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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奇不奇:沈從文構建的湘西世界 《傳奇不奇:沈從文構建的湘西世界》一書從沈從文小說的“傳奇性”入手,分析了其筆下的“湘西世界”的產生背景和動因,從1930年代的大歷史環(huán)境中又分析了沈從文的都市敘事與其筆下的湘西世界形成對照,以及作為京派代表的沈從文在抒情小說的書寫上的特點。之后從人性上與?思{、審美上與川端康成的異同的對比,在鄉(xiāng)土敘事上與魯迅的承續(xù)、賈平凹的比照,分析了沈從文的傳奇性的湘西小說。本書對于1940年代后沈從文小說創(chuàng)作的式微、沈從文式的文學批評,以及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沈從文的心理和人生歷程也進行了梳理和闡釋。 適讀人群 :沈從文研究者,現(xiàn)代文學愛好者,大學以上程度讀者 他筆下的人,質樸而懂事;他筆下的世界,交織著美麗與蒼涼;這都是他清淡靈動的筆傳達出的詩意。 引 言 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沈從文的獨特存在,不僅表現(xiàn)為一種“沈從文式”的文學范式的確立,而且表現(xiàn)為一種文學精神跨越時空的持續(xù)影響。 沈從文在左翼與海派文學之外,執(zhí)拗地以地域的、民族的文化歷史態(tài)度,苦心經營他的現(xiàn)代神話—湘西世界。對于躋身都市的沈從文來說,湘西既是一個溫馨、遙遠的憶念的家園,也是他全部情感、智性和理想的創(chuàng)作載體。與“庸俗”的都市文明相比,沈從文憶念中的湘西無疑在現(xiàn)實和情感的雙重映照中具有超然的和諧、健康而又令人神往的特質。然而,對湘西以及湘西文化的深情眷顧并沒有使沈從文沉醉于象牙塔里大唱贊歌,他清醒地覺察到湘西珍貴的鄉(xiāng)土人情在“外面世界”的沖擊下正在漸漸蛻變。無情的現(xiàn)實使他不能安于古老湘西的理想世界,遁入虛幻的“世外桃源”,而是力求通過對現(xiàn)實的批判,為湘西文化和中國文化尋找一條出路。所以,他在對湘西風土人情、價值觀念和那種雄強、勁健、樂觀的人生形式進行贊美的同時,并沒有忘記對湘西的野蠻、落后、麻木、無動于衷的反省和批判。不僅如此,沈從文的卓然獨步還表現(xiàn)在他對自己文化人格的清醒認知,以“鄉(xiāng)下人”的身份標示他的美學趣味和文化立場。沈從文在進入城市后,接受了“五四”啟蒙思想,廣泛地了解和接觸了中西方文化,并在鄉(xiāng)村文化與城市文明的兩相對照中深切體悟到宗法制自然經濟解體和現(xiàn)代文明進逼所帶來的負面效應,這才使得他逐漸確立起自己的文化價值判斷和批判立場。在對湘西生命形式的謳歌和對城市生命形態(tài)的撻伐中表達他對生命和人性的思考。他用畢生精力呼喚健全的、完善的人性,形成了自己獨特的“生命哲學”與審美追求。這種審美選擇和文學觀念從某種意義上彌補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發(fā)展中比較欠缺的人性審視,使沈從文的文學表達具有了普泛的人類意義。正是在對都市文化與鄉(xiāng)土文化,即對前現(xiàn)代性的封建文化和現(xiàn)代性的工業(yè)文明的雙重批判中,沈從文踐約著他的文化理想。因此,“湘西世界”與“都市世界”的相互參照與映襯使得沈從文的文學視野不僅闊深且具有深長的文化意蘊,使他成為現(xiàn)代中國作家中從文化領域表達自己的文學理想、文化立場的為數(shù)不多的作家之一。 沈從文承揚“五四”一代的文學救國使命,希望以小說代替民族傳統(tǒng)文化經典,相信文學有力量幫助這個民族向善向美,重建文化和道德秩序,進而探索“中國應當如何重新另造”的道路。動蕩的時代和“民族品德消失”的現(xiàn)實使他努力尋求“民族品德的重鑄”的途徑,對現(xiàn)代人性墮落、民族品德消失的清醒認識與深切憂患成為他文學創(chuàng)作的精神動力。這使他執(zhí)著于通過文學創(chuàng)造張揚理想的生命形式,實現(xiàn)文化的再造和民族性格的重塑。顯然,他的文學思考聯(lián)系著民族改造這樣艱苦又沉重的課題。實際上,沈從文走的是經由文化和美學層面入手改造民眾和民族的途徑,它與20 世紀30 年代左翼文學宣導的社會革命和階級解放的方式有所不同,但又與“五四”啟蒙思潮對“人”的發(fā)現(xiàn)、“人性的解放”,改造“國民靈魂”和精神重造的基本主題一脈相承。民族靈魂的發(fā)現(xiàn)和重鑄無疑是20 世紀中國文學的基本命題,從這一意義上講,沈從文的文學追求具有深沉的現(xiàn)代品格。盡管這種經由文化重構實現(xiàn)民族重造的方式在異常激烈的現(xiàn)代中國革命時代具有理想化色彩,作為一種文化上的設計,它很難在短期內轉化成直接有效的實際變革力量,但沈從文的這種“限制性”又從另一面體現(xiàn)了他的獨特性,他文學理想中交織、并存著的現(xiàn)代性與古典性造成作品意蘊的復雜性,構成了獨異的“沈從文現(xiàn)象”的豐富內蘊。20 世紀80 年代以來持續(xù)升溫的“沈從文熱”固然與寬松開放的文化語境和人們的多元審美趣味有關,但更重要的原因是沈從文自身文學的魅力,以及研究者運用多種批評方法解讀作家創(chuàng)作的文化底蘊和文學價值,沈從文由此真正從邊城走向世界。 沈從文是現(xiàn)代中國文壇上難得的“文體作家”。他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和發(fā)展了一種特殊的小說體式—文化小說,或稱詩化小說、抒情小說。這種小說,不重視情節(jié)和人物,而是強調敘事主體的感覺、情緒、意識在創(chuàng)作中的重要作用。沈從文簡潔地將其歸納為“情緒的體操” “情緒的散步”,是一種“使情感‘凝聚成為淵潭,平鋪成為湖泊’的體操”。他的小說除了注意人生體驗的感情投射,還有抒情主人公的確立、純情人物的設置、自然景物描繪與人事的調和等!霸炀场笔撬≌f追求的極高目標,《邊城》用水一般流動的抒情筆致,通過描摹、暗示、象征,甚至穿插議論,來開拓敘事作品的情念、意念,加深小說文化內涵的縱深度,營造現(xiàn)實與夢幻水乳交融的意境。這種講求詩的意境的小說特別具有民族的韻味。沈從文追求文學語言的真性情、去偽飾、具個性的美文效果,他的文筆任意識的流動縱情寫去,多暗示,富情感美、色彩美,那些以詩、散文融入寫實的鄉(xiāng)土小說,質樸、自然、蘊藉;描寫都市的諷喻小說從容、幽默;以苗族傳說和佛經故事鋪敘的浪漫傳奇小說華麗、夸張。正是他,大大豐富和發(fā)展了中國現(xiàn)代“抒情小說”的體式,以至于到如今許多青年作家競相模仿,帶有深深的沈從文的印記。 沈從文和他的文學世界對于中國文學有重要意義。作為京派文學重鎮(zhèn),他提升了京派小說的藝術水準。他與左翼作家取不同角度,共同探視處于社會歷史變動中民族的出路,以獨特的文化立場觀照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人、歷史和民族命運的走向,深情而焦慮地思考“中國現(xiàn)實”和“中國問題”,并以自己獨特的方式給予回應。他影響了一大批作家的文學道路,即或是像沙汀、艾蕪這樣的左翼作家也不例外。當代大量的“鄉(xiāng)土文化”與“都市批判”小說,無不映現(xiàn)著沈從文的持續(xù)影響。即使在臺灣,1987 年對大陸作品實行解禁時也經歷了一場“沈從文狂”。沈從文的文學價值和意義還體現(xiàn)在作家以其濃郁的民族性和中國氣派、中國風貌的文學書寫與世界文學進行富有才華的對話,從而獲得了巨大的世界聲譽。 趙學勇,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兼任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會副會長、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理事、中國魯迅研究會理事。多年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教學和研究,著有《沈從文與東西方文化》、《新文學與鄉(xiāng)土中國:20世紀中國鄉(xiāng)土文學與西部文學研究》(合著)、《生命從中午消失:路遙的小說世界》、《文化與人的同構:論現(xiàn)代中國作家的藝術精神》、《革命·鄉(xiāng)土·地域:中國當代西部小說史論》(合著)、《守望·追尋·創(chuàng)生:中國西部小說的歷史形態(tài)與精神重構》(合著)等,在《中國社會科學》、《文學評論》、《文藝研究》、《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中國社會科學文摘》、《商行學校文科學術文摘》等多家刊物廣泛轉載。 引 言................................ ................................ ................................1 第一章 鄉(xiāng)與城:神性湘西與病相都市...........................................5 第一節(jié) 精致的“希臘小廟”............................ ..............................5 第二節(jié) 喧嘩的“都市”敘事................................................ .........27 第三節(jié) 抒情的凄婉與感傷................................................ .............58 第四節(jié) 審美情致與文體意識................................................ .........74 第二章 傳奇不奇:敘事形式與悲情詩學......................................86 第一節(jié)“傳奇”的現(xiàn)代轉型................................................ .............86 第二節(jié) 美麗是憂傷的................................................ .....................98 第三章 富有才華的世界性對話......................................................116 第一節(jié)“天真的失落”:沈從文與福克納.......................... ............116 第二節(jié) 東方的悲郁:沈從文與川端康成......................................130 第四章 鄉(xiāng)村中國的“生命”樣態(tài)與文明反思................. ............145 第一節(jié) 鄉(xiāng)土“生命”主題的開掘.................................................145 第二節(jié) 沈從文塑捏的“生命”世界.............................................158 第三節(jié) 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沈從文與賈平凹..........................................167 第五章 生命的浮沉與“抽象的抒情”.........................................186 第一節(jié) 創(chuàng)作的式微與生命意義的探尋.........................................188 第二節(jié) 命運的沉浮與轉折................................................ ...........203 第三節(jié) 精神自由的持守................................................ ................213 第四節(jié)“有情”的獨釣者................................................ ................222 第五節(jié)“抽象的抒情”................................................ ....................229 第六章 印象式的文學批評................................................ .......... ..240 第一節(jié)“中和”與“恰當”................................................ .............240 第二節(jié) 感覺與啟悟................................................ .........................250 第七章“沈研”的幾個關鍵詞................................................ .........259 第一節(jié) 牧歌情調................................................ .............................260 第二節(jié) 人性神廟................................................ .............................265 第三節(jié) 國族想象................................................ ................ ............270 第四節(jié) 文體作家................................................................. ............278 沈從文創(chuàng)作年表簡編............................ ................................ ............284 參考文獻................................................ ................................ ............302 后 記.................................................... ................................ ............318
第五節(jié) “抽象的抒情” 1959 年10 月,沈從文在《我怎么就寫起小說來》中寫道:“‘跛者不忘履’這是一句中國老話,意思是這個人本來如果會走路,即或因故不良于行時,在夢中或日常生活中,還是會常常要想起過去一時健步如飛的情形,且樂于在一些新的努力中,試圖恢復他的本來! 這句話清楚地表明,沈從文的文學之心并沒有消隱,他希望能在“新的努力中”,恢復他創(chuàng)作的“本來”。這里,再一次表白了他對文學作的摯愛。誠然,沈從文在1949 年后也多次試筆,希望找回自己的文學感覺和寫作才能,但由于自身對新時代的陌生與難以適應,對文學的自由理想的持守與時代語境的不統(tǒng)一,他的努力最后都以失敗告終。 這種努力的“失敗”明顯地可以從他在20 世紀50 年代初期的創(chuàng)作中略窺一斑。其中,《老同志》 是七易其稿的一個短篇小說,按常理說,對一個短篇小說的七次修改,應該是精打細磨了,但這篇作品仍然沒有任何吸人眼球的人物刻畫和情節(jié)鋪敘。小說描寫的人物是大廚房的一個炊事員,他“年紀五十七歲,身材瘦而高,頭大額角寬,下巴尖長。有一雙繭節(jié)多筋真正勞動人民的大手。眼睛因上了年紀,瞳孔縮小,且常年被灶火熏灼,有點兒發(fā)紅,常是濕濛濛的,但是皺起眉毛向人凝望時,卻充滿一派忠誠無邪的干凈氣,而且十分親和。因為年紀長,同學都叫他‘老同志’,一成習慣,本來姓名就忽略了! 這應該是作品中對“老同志”交代得比較好的一段文字,但是沈從刻畫的“老同志”這個人物形象并不能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沒有讓人記憶深刻的細節(jié)或情節(jié)。沈從文本來是個很擅長講故事的人,可是這篇小說整篇都是在絮絮叨叨地訴說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再聯(lián)系一下他在進行《老同志》創(chuàng)作時,身處四川內江農村,曾在信中一再強調人事的“動”要和自然環(huán)境的“靜”相互映襯,這樣方能創(chuàng)作出好小說來,可是當自己動手進行寫作時,卻做不到,這又是為什么?《老同志》開篇就借教育長的致辭點明知識分子是到革命大學學習馬克思列寧主義改造思想的,并且號召他們向一字不識的炊事員學習。接來寫到吃飯時間到了,自然而然地引出對老同志的介紹,在講述其人生經歷時顯得混亂,一會兒用“解放前”,一會兒“十幾年前”,顯然,沈從文是想講述老同志在辛亥革命后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的悲慘遭遇。接下來簡單敘述老同志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生活的變化,兩相對照方可體現(xiàn)老同志現(xiàn)在生活的幸福。老同志的日常生活很單調,做飯時負責燒火,吃飯時端盆拿碗,飯后洗碗收拾桌面,起早貪黑地給大家燒水喝,想盡一切辦法來節(jié)省煤炭,他變著花樣給學員做飯,滿足學員的要求。這樣簡單的敘述之后,沈從文就開始進行宣教解說,將老同志的行為上升到學習榜樣的高度!袄贤镜娜粘9ぷ,就是照著這個標語指示的最高原則,用一個新國家主人翁態(tài)度,長年不變的為在改造中的知識分子學習示范!碧貏e是作品結尾處,說教式話語更加濃厚: 在一個嶄新的光榮偉大時代中,為了完成中國歷史任務,要求于萬萬人民對于勞動熱情的新道德品質,老同志所保有的,恰是一個全份。這種優(yōu)秀的偉大的勞動道德品質,在階級社會里,歷來都被統(tǒng)治階級所忽視輕視,由壓迫剝削轉成為奴隸屈辱和永久苦難。雖創(chuàng)造了歷史文化,可從不曾在歷史文化中得到應有位置,F(xiàn)在覺醒了,明白的意識到自己作了主人,而且和萬萬人民來共同創(chuàng)造一個嶄新的既屬于民族也屬于世界的文化。老同志雖不識字,可完全明白這個道理,深信這個道理。因此話雖說得極少,事情總作得極多。而且是永遠十分謙虛誠懇的,和萬萬翻身勞動人民一樣,在沉默里工作,把時代推進。中國能夠站起來,戰(zhàn)勝一切困難,取得勝利和成功,就是因為在任何地方,在一切平凡單調艱難煩瑣工作中,在一切創(chuàng)始的生產戰(zhàn)線和建設工程中,在朝鮮戰(zhàn)場,和西藏冰雪沙漠里,都有和老同志一樣的勞動人民,在無私無我的為建設國家而努力。 另一篇《中隊部—川南土改雜記一》,應該也是在四川參加“土改”期間創(chuàng)作的。這篇小說五千多字,選取電話匯報工作這樣一個獨特的視角,講述了駐守在中隊部的一名“土改”干部與上級的七次電話匯報工作,始于中隊部搬遷駐地,止于“土改”工作完成即將撤離。作品中的七次通話,第一次和最后一次寫得很簡略,只是交代工作性質,中間五次是主體部分,依次是向上級匯報新搬遷的駐地情況、住戶的階級成分劃分、家畜的養(yǎng)殖、斗爭大會開展的情形、當?shù)厝嗣穹e極參與“土改”的熱情等,簡潔完整地勾勒出了當?shù)亍巴粮摹睆拈_始到結束的大致過程。全篇用口語化的語言娓娓道來,讓人覺得很親切。作品介紹駐地情況時,花了較多的筆墨來寫自然環(huán)境;匯報住戶的階級成分時,寫到老夫婦對罵,很有畫面感;介紹家畜養(yǎng)殖時,將它們寫得甚是惹人喜愛;最后寫“土改”情況及元宵的聯(lián)歡大會。在這個短篇中,沈從文寫出了他所謂的自然環(huán)境的“靜”,體現(xiàn)了他寫作的一貫追求,那么他所謂的歷史的“動”又是怎樣體現(xiàn)的呢?我們看到,作品中人物每次通話的最后,作者都是用肯定性的語句來結束的。沈從文在敘述歷史的“動”時,顯然是用一種樂觀的態(tài)度一帶而過。諸如:“上級決定是對的!虑榇蠹易觯菀邹k。困難?不什么困難的。有辦法,放心,保證到時完成!”“……可是,這是斗爭!糾正過來了,放心,放心!”這種簡捷的“匯報語”又無疑過于單調化了當時基層工作的復雜性。 創(chuàng)作這兩篇作品時,沈從文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是不一樣的!独贤尽繁緛硎且澝馈袄贤尽保怯捎谧约喝匀辉诨謴陀霉P期間,同時又要隨時代之風,還要考慮讀者的接受程度,這種種因素導致作品摻雜了諸多的解釋與說教,這與沈從文小說的一貫風格是很不一樣的。盡管在創(chuàng)作《中隊部—川南土改雜記一》時,沈從文試圖在作品中體現(xiàn)自己的所長,即要將歷史的“動”和自然環(huán)境的“靜”融合一起付諸創(chuàng)作實踐,并且他對于“土改”的經過還是有一定了解的,但是由于他對“動”的觀察與理解實在過于膚淺,其描述不僅流于浮泛,且很難抵達歷史的某些深處。 1957 年8 月,沈從文去青島海邊休養(yǎng)。在這期間寫作了一篇以反對玩撲克牌為題材的小說,卻沒有得到妻子張兆和的認可。在青島的海邊,沈從文給張兆和的信中多次表達自己在海邊的寫作能力的恢復!昂喼毕鹿P如有神,頭腦似乎又恢復了寫《月下小景》時代,情形和近幾年全不相同了。如一年有一半時間這么來使用,不知有多少東西可以寫出。”“還寫成了篇文章,再抄一次即可脫稿了,字約三千多一點,還有內容。在這里住下,寫什么似乎亦落筆,易設想,腦子也似乎恢復了過去二十多年前寫《月下小景》情形,人比較聰敏了好些。如寫中篇,易構思!钡窃诮o大哥沈云麓的信中,沈從文的說法卻不一樣了!霸趯懽魃弦策有些空洞自大處。其實年青時一點駕馭文字的長處,隨同年事增長,已經早已衰退消失了,新的事物,新的問題又多不熟習,做作家也近于一個空有其名,趕不上許多年青到處跑的記者或工作干部!薄靶≌f可并不怎么好寫,批評一來,受不了。”沈從文對這樣親密的兩個人的說法為什么會有如此大的反差呢?究竟哪種說法是沈從文真正的想法呢? 1958 年6 月,沈從文參加了文聯(lián)組織的訪問十三陵水庫的第三次活動,隨后他被安排到北京市郊八大處的長安寺,按照訪問要求來寫作紀實散文《管木料場的幾個青年》,期間他給張兆和的信中說,“目下寫作方法似乎縛住了手中這只筆,不大好使用……寫的方法得重新研究一下,不然又會要在大編輯法眼中報廢。讀者和編者要求支配作者淺處寫,一時還不能習慣”。顯然,沈從文對于自己熟悉和習慣的小說、散文創(chuàng)作已經相當生疏,更何況當時流行的文學觀念要求他隨時代潮流而創(chuàng)作,顯然是不可能的。 1960 年4 月28 日,沈從文在給大哥沈云麓的信中寫道,“不過今年讓我一年創(chuàng)作假,是寫小說,試就三姐家堂兄鼎和一生發(fā)展,寫大地主家庭腐敗、分解和大革命后種種。……因為是抗戰(zhàn)那一段到解放。只能當小說寫不作傳記寫,所以如何著手還是費周章。也有可能寫出來不怎么有讀者的,因為本領有限,工具已舊,現(xiàn)在人樂意要一點浪漫夸張敘述法,我就不會”。1960 年9 月18 日又在給沈云麓的信中說道: 我近來正在起始整理小說材料,已收集了七八萬字,如能寫出來,初步估計將會有二十五萬字。目前還不決定用什么方法來下筆。因為照舊方法字斟句酌,集中精力過大,怕體力支持不住……如照普通章回小說寫……將只是近于說故事,沒有多大意思,一般讀者可能易滿意,自己卻又不易通過!鼇韺懽鞑槐冗^去,批評來自各方面,要求不一致,又常有變動,怕錯誤似乎是共通心理,這也是好些作家都不再寫小說原因,因為寫成一個短篇非常費事,否定它卻極容易,費力難見好。 從這些話中我們可以看出沈從文對于自己寫作方法選擇上的游離不定,也能感覺到他對于自由文學創(chuàng)作的懷戀以及對當時文壇氣候的心有余悸。 1961 年1 月初,沈從文因高血壓到北京阜外醫(yī)院進行救治,期間他再次閱讀了《安娜·卡列尼娜》、《父與子》等。沈從文經常提到自己的寫作是要把屠格涅夫、契訶夫等當作競爭對象,是為了和他們一較高低。他將《戰(zhàn)爭與和平》與《紅旗飄飄》當中對戰(zhàn)爭的描寫進行對比,肯定了前者的側面烘托,而對后者的多寫戰(zhàn)爭過程有所質疑。從他這樣一些簡短的回憶文字中,就可以看出沈從文的文學追求的一貫性。他一直都在關注著文壇,也經常閱讀新出版的小說,發(fā)表自己的評價。在他的內心深處,一直鐘情于文學,向往自由主義文學創(chuàng)作之境。 1961 年6 月底,沈從文又去青島休養(yǎng)了一個多月,于8 月初回到北京。期間寫作了《抽象的抒情》這篇終未完成的文論隨筆和《青島游記》。在《抽象的抒情》這篇文章中,沈從文再一次談到自己對于文學藝術本質的看法: 生命在發(fā)展中,變化是常態(tài),矛盾是常態(tài),毀滅是常態(tài)。生命本身不凝固,凝固即近于死亡或真正死亡。惟轉化為文字,為形象,為音符,為節(jié)奏,可望將生命某一種形式,某一種狀態(tài),凝固下來,形成生命另外一種存在和延續(xù),通過長長的時間,通過遙遙的空間,讓另外一時另一地生存的人,彼此生命流注,無有阻隔。文學藝術的可貴在此。文學藝術的形成,本身也可說即充滿了一種生命延長擴大的愿望。至少人類數(shù)千年來,這種掙扎方式已經成為一種習慣,得到認可。凡是人類對于生命青春的頌歌,向上的理想,追求生活完美的努力,以及一切文化出于勞動的認識,種種意識形態(tài),通過各種材料、各種形式,產生創(chuàng)造的東東西西,都在社會發(fā)展(同時也是人類生命發(fā)展)過程中,得到認可、證實,甚至于得到鼓舞。因此,凡是有健康生命所在處,和求個體及群體生存一樣,都必然有偉大文學藝術產生存在,反映生命的發(fā)展,變化,矛盾,以及無可奈何的毀滅(對這種成熟良好生命毀滅的不屈、感慨或分析)。文學藝術本身也因之不斷的在發(fā)展,變化,矛盾和毀滅。但是也必然有人的想象以內或想象以外的新生,也即是藝術家生命愿望最基本的希望,或下意識的追求。而且這個影響,并不是特殊的,也是常態(tài)的!瓋汕昵拔膶W藝術形成的種種觀念,或部分、或全部在支配我們的個人的哀樂愛惡情感,事不足奇。約束限制或鼓舞刺激到某一民族的發(fā)展,也是常有的。正因為這樣,也必然會產生否認反抗這個勢力的一種努力,或從文學藝術形式上作種種掙扎,或從其他方面強力制約,要求文學藝術為之服務。 《抽象的抒情》一文盡管沒有完成,但仍不失為一篇難得的頗有深度的文學隨想錄,特別是在當時“險惡”的文學環(huán)境中,它以沈從文獨特的思考問題的方式,表達了沈長期以來被壓抑的心緒同時又是難以割舍的對于文學的生命體驗、領悟及熱愛,它以“抽象的抒情”文字釋放出沈從文郁積多年又難于付諸創(chuàng)作實踐的對于文學本質的深思,也再一次傳遞出一個天才作家創(chuàng)作生命的枯竭和對于文學的戀戀不舍。之后的沈從文將他的文學追求永遠留在了“抽象的抒情”之中,和屬于他的文學時代一同逝去。 經過《抽象的抒情》的思考與總結之后,沈從文把更多的精力放到文物研究上。“文化大革命”爆發(fā)后,沈從文被下放到湖北咸寧的“五七”干校。1971 年6 月8 日,他給身處河北磁縣的表侄黃永玉的信,竟然是一封八千余字的小說《來的是誰?》,這篇小說三十多年后于2007 年1 月發(fā)表在《吉首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上,其格調和沈從文原來的抒情風格截然不同。據(jù)劉一友在《孤寂中的思親奏鳴—讀〈來的是誰?〉》一文中說,這篇作品的遠因是“一份深厚的親情積淀”,近因是“文革期間下放咸寧雙溪鄉(xiāng)下的孤寂心情”。但是如果我們從沈從文的文學創(chuàng)作之路來看,會有另一番發(fā)現(xiàn)!秮淼氖钦l?》僅僅是沈從文謀劃創(chuàng)作“家族史兼地方史”的一個楔子,后續(xù)的部分并未創(chuàng)作出來。通讀這篇小說,故事很簡單:一個從南方來的小老頭到北京尋找一位叫張永玉的親戚,找到住址,但是姓氏對不上,被妮妮誤認為是騙子,他無奈只好乘火車返回。父母回來之后,妮妮將這件事告訴他們,經大家討論仍然無法確定那個小老頭是誰,但是懷疑是去世的爺爺,所以趕到車站尋找那個小老頭,無果。最后大家回到家,一致認為那就是爺爺,確定爺爺并未去世,這是爺爺在逗妮妮。沈從文講這個故事的時候,摻雜著《聊齋》之趣,感覺很魔幻,明明爺爺已經去世,可是那個老頭的一切又那么像去世的爺爺。 小說開篇描寫的是“文化大革命”期間的社會景象,用筆很是細致,出站后的行人,通過他們的穿戴和口音可以辨別是哪里人,透過他們的神態(tài)可以知道他們是否有人接站。沈從文花了大量筆墨來描寫車站的行人,然后慢慢聚焦到一個小老頭的身上:他的身材估量是南方人,可是打扮又像是個老北京。接下來寫到一位青壯年將小老頭撞了一下這件事。本來該道歉的青壯年在聽到小老頭的道歉之后竟然趾高氣揚,那神情那做派威風得很。沈從文寫這樣一件事,褒貶之意完全寓于那句“少年有為撞勁足”之中。接著寫妮妮以非常謹慎的態(tài)度應對小老頭,反復提到妮妮因出演《沙家浜》里面的阿慶嫂而受到影響,警惕性非常強,因此才會將小老頭想成騙子,將他拒之門外。妮妮那樣可愛的一個小女孩竟然在《沙家浜》、《智取威虎山》和“階級斗爭”路線的熏染之下,也變得非常的警惕,腦子里緊繃著一根弦,階級斗爭的思想深深地烙印在她年輕幼小的心靈里。作品后面對小老頭究竟是誰的討論中,一直提到家人最近在看《聊齋》,可能是因為看這本書讓他們分不清現(xiàn)實和夢幻,受《聊齋》的影響,認為那個小老頭是爺爺?shù)墓砘。故事的結尾并未道出那個小老頭究竟是誰,只是以“等著瞧”來暫時結束爭論。 這篇小說和沈從文原來的風格迥異,它帶有魔幻主義的色彩,而且采用的是中國古代的章回體。讀這樣的作品,可以再次感覺到,沈從文的文學創(chuàng)作生命的確已經走到了盡頭,這或許是沈從文最后的篇小說作品。有人認為,沈從文放棄文學創(chuàng)作的原因主要是“他擅長的帶有牧歌情調的文體,難以適應‘時代的抒情’的‘革命史詩’文體”。沈從文在20 世紀40 年代就嘗試要開創(chuàng)新的文體,《七色魘集》就是一大例證。《長河》也是他轉變的一大嘗試,最終也是失敗的。20 世紀40 年代以后,沈從文就已經意識到自己無法越過《邊城》這座高峰。難以超越自己,這對于一個作家來說是異常痛苦的。而時代的浪潮,又將一個信奉自由主義的浪漫抒情作家推向了與自己的理想難以適應的新的文化環(huán)境之中,加之他畢竟是“書生”以及遠離政治的個性氣質,在痛苦掙扎中最終放棄文學創(chuàng)作,陷于“抽象的抒情”甚或“抒情的抽象”之中,是自然而然的事了。而獨自“在百丈高樓一切現(xiàn)代化的某一間小小房子里,還有人讀荷馬或莊子,得到極大的快樂,極多的啟發(fā)”的精神慰藉,不妨看作是沈從文個人難以釋懷的文學情愫的表征,以及對于文學精神之于人的生命浸染的深切領悟,對此,也將始終留存在沈從文的生命深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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