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馨二十歲了,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大了許多,不僅在體格上比一般人壯碩,連想法和行為都超乎年齡地早熟。凡是見過他的人,都說他比同齡人更穩(wěn)重、更有責任感,原因是阿馨從十三歲起就被迫負起一家之主的重擔。
十年前,他還是小學生的時候,身體非常瘦弱,每天只顧著從父親秀幸那里吸取自然科學的知識,并跟隨母親真知子學習語言,根本不必過問日,嵤。他每天只是發(fā)揮想象力,想象這個世界是用什么東西組合而成的,它的構造又是怎樣的等等。
阿馨一想到十年前的事就覺得恍如隔世。那時他常常和父母談話談到深夜,并且對計算機極感興趣,根本察覺不出一道黑色的影子在慢慢接近他們。
阿馨當時熱衷探討長壽村的分布位置與重力異常之間是否有關聯(lián),并從中找尋重力負值異常大的地方,如北美大陸地區(qū)的亞利桑那、猶他、科羅拉多、新墨西哥四州橫跨的區(qū)域,還訂下要去探訪這些區(qū)域的家庭旅行計劃,甚至讓秀幸簽下同意書,沒想到卻無法如愿成行。
那張舉家到北美旅行的同意書,阿馨一直很珍惜地保存著。秀幸雖然常常想實現(xiàn)這個約定,但身為醫(yī)學院學生的阿馨十分清楚這是不可能的,因為秀幸已經(jīng)感染了“轉移性人類癌病毒”。
阿馨不知道“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的起因為何,只是聯(lián)想到多年前秀幸開始抱怨胃不舒服,一定是病毒使某種細胞癌變,產(chǎn)生了癌細胞,并且在秀幸體內進行細胞分裂。就這樣,癌細胞在沒有任何預警的情況下悄悄繁殖著,一家人準備到北美沙漠旅行的夢想也因此破碎。
一開始,秀幸調到新墨西哥研究所工作的計劃出了一些問題,比預定時間稍稍延后,在第三年終于安排妥當。秀幸預定在羅斯阿拉墨斯研究所和圣塔菲研究所停留三個月,真知子和阿馨則提早兩個星期出發(fā)。他們在出發(fā)前兩個月預訂好機票,但就在那年的初夏,秀幸突然說出長久以來一直在胃痛。
“去看看病吧!
秀幸沒有將真知子的意見聽進去,認為這只是胃炎,一切日常生活仍然照舊。夏天來臨時,秀幸胃痛的次數(shù)逐漸增加,在預定出發(fā)的前三周,他甚至疼得連連嘔吐。即使這樣,秀幸為了不讓家人期待許久的旅行受阻,還是拒絕接受醫(yī)院的精密檢查。
疼得實在難以忍耐了,秀幸才終于愿意接受檢查。結果發(fā)現(xiàn)胃的幽門部位長了腫瘤,必須盡快辦理住院手續(xù),期待已久的家庭旅行被迫取消。更糟的是,主治醫(yī)生告訴阿馨和真知子,秀幸胃部的腫瘤屬于惡性的。
就這樣,阿馨十三歲那一年的暑假,仿佛從天堂掉到地獄一般,不僅旅行被迫取消,而且整個暑假都忙著往返于醫(yī)院和家之間。
“只要將病養(yǎng)好,明年就可以到沙漠旅行了。”秀幸堅強而開朗地說,這也是他活下去的原動力。
真知子受到重大打擊,身心俱疲,阿馨必須代替母親料理家中的一切,他每天到廚房做三餐,勉強將食物送入真知子的口中,同時不斷地吸收醫(yī)學知識,讓真知子對未來保持樂觀的想法。
秀幸的手術進行得非常順利,胃被切除了三分之一,如果癌細胞沒有轉移到其他部位,秋天他就可以重返家庭和研究室。
從那個時候開始,秀幸改變了對阿馨的教育態(tài)度,他在住院期間對兒子存有一份依賴心,因此重新以男人的心態(tài)來看待兒子,并以前所未有的嚴厲態(tài)度教導兒子成為一個強壯的男人。他不再叫阿馨“小子”了,特別注重阿馨在肉體上的鍛煉,似乎拼命想將自己身體中逐漸消失的能量轉移到兒子身上。阿馨也感受到了這種情緒,他默默回應著父親的期待。
過了兩年,阿馨十五歲生日那年,秀幸的身體起了一些變化,有出血現(xiàn)象發(fā)生!俺鲅笔切姘┘毎D移的紅燈,秀幸沒有多加考慮便去拜訪主治醫(yī)生,醫(yī)生做了放射線檢查,結果在結腸部位看到半個拳頭大的腫瘤,只能手術切除。切除方案有兩種,一種是保留肛門只切除結腸,另一種是切除結腸和肛門,再裝上人工肛門。選擇前者,癌細胞有可能再擴散,后者控制癌細胞的狀況較好。醫(yī)生大都希望病人裝上人工肛門,不過決定權在患者手上。經(jīng)過分析討論,秀幸選擇了完全切除肛門,他決定選擇較高的存活率,和癌細胞對抗。
就在夏天,秀幸又住進醫(yī)院接受手術,醫(yī)生一開刀,才發(fā)現(xiàn)癌細胞的擴散情形并沒有想象中那么糟,本想采取保留肛門的方式,但操刀的醫(yī)生考慮到患者的期望,還是把肛門完全切除了。和兩年前一樣,秀幸也是在秋天出院。往后的兩年間,二見家一直生活在癌細胞復發(fā)的恐懼當中。
剛好過了兩年,又出現(xiàn)黃色信號,秀幸經(jīng)常發(fā)燒,全身蠟黃,一看就知道那是黃疸的癥狀,也就是說,他的肝臟已經(jīng)被癌細胞侵蝕了。在前面兩次手術中,醫(yī)生確定他的癌細胞不會轉移到肝臟或淋巴腺,然而情況出乎意料,醫(yī)生們只能搖頭苦思。阿馨也認為秀幸的體內有種不為人知的病毒,應該是癌病毒的一種,這讓他對基礎醫(yī)學產(chǎn)生了極大的興趣。十七歲的夏天,阿馨提早從高中畢業(yè),進入大學醫(yī)學院一年級,這所大學正是秀幸的母校。
秀幸第三次登上手術臺,這次喪失了一半的肝臟。阿馨和真知子從之前的經(jīng)歷得知,秀幸的癌細胞并不會因這次手術而消失,很可能又會轉移到某處,他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等著看敵人將從什么地方出現(xiàn)。
“看來癌病毒不將他身上的所有器官拿得一個都不剩,是不會停止攻擊的!闭嬷雍苷J真地說。她完全聽不進阿馨說的醫(yī)學知識,只要一聽到何處開發(fā)出新型疫苗,不等試驗結果出來,就千方百計想拿到;聽到某種療法有效,就馬上想辦法嘗試。
真知子一邊強迫醫(yī)生做淋巴細胞免疫療法,一邊向新興宗教祈求秀幸減輕病痛、早日康復?傊,只要能挽救丈夫垂危的生命,即使要向惡魔出賣靈魂,她也在所不惜。真知子這種到處奔波的瘋狂模樣,在阿馨成長中留下了黯淡的回憶,這意味著秀幸的死將讓真知子的精神面臨崩潰。
之后,秀幸所有的時間都在醫(yī)院的病床上度過,他才四十九歲,看起來卻像個七十歲的老人。因為抗癌藥劑的副作用,他頭發(fā)全部掉落,肌肉也漸漸萎縮,皮膚的光澤也消失了,他整天一邊喊“好癢、好癢”,一邊用手指在身上亂抓。即使如此,秀幸依然沒有放棄要活下去的意志,他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握著真知子和阿馨的手說:“你們都知道,明年我們要去北美的沙漠啊。”
秀幸并不是隨口說說,他是真心想達成約定,努力和病魔戰(zhàn)斗。他的態(tài)度非常積極,看待生命的態(tài)度也十分認真,從來沒有放棄。不管情況惡化到什么地步,他都堅信自己可以擊敗病魔,使身體好轉。這份心意讓阿馨十分信賴,也感到非常悲痛。
在這個世紀里,罹患和秀幸相同病癥的患者逐漸增多,已經(jīng)成為一種癥候群。沒有人知道這種新型癌癥的確切來源,阿馨是后來才從幾位醫(yī)生口中得知這種新型病毒是如何讓細胞癌變的。至于這種癌病毒和以往的癌病毒有何不同,目前還不了解。沒過多久,有數(shù)百萬人遭到這種新型癌病毒的侵襲,人們的不安漸漸高漲。
終于,在一年前,K大學醫(yī)學院將新型癌病毒分離成功,證明這種轉移性癌癥是由某種病毒引起的。這種新形態(tài)的癌病毒被稱為“METASTATICHUMANCANCERVIRUS(轉移性人類癌病毒)”,大致具有以下特征:
第一點,令細胞癌變的就是RNA的逆轉錄酶病毒,因此被病毒感染的人類全都處于致癌的危機中。不過,病毒潛伏期的長短視個人體質而有差異,臨床實驗表明,從被病毒感染到癌細胞開始成長的時間,三年到十五年不等,差異性很大。
第二點,此種癌病毒會經(jīng)淋巴細胞進入體內,然后經(jīng)性交、輸血、母乳造成感染,目前感染率不高,但不能保證未來不會變成由空氣傳染,因為病毒正以驚人的速度不斷“突變”。
從傳染途徑來看,這種新型癌病毒和艾滋病毒十分類似,艾滋病毒也是因某種刺激產(chǎn)生突變。有些學者據(jù)此推測,這種癌病毒有可能是艾滋病毒在疫苗的刺激下,巧妙結合其他病毒,改變形態(tài)生成的。
事實上,這兩種病毒不只是傳染途徑類似,連棲息在人類體內的方式都酷似。首先,具有逆轉錄酶的“轉移性人類癌病毒”和人體的細胞核融合,然后釋放出RNA和逆轉錄酶,在這兩種物質的作用下合成DNA雙螺旋。
就這樣,合成的DNA與正常細胞的DNA一組合,便會使細胞癌變。更嚴重的是,正常細胞無法區(qū)分本身的DNA和病毒的DNA,仍舊不停地制造癌病毒,往細胞外釋放。被釋放出的癌病毒分別流進血管和淋巴腺,然后一邊巧妙地應付免疫細胞的攻擊,一邊靜靜等待機會轉移至其他部位。
第三點,只要“轉移性人類癌病毒”一發(fā)作,就開始發(fā)揮強有力的轉移和侵襲作用,它的名稱正是由此而來。一般來說,腫瘤分成良性和惡性兩種,其中的差異就在于“擴散”和“轉移”這兩種非常麻煩的特征。即使發(fā)現(xiàn)病人體內有腫瘤,只要它們不擴展到周圍部位,就不會隨著血管或淋巴腺轉移。可是,“轉移性人類癌病毒”會迅速增加,并且擴散到血管和淋巴腺,對人體的免疫系統(tǒng)具有強大的防御力,比起以往的癌癥病毒,它在循環(huán)系統(tǒng)內生存的幾率非常高。一旦染上這種“轉移性人類癌病毒”,必須有心理準備,這種癌癥有百分之八十的幾率會轉移到其他部位,尚無其他的治療方法。
第四點,只要被寄宿的人不死,他體內的癌細胞也永遠不死。人類的正常細胞在產(chǎn)生之時就有一定的壽命,例如神經(jīng)細胞會逐漸喪失增殖能力,沒有辦法重新補充。一般細胞的壽命都和人的壽命相連,可是,若將“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的癌細胞浸泡在培養(yǎng)液里,它可以無限次地重復分裂,永遠不會死亡。這一點讓宗教界掀起一陣狂熱的討論,甚至有宗教家預言,一旦正常細胞獲得癌細胞的不死能力,人類就可以永生不死。當然,這只是外行人的妄想。癌細胞若是真的永遠不死,為何要殺死寄宿的人類,然后讓自己也死亡?大部分的人卻很自然地接受這個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