時正當(dāng)日落,天地間除了美,什么也沒有;在它面前,我是這樣的渺小,我無以回報,只有無盡的感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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