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收錄的此十位先賢,兼擅理論與創(chuàng)作、學術與批評,具有廣闊的視野和深邃的思想,是廣義的白話文運動的碩果。他們的姓名、生平、著述膾炙人口,但他們在漢語寫作上的真正建樹,卻并未匯入今日的言說之中,成為我們漢語寫作和精神生活的重要資源。本書立足于當下的時代精神生活狀況,接續(xù)新文學傳統(tǒng),使十位先賢的精神血脈復活在當代。
20世紀中國較大的內(nèi)部沖突是左右沖突,今日知識界的左右之爭,仍是這一沖突的延續(xù)。魯迅活著的時候,屬于左派還是右派,已有明顯的分歧。本書以“左”“右”的方式嘗試將千載以來的思想史脈絡與當下的思想狀況打通,或說以追本溯源式的歷史回顧,試圖理解當代知識界的左右分裂圖景。一個超乎左右之上的魯迅,至今還難以為人所知。
本書探討了魯迅與章太炎、瞿秋白的關系,探討了魯迅與歷史上的左右思潮的關系。自由和平等,皆是魯迅一生追求的價值,不分先后,不可分割,因此真正的左派和真正的右派,皆可在魯迅的思想中找到依據(jù),而那些借言左右而他顧者,是魯迅的對立面。本書對學界存在的左右之爭有所分析與省思,并嘗試以魯迅的目光,尋繹自然人性論思想上的線索、學理上的脈絡以及文學上的繼往開來。
中國的千年迷宮,是儒教和世襲專制皇權的聯(lián)手造成的,宋代興起的新儒學吸收了佛教的縝密思維和論辯方式,發(fā)展出高深的形而上學體系,然其維護皇權的本質(zhì)未減。從孟子到程朱,智性生活走上道德主義之路,以成功教化忠臣孝子為己任,使修齊治平道路以外無人生,明清兩朝于忠臣孝子的壓榨,為有史以來為酷,歷代熱愛自由的靈魂,要么逃進桃花源,要么躲進大觀園,濁者賣身為奴,清者逃禪談玄,沒有別的出路。五四中西文化碰撞,令新一代國人眼界大開,看見了做人的正途,魯迅的道路,乃是中國人的成人之路,也是中國文化的新生之路。我們生來固然是父母之子,亦是自然之子。人生而自由平等,天賦人權,無論貧賤,不可剝奪。
“我總要上下四方尋求,得到一種最黑,最黑,最黑的咒文,先來詛咒一切反對白話,妨害白話者。即使人死了真有靈魂,因這最惡的心,應該墮入地獄,也將決不悔改,總要先來詛咒一切反對白話,妨害白話者。……只要對于白話來加以謀害者,都應該滅亡!”
這是魯迅有名的言說,然而并不出自他的雜文,而是《二十四孝圖》的開篇語,寫在一九二六年五月十日,次年與另外九篇散文編入《朝花夕拾》。這樣地寫出自己的詛咒,是極端的情緒,是孩子的態(tài)度,由童年回憶引出的詛咒是有原因的:“自從所謂‘文學革命’以來,供給孩子的書籍,和歐、美、日本的一比較,雖然很可憐,但總算有圖有說,只要能讀下去,就可以懂得的了。可是一班別有心腸的人們,便竭力來阻遏它,要使孩子的世界中,沒有一絲樂趣”。
提倡白話文的先驅(qū),理由各不相同,魯迅看重的是語言之于孩子的天趣,這與《狂人日記》中“救救孩子”的呼喊,出于同樣的慈悲心——胡適想通過“國語的文學”來實現(xiàn)“文學的國語”,陳獨秀側重于三個推倒,周作人則為達意而已。胡適是設計家的思路,陳獨秀是革命家的思路,魯迅,是文學家的思路。
然而白話文運動的始終,革命思路占上風,陳獨秀到瞿秋白,從文人兌變?yōu)槁殬I(yè)革命家,而追求“言文一致”的白話文運動本身即富于革命性,按其邏輯,最后的解決之道是廢除漢字,改用拼音文字。
魯迅是真實的文學家,雖則有過革命言論,晚年甚而與職業(yè)革命者有來往、存私誼,但未走出文學的園地,更未發(fā)布像胡適那樣清晰的政治主張。竹內(nèi)好在《魯迅》一書中說:“他有一種除被稱為文學家以外無可稱呼的根本態(tài)度”。
今人了解魯迅,比了解他的同代人更為便利。七十年來,魯迅研究過分發(fā)達,《魯迅全集》不斷編纂再版,大量傳記、年譜、史料面世,包括日記、書信、手稿,都是當時無法讀到的。魯迅下功夫最多者古籍?薄讹导罚夹S谝痪乓蝗,至一九三五年止。二十三年間反復校閱對勘此書超過十次。若非出于深摯的愛好,這類毫無事功的案頭消磨,不可能持續(xù)如此,且生前并未出版。他自己說:“此非求學,以代醇酒婦人者也。”他一生輯錄古籍的數(shù)量,不可謂不大,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九九年出版四卷本《魯迅輯錄古籍叢編》收錄二十種,一百四十馀萬字,可見魯迅有限的年命中,除了大量創(chuàng)作和翻譯,投入傳統(tǒng)遺產(chǎn)的整理,何其綿長而謹嚴。學者的魯迅,長期被思想家、雜文家、小說家的魯迅所遮掩。他的《中國小說史略》和《漢文學史綱要》是中國文學史的開山著作。讀吳俊《魯迅評傳》和王曉明《魯迅傳》,會覺得有兩個魯迅。
從一九零七年在《河南》雜志發(fā)表《文化偏至論》《摩羅詩力說》到一九一八年在《新青年》刊發(fā)《狂人日記》,魯迅白話文學創(chuàng)作的準備期,歷經(jīng)十一年之久。期間重要的活動,一是在東京從章太炎聽講,籌備《新生》雜志的創(chuàng)刊,并與周作人共同翻譯出版《域外小說集》;一是輯錄古籍,寫作文言小說《懷舊》。這些活動,周作人稱為“魯迅的學問藝術上的工作的始基”,充分而扎實。而魯迅做這些事,不求聞達。晚年的周作人寫道,“他做事全不為名譽,只是由于自己的愛好。這是求學問弄藝術的最高的態(tài)度,認得魯迅的人平常所不大能夠知道的。”《新青年》沒有稿費,一九一八年五月至一九二一年八月,魯迅在《新青年》上發(fā)表作品五十篇!栋正傳》在《晨報副刊》發(fā)表,署名“巴人”,魯迅時在教育部任職,明知同事們傳閱談論,也未言明自己的作者身份。魯迅一生所用筆名之多,沒有第二個中國作家能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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