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12月的南京,守城的中國軍隊全線崩潰,美國威爾遜教堂成了臨時的避難所,一個美國神甫,十三個秦淮河胭脂歌女,一群避難的女學生,幾個流散的中國軍人和傷兵,一群日本官兵,在這個局促的空間里演繹了一段蕩氣回腸的家國仇恨……那些如花的名字,那些姣好的美眷,那些*潑辣輕賤的話語,那些*純凈善良的靈魂,終刻在了那段傷痕累累、血跡斑斑的歷史上。
嚴歌苓,旅美作家、好萊塢專業(yè)編劇。1986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1990年入美國芝加哥哥倫比亞藝術學院,攻讀寫作碩士學位。嚴歌苓二十歲時開始發(fā)表作品,先后創(chuàng)作了《少女小漁》《天浴》《扶!贰度隋尽贰栋咨摺贰兑粋女人的史詩》《第九個寡婦》《小姨多鶴》《赴宴者》《霜降》等一系列**的文學作品。她的作品充滿鮮活的生命力,具有強烈的故事性、畫面性,其生動流暢的語言,細膩準確的描寫,引起了海內(nèi)外讀者的廣泛關注,深受各界好評。
《金陵十三釵》:
她搖搖頭,用典型的趙玉墨嗓音說:“你認錯人了!比甏暇┑睦俗觽兌颊J識趙玉墨,都愛聽她有點兒跑調(diào)的歌聲。
我的書娟姨媽不屈不撓,擠到她側面,告訴她,孟書娟就是被趙玉墨和她的姐妹們救下來的女學生之一!不管孟書娟怎樣堅持,趙玉墨就是堅決不認她。
她還用趙玉墨的眼神兒斜她一眼,把趙玉墨冷艷的、從毀容中幸存的下巴一挑,再用趙玉墨帶蘇州口音的南京話說:“趙玉墨是哪一個?”說完這句,她便從座位上站起,側身從前一排人的腰背和后一排人的膝蓋之間擠過去。美麗的下巴頻頻地仰伏,沒人能在這下巴所致的美麗歉意面前抱怨她帶來的不便。
書娟當然無法跟著趙玉墨,也在后背和膝蓋間開山劈路;沒人會繼續(xù)為她行方便。她只能是怎么進來的就怎么出去。等書娟從法庭內(nèi)外的聽審者中全身而退,趙玉墨已經(jīng)沒了。
也就是從那次,我的書娟姨媽堅定了她的信念,無論趙玉墨變得如何不像趙玉墨,她一定會找到她和她十二個姐妹的下落。有些她是從日本記者的記載中找到的,有些是她跟日本老兵聊出來的,*大一部分,是她幾十年在江蘇、安徽、浙江一帶的民間搜尋到的。
她搜集的資料浩瀚無垠。在這個資料展示的廣漠版圖上,孟書娟看到了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南京亡城時自身的坐標,以及她和同學們藏身的威爾遜福音堂的位置。資料給她展示了南京失陷前的大畫面,以及大畫面里那個驚慌失措的、渺小如昆蟲的生命——這就是我十三歲的姨媽,孟書娟。壹孟書娟一下子坐起來。緊接著她就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站在鋪位旁邊。時間大約是清晨五點多,或者更早些。更早些,至多四點半。她不是被突然啞了的炮聲驚醒的;萬炮齊喑其實也像萬炮齊鳴一樣恐怖。她是被自己下體涌出的一股熱流弄醒的。熱流帶著一股壓力,終于沖出一個決口,書娟就是這時醒的。她的初潮來了。
她赤著腳站在地板上,感覺剛剛還滾熱的液體已經(jīng)冰冷冰冷。她的鋪位左邊,排開七張地鋪,隔著一條過道,又是七張地鋪。遠近的樓宇房屋被燒著了,火光從閣樓小窗的黑色窗簾透進來,使閣樓里的空間起伏動蕩。書娟借著光亮,看著同學們的睡態(tài),聽著她們又長又深的呼吸;她們的夢里仍是和平時代。
書娟披上棉袍,向閣樓的門摸去。這不是個與地平線垂直的門,從樓下看它不過是天花板上一個方形的蓋子,供檢修電路或屋頂堵漏的人偶然出入的。昨天書娟和同學們來到威爾遜教堂時,教堂的英格曼神甫告訴她們,盡量待在閣樓上,小解有鉛桶,大解再下樓。
方形蓋子與梯子相連,其中有個巧妙的機械關節(jié),在蓋子被拉開的同時,把梯子向下延伸。
昨天下午,英格曼神甫和阿多那多副神甫帶著書娟和威爾遜女子學校的十六個女學生趕到江邊,準備搭乘去浦口的輪渡。到了近傍晚時分,輪渡從浦口回來,卻突然到達了一批重傷員。重傷員都傷在自己人槍彈下,因為他們在接到緊急撤退命令從前線撤到半途時,卻遭遇到未接到撤退令的友軍部隊的阻擊。友軍部隊便把撤退大軍當逃兵,用機槍掃,用小鋼炮轟,用坦克碾。撤退大軍在撤離戰(zhàn)壕前已遵守命令銷毀了重型武器,此刻在堅守部隊的槍口前,成了一堆肉靶子。等到雙方解除了誤會,撤退部隊已經(jīng)傷亡數(shù)百。堅守軍或許出于內(nèi)疚,瘋了一樣為吃了他們子彈的傷號在江邊搶船。神甫和女學生們就這樣失去了他們的輪渡。
當時英格曼神甫認為夜晚的江邊太兇險,有槍的鳴槍,有刀的舞刀,他相信日本兵也不過如此了。于是,他和阿多那多副神甫帶隊,教堂雇員阿顧和陳喬治護駕,穿小巷把書娟和同學們又帶回了教堂。他向女學生們保證,等天亮的時候一定會找到船,實在找不到,還剩一條后路,就是去安全區(qū)避難。據(jù)英格曼神甫判斷,南京易守難攻,光靠完好的城墻和長江天險,誰想破城都要花個幾天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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