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是塵世的安慰
劉大先
生活不止眼前的茍且,還有詩和遠方的田野,因為這句歌詞,高曉松在網(wǎng)絡上被挖苦嘲笑為一個居高臨下、何不食肉糜的奸佞。其實,這句話本來沒有什么問題,只是在當下的時代,將詩與遠方的田野聯(lián)系起來,作為當下生活的對立面,已經(jīng)落入了全無想象力的俗套,并且?guī)в辛钊藚拹旱闹甘之嬆_和道德優(yōu)越感。詩與現(xiàn)實生活之間的隔膜,本來只是一種現(xiàn)代想象,是在凡庸俗世中超越出來的欲望,隱約包含著對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疏離,在海子和王小波的時代可能還有它的現(xiàn)實針對性,并于他們的作品中形成了一種詩意抒情模式。這種抒情模式最初是真誠的,帶有切膚可感的體驗性質,然而這一切已經(jīng)在消費語境中被敗壞了。尤其是從高曉松那類時代成功人士那里說出來,就顯得矯情和虛偽,并且有種陰暗的欺騙營銷性質。
因為,詩最根本的底色是真誠我沒有用詩歌,而是用詩,是因為吟詠傳統(tǒng)斷裂已久,詩和歌早已分為二途,詩更多訴諸于視覺閱讀和沉思,歌則日益在大眾文化中走向聲光電音的娛樂一道。真誠是一條紅線,它似乎若有若無,但在敏銳的詩歌讀者那里,無論怎么掩飾都遮蔽不了。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馬紹璽的詩是素樸的、真誠的,盡管他未必那么花哨,未必那么富于我們習慣在媒體信息中所接受的那些刻板、印象化、幾成套路的詩意。他的詩發(fā)自本然,寫的是故鄉(xiāng)、母親、青春、山川田野和最親密的愛人。即便是那些思考時光、愛情和人生的詩篇,也并沒有走入縹緲的玄思,而是通過親身的經(jīng)驗性感悟表達出來。他難得地保留了一顆來自邊地的赤子之心,這正是詩在當代最可貴的品質。故鄉(xiāng)和母親最大的魅力,就是/把襁褓變成永恒的行囊/讓游子像候鳥/千山萬水/也要背著行囊回家//人生和遠行的唯一目的,就是/用一生的蛻變和尋找/把行囊再次變回襁褓/埋進故鄉(xiāng)/等待又一次新的起航(《襁褓與行囊》),這是一個當代歸去來辭,構成了這本詩集基本的意象狀態(tài)和情感結構,和他的人生履歷形成互文:從邊地來到城市,到京城求學,在省城高校中任教,成為城市里普通一員。但是詩讓他與滿大街行走的面目模糊的市民區(qū)別開來,因為他的心中有著源自生命本源處的詩意與高曉松們的將生命體驗抽象與空洞化的詩意相區(qū)別的詩意。
我和馬紹璽最初是2004年在成都的一次學術會議上認識的,距今已經(jīng)有十二年了。這中間大約每年可能會因為開會見一次面,他屬于比較靦腆敏感的人,話不多,所以聊得也并不多,但印象很好,可能我直覺他是個善良的人。記得2005年12月從中越邊境返回南寧,等飛機的時候,我們找了個咖啡館坐一坐,我也不善言辭,兩個人半晌也沒有講幾句。2008年9月一起去新疆天山,我剛好感冒,無精打采,也沒有說什么話。2013年11月在廣州開會正好住在一起,那時候我們已經(jīng)好幾年沒有見面了,他從北京讀完了博士,在昆明也評上了教授,換了單位。但是這些日,嵤潞孟褚矝]有什么可聊的,幾天里我們更多談的是他在云南鄉(xiāng)間田野調查里的軼事和趣聞骨子里他是個詩人,感興趣的是與故鄉(xiāng)有關的大地、民眾和質樸的感情。就像他在《懷念》中寫的:那時,天上的云是說著話的/湛藍藍的/星星們結隊走過它們的門/那時,鳥們棲居寬廣的大地/秋天染紅了它們的嗓音/只是,起飛后/就再也飛不回來了/那時,我走在孤寂沉思的林間/像那率領春天一齊開花的黑少年。他在云南的邊境小城騰沖長大,雖然年紀比我大一些,已過不惑,但在我的印象中,還是一個外表害羞內(nèi)心豐富的黑少年。
這個黑少年有著一顆對萬物同情與體察,并能夠通過文字將這種同情與體察書寫出來的心。《你藍色憂郁的內(nèi)心》寫道:玫瑰/你的內(nèi)心是泥土和美麗/路/你的內(nèi)心是孤獨和遠方/星星/你的內(nèi)心是藍色的憂郁/今夜照亮著山坡上的我。從意象的選擇和詩句的結構來說,其實玫瑰路星星都是俗濫的意象,三者也并沒有形成邏輯上的遞進,而是一種平行的排列,因而也就沒有構成彼此推動的互文,但總體構成的意境組合和主體形象依然讓人能夠沉浸其中感同身受。原因就在于他并沒有刻意去經(jīng)營,詩意本身自主流露出來,自然天成。類似的還有《河岸上的村莊》:我將睡去/在河岸上的村莊/像懷抱安詳?shù)暮⒆?日落之前/夢見自己/夢見秋天手中那顆發(fā)亮的種子。這溫馨、靜謐而又熠熠生輝的形象正是他本人及他的詩的最好的代言。某種程度上來說,這樣的詩是比較古典的,尤其是參照時下詩歌主流的奇崛險怪和口語泛濫的多樣形態(tài)。比如《時與日》:生命是時間給我的一座花園/但我不知道她的邊際與大小/我一日又一日走在其中/孤獨地,像那匹失群的狼/翻越她的山峰與湖泊/迎接她的風暴與雷電/感激她的撫摸與拋棄/可是,我始終沒有遇到她/也無法說出她的模樣/更不知道在路的盡頭/她手里拿著的/是荊棘,還是/花冠。荊棘和花冠顯示了他在美學上的趣味,而這樣的自然、質樸與古典意味放在當代詩的潮流之中自有其意義。
當代詩從《今天》、朦朧詩算起,因為對此前政治抒情詩的宏大、空洞與僵化的反叛,帶來語言和思想上的革新,一度形成熱潮。1980年代各種思潮、流派的紛至沓來:他們、非非、傾向、莽漢、撒嬌、海上詩群……無論是詩到語言為止(韓東),還是詩從語言開始;無論是于堅的口語,還是楊黎的廢話,都內(nèi)縮到語言技巧的糾結當中。應該說意象、語言、形式、內(nèi)在律動和觀念變革在當時的語境中是起到了話語轉型的作用的,即語言作為此在存在的方式,它的變化必然帶來思想與精神的變革,進而作用于現(xiàn)實的文化政治。它的成就顯著,但局限也很明顯,并且決定了后來詩作中的兩種傾向,一種是生冷硬僻、莫名所以的玄談,一種是口水遍地、傖俗無聊的絮叨。兩者都在扼殺原初的詩意,一種用所謂的哲思其實大多數(shù)不過是精神分析理論、存在主義與現(xiàn)象學的蹩腳投射;一種用對日常生活的認同,在貌似寬容之中矮化、抽空了本來并不矛盾的精神與日常兩個維度。其結果是到了世紀之交,大我式的主體進一步瓦解,詩人之死成為一個時代的隱喻,大雁塔與黃河及其象征都已經(jīng)遠去,剩下的是結結巴巴我的命/我的命里沒沒沒有鬼/你們瞧瞧瞧我/一臉無所謂(伊沙),當解構對象已經(jīng)轉變了的時候,詩歌就變成了這種無賴式的絮語。至新世紀的下半身,則將欲望的非道德化發(fā)展到極致,關心的是一把好乳(沈浩波),為什么不再舒服一些(尹麗川)。因為失去了對話對象或者有意疏離了現(xiàn)實中重大問題的關切,邊緣化就必然成了詩的命運,這將詩轉化成了圈內(nèi)人士自娛自樂的游戲。日漸興起的消費社會中,邊緣化了的詩需要靠話題才能吸引被信息狂潮分散了的注意力。在這條邪僻道路上,必須驚世駭俗才能抓人眼球,此后的底層詩歌、打工詩歌更多也是以牽涉廣泛的社會性議題才在整體的文學生態(tài)中獲得一點些微的關注,而曾經(jīng)淳樸、真摯的情感也要通過嘩眾取寵式的表述才能喚起公眾的窺視癖,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余秀華),說是勇敢和孤注一擲也可以,但對于詩歌而言這是多么悲哀的事情。
在這樣的大環(huán)境中,古典的素樸之詩,馬紹璽這樣的詩,就顯得比較笨拙。比如他寫青春,寫獻給溫森特·梵高的《耳朵》,寫《薩福》,寫《想念艾米莉·狄金森》,其實是一些單純的念頭、刻板的想象,這在那些時髦人士看來是多么過時和不得要領啊。但我不認為作為一個長期浸淫現(xiàn)代詩學研究的教授,馬紹璽不了解那些先鋒與新潮。比如《法署村》就是一個含而不露的敘事小品,《在福建,我們談論》也頗顯技巧。他寫道:在福建/我們談論的/是大海和陸地的融合/是茶葉的翅膀,石頭的翅膀/是海上絲綢之路的離去與歸來/我們談論古人的雄奇和執(zhí)著/談論他們闊別故國時/忍著沒有流下的眼淚/談論他們在浪尖上書寫的/正楷書信/談論穿越歷史的筆畫勾勒的/文化的根須與枝干/甚至是血淚,甚至是/生死輪回/我們無話不說/只是車過泉州/迎面打來的浪翻開了舌頭的另一面/戴黃斗笠、穿風的衣裳的惠安女/用女性的纖弱,守住了/陸地的夢想和大海的狂野。到最后幾句的逆轉,原本順暢的既定抒情思維一下子打斷,并且逆轉,構成內(nèi)在的顛覆和升華。這說明他完全有能力進行語言、結構、節(jié)奏的試驗,但他依然只寫這些質拙的詩,因為這是他真實的本性與本心。詩意于他而言,具有個體救贖的意義;于詩而言,也有著回歸源頭的單純的詩意的意義。這個詩意顯然不是遠方的田野,而是內(nèi)心的家園和生活自身。
他的本性充滿了深沉的悲憫!镀拮拥某鲎摺穼懙溃耗惆褔@息放在灌木的肩膀上/還把幾根早白的頭發(fā)埋在鷹的故鄉(xiāng)/三天后/你還把高跟鞋也借給了瘦瘦的金沙江/那不是愛情的表達/你說/一條大江更不容易/雙腳到處,不知撞碎了多少巖石/老繭變成了沙礫/都滿河床的苦難和痛苦了/還得不回頭地走……,能夠從爾汝恩怨中躍升到亙古深沉的體會,將個人的情緒化為幽深廣遠的同情,這是一種來自本性的善良,無意識地暗合了普遍的道德目的。在《幸!分锌梢钥吹剿屏嫉囊苫螅捍舐飞蟿倓偵饻仨樲r(nóng)民的大綿羊/我該走向何方,因而他祈禱:主啊,是時候了/秋天已在大路上/讓貧窮的富足吧/讓寒冷的溫暖吧/讓無家的歸家吧/主啊,是時候了,而他終究是相信愛與美的:母親,我知道你會給我一間房子/一間最好的房子/我要給流浪的天鵝一個家/要給冬天里寒冷著的小草一個家/要給雪白的臘梅一個家/要給血紅的晚霞一個家/要給河岸上孤獨的石頭一個家/要給那棵剛剛被人砍倒的松樹一個家/要給那滴快要干枯的泉水一個家/要給田野上還沒來得及回家的稻草人一個家/要給所有大路上忙碌的一切一個家……母親/你心靈的房子真大/那里才是愛和美的家(《我知道你會給我一間房子》)。他熱愛世間一切,并且相信所有的辛酸與苦難都會有一個溫暖的歸宿。這種質拙因此而有著絕大的力量,那是來自于故鄉(xiāng)、大地和母親的力量。
我知道馬紹璽在城市生活中要面對的種種齟齬和無奈,他感喟:這城市,人們忙著/撥打電話,出國旅行/花色名片與復雜稱謂/卻沒有人愿意/在深夜,為生活/寫下一封誠實的短信(《這城市》)。人們形形色色匆匆,為生計奔波,有時候甚至蠅營狗茍也成為一種常態(tài)。一個黑少年在這樣的嘈雜、喧囂、混亂和污濁之中,如何應對?詩在這個時候成為一種內(nèi)心需要,古老的詩意又回來了,詩就是一束光,照亮那瑣碎、灰暗的生活,成為塵世生活的安慰。這樣我們也就可以理解,他的詩與時下流行之詩的區(qū)別:他是真誠地將詩作為一種存在方式,撫慰自己漂泊的靈魂,讓自己和詩都得到的救贖:一方面從腦袋里沉溺于亂七八糟的奇思妙想中解放,一方面又超拔于身陷其中的黏稠渾濁的生存實務。這樣的詩洗盡鉛華,無須奇技淫巧,以自身的性靈呈現(xiàn)自足的狀態(tài):所有的天空都是太陽寬廣的行程/樹們舉起高原挺立的手/而我,只是一個遠離城市/一個想做一棵樹的行人/只是作為一種渴望站在高原上/遠處和近處的風/隨時可能將我吹走(《想做一棵樹》)。這個時候,他就可以無視任何詩歌的既定標準、潮流、風尚和批評的標準,讓自己書寫的人與事物和他自己一并獲得了自由,帶著生活的暗傷和隱疾,卻又不至于迷失于懷疑、茫然和自我。
三十多年來,當代詩在思與言的糾結中,丟掉了原本在中國詩歌傳統(tǒng)中最為重要的情與志。我在馬紹璽的詩里看到了生活本身所具有的力量。這種生活是完整的,既有物質、身體、感性的需要,也有精神、心靈、理性的訴求,那就是飽含了情與志的生活。只要涵養(yǎng)、培育、發(fā)掘那顆生命的初心,并用文字拋光擦亮它,就能平息怒火和焦慮,撫慰創(chuàng)傷與恐懼,讓生活在磨折之中得以繼續(xù)。就像加繆所說:帶著世界賦予我們的裂痕去生活,用殘存的手掌撫平彼此的創(chuàng)痕,固執(zhí)地迎向幸福。因為沒有一種命運是對人的懲罰,而只要竭盡全力就應該是幸福的。擁抱當下的光明,不寄希望于空渺的烏托邦,振奮昂揚,因為生存本身就是對荒誕最有力的反抗。這樣的詩是個人的,也是所有人的。我讀這些詩,絲毫沒有看到任何讓我驚訝的語句或機巧,只看到一顆真誠的心。這是我們時代的每個不愿意被慣性生活所蒙蔽的人都有的心,我們都需要詩,只不過有的人遲鈍一些,有的人更加敏感,馬紹璽是后者。這部詩集的出版,我很為他感到高興,因為他可以將自己的心靈和情感奉獻出來,讓更多人分享,增益于他自己,也豐富了我們這些讀者。
是為序。
2016年3月31日
寫于北京新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