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作家馮驥才的經(jīng)典散文《挑山工》,自1983年入選全國高中語文課本、小學語文課本后,每年都有近千萬的學生品讀,至今累計超過200,000,000人。
馮驥才的《挑山工》、李健吾的《雨中登泰山》、楊朔的《泰山極頂》、姚鼐的《登泰山記》,被譽為泰山四大散文名篇。
散文名篇《挑山工》原為兩節(jié),選入學生語文課本時節(jié)選了第二部分。此次,《挑山工》全文在《泰山挑山工紀事》中傾情呈現(xiàn)。
這是一本作家與泰山結(jié)下情緣的書,更是一本寫泰山挑山工歷史的書。挑山工扁擔上挑著悠悠歲月,挑著生活重擔,更挑著人生希望。
與一座名山的情緣
。ㄐ蜓裕
在人生的幾十年里,我登過各地各處乃至各國的大山小山名山不止數(shù)百座,許多山之美之奇之獨特令我驚嘆、迷醉、印象殊深;然而它們都與泰山不同,泰山是與我糾結(jié)著的一座山。它決不只是風光卓然地豎立我的面前,而好像原本就在我的世界里。
為什么?是因為它那種我天性崇尚的陽剛精神?它那種最具中華文化氣質(zhì)的“五岳獨尊”的形象?還是它是我母系家鄉(xiāng)的風物——母親家鄉(xiāng)的一切總是早早地就潛在血液里了……不知道,反正我有那么多詩歌、散文、繪畫,以及文化事件乃至人生故事都與泰山密切關(guān)聯(lián)一起。
我深信一個人能與一座堪稱國山的名山如此結(jié)緣,是一種少有的福分。為此我將自己與泰山的各種因緣,整理成一本檔案化的小書。檔案留給我自己,書獻給泰山,還有尊敬的讀者。如果讀者由此書深化了一層與泰山的關(guān)系,那便是我的最美好的期望了。
且做序。
甲午元月元宵日于沽上心居
挑山工
一
你見過泰山的挑山工嗎?這是種很奇特的人!
不知別處對這種運貨上山的民夫怎樣稱呼。這兒習慣叫做挑山工。單從“挑山」二字,就可以體會出這種工作非凡的艱辛。肩挑著百十斤的重物,從山下直挑到煙云繚繞、鳥兒都難飛得上去的山頂,誰敢一試?更何況,這被譽為“五岳之首」的泰山,自有其巍巍而不可征服的威勢。從山根直至極頂處,一條道兒,全是高高的石頭臺階,簡直就是一架直上直下的萬丈天梯。在通向南天門的十八盤道上,那些游山來的健壯的男兒,也不免氣喘吁吁;一般人更是精疲力竭,抓著道旁的鐵欄,把身子一點點往上移。每爬上十來磴臺階,就要停下來歇一歇。只有這時,你碰到一個挑山工——他給重重的挑兒壓塌了腰,汗水濕透衣衫,兩條腿上的肌條筋縷都清晰地凸現(xiàn)在外,默不作聲,一步一步,吃力又堅韌地走過你身旁,登了上去。你那才算是約略知道“挑山」二字的滋味……
挑山工,大概自古就有。山頭那些千年古剎所用的一切建筑材料,都是從山下運上來的。你瞧著這些構(gòu)造宏偉的古建筑上巨大的梁柱礎(chǔ)石、沉重的銅磚鐵瓦,再低頭俯望一條灰白的山路,如同一根細繩,蜿蜒曲折,沒入茫茫的谷底。你就會聯(lián)想到,當年為了建造這些廟宇寺觀,為了這壯觀的美,挑山工們付出了怎樣艱巨和驚人的勞動!
我少時來游泰山,山頂上還有三四十戶人家,家中的男人大多是挑山工,給山上的國營招待所運送食品貨物以為生計。清早,他們拿了扁擔繩索,帶著晨風曉露下山去,后晌隨著一片暮云夕陽,把貨物挑上山來。星光爍爍時,家家都開夜店,留宿在山頭住一夜而打算轉(zhuǎn)天早起觀瞻日出的游人,收費卻比國營招待所低廉。他們的屋子是石頭壘的。山上風大,小屋都橫豎臥在山道兩旁的凹處,屋頂與道面一般平。屋里邊簡陋得幾乎什么也沒有,用來招待客人的,只有一條臟被和熱開水。為了招待主顧,各家門首還掛著一個小幌牌,寫著店名。有的叫“棒棰店」,就在木牌兩邊掛一對小木棒棰;有的叫“勺兒店」,便掛一對烏黑的小生鐵勺兒;下邊拴些紅布穗子,隨風搖擺,叮當輕響。不過,你在這店里睡不好覺。勞累了
一天的挑山工和客人們睡在一張炕上。他們要整整打上一夜松濤般呼呼作響的鼾聲……
在這些小石屋中間,擺著一件非常稀罕的東西。遠看一人多高,顏色發(fā)黑,又圓又粗,兩個人才能合抱過來。上邊綴滿繁密而細碎的光點,熠熠閃爍。好像一塊巨型的金星石。近處一看,原來是一口特大的水缸,缸身滿是裂縫,那些光點竟是數(shù)不清的連合破縫的鋦子,估計總有一兩千個。頗令人詫異。我問過山民,才知道,山頂沒有泉眼,缺水吃,山民們用這口缸儲存雨水。為什么打了這么多鋦子呢?據(jù)說,三百多年前,山上住著一百多戶人家。每天人們要到半山間去取水,很辛苦。一年,從這些人家中,長足了八個膀大腰圓、力氣十足的小伙子。大家合計一下,在山下的泰安城里買了這口大缸。由這八個小伙子出力,整整用了七七四十九天,才把大缸抬到山頂。以后,山上人家愈來愈少,再也不能湊齊那樣八個
健兒,抬一口新缸來。每次缸裂了,便到山下請上來一位鋦缸的工匠,鋦上裂縫。天長日久,就成了這樣子。聽了這故事,你就不會再抱怨山頂飯菜價錢的昂貴。山上燒飯用的煤,也是一塊塊挑上來的呀!
二
在泰山上,隨處都可以碰到挑山工。他們肩上架一根光溜溜的扁擔,兩端翹起處,垂下幾根繩子,拴掛著沉甸甸的物品。登山時,他們的一條胳膊搭在扁擔上,另一條胳膊垂著,伴隨登踏的步子有節(jié)奏地一甩一甩,以保持身體平衡。他們的路線是折尺形的——先
從臺階的一端起步,斜行向上,登上七八級臺階,就到了臺階的另一端;便轉(zhuǎn)過身子,反方向斜行,到一端再轉(zhuǎn)回來,一曲一折向上登。每次轉(zhuǎn)身,扁擔都要換一次肩,這樣才能使垂掛在扁擔前頭的東西不碰在臺階的邊沿上,也為了省力。擔了重物,照一般登山那樣直上直下,膝頭是受不住的。但路線曲折,就使路程加長。挑山工登一次山,大約多于游人們路程的一倍!
你來游山。一路上觀賞著山道兩旁的奇峰異石、巉巖絕壁、參天古木、飛煙流泉,心情喜悅,步子興沖沖?墒钱斈阕哌^這些肩挑重物的挑山工的身旁時,你會禁不住用一種同情的目光,注視他們一眼。你會因為自己身無負載而倍覺輕松,反過來,又為他們感到吃力和勞苦,心中生出一種負疚似的情感……而他們呢?默默的,不動聲色,也不同游人搭話——除非向你問問時間。一步步慢吞吞地走自己的路。任你怎樣嬉叫鬧喊,也不會驚動他們。他們卻總用一種緩慢又平均的速度向上登,很少停歇。腳底板在石階上發(fā)出堅實有力的嚓嚓聲。在他們走過之處,常常會留下零零落落的汗水的滴痕……
奇怪的是,挑山工的速度并不比你慢。你從他們身邊輕快地超越過去,自覺把他們甩在后邊很遠?墒牵阍谑裁吹胤斤栍[四外雄美的山色;或在道邊誦讀與抄錄鑿刻在石壁上的爬滿青苔的古人的題句;或在喧鬧的溪流前洗臉濯足,他們就會在你身旁慢吞吞、不聲不響地走過去。悄悄地超過了你。等你發(fā)現(xiàn)他走在你的前頭時,會吃一驚,茫然不解,以為他們是像仙人那樣騰云駕霧趕上來的。
有一次,我同幾個畫友去泰山寫生,就遇到過這種情況。我們在山下的斗姥宮前買登山用的青竹杖時,遇到一個挑山工。矮個子,臉兒黑生生,眉毛很濃,大約四十來歲;敞開的白土布褂子中間露出鮮紅的背心。他扁擔一頭拴著幾張黃木凳子,另一頭捆著五六個青皮瓜。我們很快就越過他去?墒堑搅嘶伛R嶺那條陡直的山道前,我們累了,舒開身子,躺在一塊平平的被山風吹得干干凈凈的大石頭上歇歇腳,這當兒,竟發(fā)現(xiàn)那挑山工就坐在對面的草茵上抽著煙。隨后,我們差不多同時起程,很快就把他甩在身后,直到看不見。但當我爬上半山的五松亭時,卻見他正在那株姿態(tài)奇特的古松下整理他的挑兒。褂子脫掉,現(xiàn)出黑黝黝、健美的肌肉和紅背心。
我頗感驚異。走過去假裝問道,讓支煙,跟著便沒話找話,和他攀談起來。這山民倒不拘束,挺愛說話。他告訴我,他家住在山腳下,天天挑貨上山。一年四季,一天一個來回。他干了近二十年。然后他說:“您看俺個子小嗎?干挑山工的,長年給扁擔壓得長不高,都
是矮粗。像您這樣的高個兒干了不這種活兒。走起來,晃晃悠悠哪!”
他逗趣似的一抬濃眉,咧開嘴笑了,露出皓白的牙齒。山民們喝泉水,牙齒都很白。這么一來,談話更隨便些,我便把心中那個不解之謎說出來:“我看你們走得很慢,怎么反而常常跑到我們前邊來了呢?你們有什么近道兒嗎?”
他聽了,黑生生的臉上顯出一絲得意之色。他吸一口煙,吐出來,好像作了一點思考,才說:“俺們哪里有近道,還不和你們是一條道?你們是走得快,可你們在路上東看西看,玩玩鬧鬧,總停下來唄!俺們跟你們不一樣。不能像你們在路上那么隨便,高興怎么就怎么。一步踩不實不行,停停住住更不行。那樣,兩天也到不了山頂。就得一個勁兒總往前走。別看俺們慢,走長了就跑到你們前邊去了。瞧,是不是這個理兒?”
我笑吟吟,心悅誠服地點著頭。我感到這山民的幾句話里,似乎包蘊著一種意味深長的哲理,一種切實而樸素的思想。我來不及細細嚼味,作些引申,他就擔起挑兒起程了。在前邊的山道上,在我流連山色之時,他還是悄悄超過了我,提前到達山頂。我在極頂?shù)男≠u部門前碰見他,他正在那里交貨。我們的目光相遇時,他略表相識地點頭一笑,好像對我說:
“瞧,俺可又跑到你的前頭來了!”
我自泰山返回家后,就畫了一幅畫——在陡直而似乎沒有盡頭的山道上,一個穿紅背心的挑山工給肩頭的重物壓彎了腰,卻一步步、不聲不響、堅韌地向上登攀。多年來,這幅畫一直掛在我的書桌前,不肯換掉,因為我需要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