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但不是能和你們觥籌交錯的那種人
——關于格拉克的 《 阿爾戈古堡 》
呂 新
貴族后裔阿爾培,無意于世間的榮華富貴、功名利祿,只醉心于對世界的哲學性的探索,專心致力于探求解決感覺與思維世界之謎,自愿成為黑格爾的忠實信徒,甚至期望能夠獻身于“德國唯心主義的第一縷曙光”中。他有一副誘人的面容,而這樣的面容,誠如作者所言:“生來就是為了深潛于生命極微妙的秘密之中,去攫取生命的種種令人發(fā)狂的實有!
阿爾培買下一座地處偏僻的古堡,就是阿爾戈堡。他帶著黑格爾的著作來到這遠離世人與繁華的幽居之地,一邊在等候兩位朋友的到來。負責看守古堡的一名仆人,在把他接到古堡之后,便開始昏睡。
作者格拉克把他的這部作品稱之為敘事小說。但是在我看來,除了熱衷于超現(xiàn)實主義的少數(shù)人,恐怕少有人會贊同這樣的說法。格拉克反對存在主義,可以理解為反對的是所謂的現(xiàn)實的合理的存在,只因為他本人是超現(xiàn)實主義的。
作者朱利安·格拉克,曾經(jīng)獲得過龔古爾文學獎,是法國二十世紀超現(xiàn)實主義文學三大繼承人之一,深受超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始人布勒東欣賞。
作品一開始,對于阿爾培容貌的描寫,讓我首先想到巴爾扎克、陀思妥耶夫斯基等十九世紀大師們在把他們的主人公推向前臺時所用的筆法,只是屬于十九世紀的肖像描寫,而非二十世紀的出場方式。而對于自然環(huán)境的描繪,則讓人的眼前浮現(xiàn)出連續(xù)不斷的歐洲水彩畫。在阿爾戈堡的周邊,作者讓我們見到了世界上幾乎所有的景觀:黃色的太陽,干涸的平原,自然形成的猶如史前建筑的巨大石柱,莊嚴的群山,巨大的沼澤地,波濤洶涌的大海,海岸上的懸崖峭壁,莽莽蒼蒼的森林(主要是橡樹和黑松林),猶如“某種給人以輕快之感的日本木版畫般的丘陵”,清亮的小溪,綠草如茵的平地……世界上,也只有超現(xiàn)實主義的手法才能把這眾多的自然調(diào)集到同一個地方。
至于阿爾戈古堡,本身就是一個迷宮,歷史與現(xiàn)實互為生成,既有自然的強大、陌生和不可知,又有著人工——人心的詭譎和深不可測,其中的大多數(shù)房間無法區(qū)分彼此。
主人公阿爾培,很容易讓人想起《 戰(zhàn)爭與和平 》中的理想主義者皮埃爾,但皮埃爾的雙腳是緊貼在俄羅斯的大地上的,我們能看到他吃飯、睡覺、喝茶、與人聊天,甚至爭執(zhí),為了理想而到處奔波。皮埃爾的身上是有體溫的,阿爾培好像沒有。與皮埃爾相比,阿爾培基本不食人間煙火,他的身體和生命始終懸浮在空中,其真正的足跡,既不在德國的曙光中,也不在法蘭西的土地上。
這樣的人,不是日常生活中常能見到的人,不是那種能與他人推杯換盞、勾肩搭背的人,當然更不是那種能夠結(jié)黨聯(lián)盟的對象。大多數(shù)人夢寐以求的一切,世間的一切,都在他的腳下。真理恍惚照臨人間,他渴望飛升,只是為了更接近前者。
兩個朋友,埃爾米尼安和哀德,不久后即到來。埃爾米尼安是部分歐洲青年的翻版,從他的身上,能找到不少那樣的年輕人。而哀德,則讓人想到林中女妖,但這個女妖是會死的,是會升天的,死于絢爛的自然,上升于理想。
我也是第一次閱讀這樣的文本,在如此背景下和環(huán)境中,人何其渺小,柔弱如花瓣,一觸即碎。他們之間的關系也始終帶有厄運,最終的結(jié)果只能消失于自然。
這樣的一種接近于抽象的生活,完全沒有日常生活的煙熏火燎,沒有俗世的悲歡,沒有常見的鍋碗瓢盆,甚至連人類賴以生存的食物都不曾存在,連一支香煙都沒有,連一片面包都沒有。
因為,他們當然不是在過日子。
可是,他們又真的不是在過日子么?
朱利安·格拉克(Julien Gracq,1910-2007),法國當代著名小說家、詩人、劇作家和評論家。1910年生于法國曼恩-盧瓦爾省。1938年走上文學創(chuàng)作之路。主要作品有小說《阿爾戈古堡》《林中陽臺》《流沙海岸》《陰郁的美男子》,散文詩集《巨大的自由》,隨筆集《首字花飾》等。
格拉克的小說受到夏多布里昂、奈瓦爾、諾瓦利斯和歌德等浪漫主義作家的影響,同時吸取超現(xiàn)實主義代表人物布勒東的意識的無指向性和瞬間變幻的迷離飄忽的現(xiàn)代藝術風格,形成了格拉克小說感情充沛、意境飄渺,寓意深遠的獨特品格。強烈的散文化和詩化的小說風格,讓他在法國當代文學史上有著“詩情小說家”的美譽。
1. 阿爾戈
在午后陽光照耀下,原野上依然十分炎熱,盡管如此,阿爾培還是上路了,沿著那條直通阿爾戈 ① 的漫長大道走去。大道兩側(cè)長著英國山楂樹,樹蔭已經(jīng)大大地布展開來。他就順著道旁樹影往前走著。
他情愿再用一小時時間把那偶然引起的不安心緒再細細咀嚼一番。那是一個月前的事,他接受某種熱情好意的推薦,買下這處阿爾戈小堡,連同小堡所屬森林、田場以及附屬建筑物。這個地方,直到今日,他還不曾前來親自看一看。與其說他曾經(jīng)領受某種熱情善意的推薦,倒不如說是聽信某種帶有神秘意味的介紹——他那位異常親密的友人,用異乎尋常的帶有喉音的說話聲調(diào),向他介紹情況,正是這樣,他才下決心把這座小城堡買下來。對此,阿爾培是記得一清二楚的。他的朋友,一個有身份的體面人物,是巴爾扎克、大革命時期朱安黨 ① 叛亂以及神秘小說的愛好者。所以,買下阿爾戈堡一事他無需多費斟酌,當即簽字付款,一切全憑機遇安排就是了。
阿爾培是貴族巨富世家的末裔。這個家族社會關系很有限,他一直被小心翼翼長久留在外地偏僻領地上不許外出。他十五歲就表現(xiàn)出卓犖不群的人品,顯示出才華美質(zhì),奇怪的是不論巴黎什么人期許于他將要在巴黎要取得什么卓越的成就,他竟一概置之不顧。知識這個靈怪事物是這個有天賦的人所有的力量的主宰。歐洲各地著名的大學他都去游歷過,尤其是那些最為古老的高等學府,他更是十分重視,在這些大學里,中古時代名師學者宣講的古代哲學知識就是現(xiàn)代的名家也難以望其項背。在哈雷、海德爾堡、帕多瓦、波倫亞②,他都曾留下自己的足跡 。不論是在哪里,他都以他的知識淵博、見解卓越而引人注意。不過,人們都說他交游少,那是因為他一貫對女人所持的傲慢態(tài)度使人們很感詫異的緣故。他見到女人并不退避,同所遇到的女人中某一位一經(jīng)發(fā)生較為親密的關系,他也從不忘記保持態(tài)度平靜,始終保持一種很有分寸的風度。他竟有這樣的本事,說出一些挑釁性的話語去刺激對方,從他口中說出的這類詞句是那樣非同尋常,又是那樣輕慢悖謬,甚至最堅強的女人聽了也要氣得面無人色,繼后還要對自己有這樣的表現(xiàn)深自懊恨。對于她的這樣的表現(xiàn),他反過來還說那是出于恐懼之心。因此,這些很有魄力的女人只有懷著惋惜之情看他永遠在異域過著漂泊不定、無精打彩的生涯。他有時也試著寫幾篇文章,文章寫出來一向是內(nèi)容豐富、才氣橫溢的,有些文章表明文中所用的資料很有獨到之處,也有說服力,使他在巴黎文學界保持著僅有幾位可信任的友人在讀過他的文章之后,既感到欣慰,又為之感到不安,因為文章表現(xiàn)的正是作者內(nèi)心和趣味的離奇傲詭。他的面容一直保持著那種蒼白如玉的美,近年來又呈現(xiàn)出一種幾乎是注定慘死那樣的特征。前額分為飽滿的兩葉,上面顯示出來的線條堅定有力,線條伸展開最后隱沒在飄乎不定的金發(fā)之中,那金發(fā)是那樣纖細柔韌,以至那些蓬松的發(fā)卷在風吹拂之下被拉直引長了——這是某一類獻身于耗人心血的思辨研究的人的面容極為罕見的那種特征。他的鼻子是直直的、纖美的,仿佛是一種平滑細膩、密不透光的天鵝絨那樣的物質(zhì)做成的,鼻翼不停地開合,異乎尋常地抖動著。大自然企圖讓他的雙眼視線中心軸不是嚴格地平行,大自然設下這些不見形跡的詭計竟使那一對眼睛也為之驚愕不已,一對眼睛仿佛總是從后面觀看它們所審視的對象,因此眼睛就把一種無邊無際的內(nèi)心的夢幻的重量像是從肉體上同眼目所注視的對象連通了——純美的眼白在目光斜視下顯露于外,那眼白驚慌不定,像是一位半神 ① 發(fā)出可怕的意想不到的信號一樣。豐滿的嘴唇,天生具有奇異功能,使自身總是保持在飽滿狀態(tài)之下。頸項的姿態(tài)優(yōu)美,寬闊飽滿的胸部生來就是為了灌注熱情的。一雙手充滿著熱情和不安,手指修長,每一根手指仿佛都享有自己的獨立的生命,極微小的動作,骨節(jié)的伸曲和長時間的彎曲,都是這一雙手種種不可思議的表情。這天使一般沉思著的形象,仿佛總有來自上界活躍的輕風在那具有靈光駐守的前額上不停地吹拂著,但是,這面容所具有的靈性卻每時每刻都是這肉身、這修長有力的肢體所顯示的色相與致命的美所戕害的對象:其中還布滿著另外一些陷阱;某種令人不安的柔順,某種沉睡著的熱力,某種濃重血液含有的蒙昧和魔力注滿在條條血脈之中;一個女人情愿放任倒在這無力的懷抱里,就像躲到避難所和陰暗的小室一樣。就是這樣一副誘人的面容,這樣的面容生來就是為了深潛于生命極微妙的秘密之中,去攫取生命的種種令人發(fā)狂的實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