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描寫了在那個物質(zhì)和精神雙重匱乏的特殊年代,天山腳下的烏魯木齊,少男少女們遇上了像殉教士一樣的英語老師,他的仁慈及優(yōu)雅感染了那個叫劉愛的十幾歲的男孩兒,使他對“英格力士”(English)情有獨衷。他夢寐以求能夠擁有一本厚厚的英語詞典,渴望能夠像自己的英語老師一樣說一口純正的“英格力士”。自此英語老師和男孩兒開始共同經(jīng)歷了一段動人曲折并令人心酸的人生。當文明因為稀有而徒增了虛幻的意義的時候,成年人將對文明的向往努力壓抑在藍綠的統(tǒng)一色之下,而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卻執(zhí)著地追求著心目中神圣的優(yōu)雅與真誠,在他敏銳躁動而又無所顧及的目光下,一串串隱蔽的事件,一個個復(fù)雜的心靈一一呈現(xiàn)。這篇作品以一個孩子的視角折射出那個瘋狂年代里對人性的扭曲及對靈魂的摧殘,語言優(yōu)美、洗煉、亦莊亦諧,富有節(jié)奏感,對文明和現(xiàn)代化的渴望表現(xiàn)雖然有些變形,但其內(nèi)涵都是比較厚重和深刻的,也確屬近年難得一見的長篇小說
小說《英格力士》曾在2004年長篇小說年度獎活動中,包攬讀者評選*佳及專家評選*佳雙獎,又于2006年獲臺灣文學(xué)*高獎項中國時報十大好書獎,成為該年度惟一獲獎的大陸文學(xué)品。2008年入圍茅盾文學(xué)獎。
《英格力士》被世界級英語圖書出版商企鵝出版集團購買全球版權(quán),2009年3月推出英文版,意大利版、法文版、韓文版、德文版和西班牙文,土耳其文版,王剛是中國作家走出去的代表人物之一。
英文版自序:為好人祈禱,為惡人說情
在構(gòu)思《英格力士》的過程中,我的內(nèi)心里曾有一度充滿了殘酷的東西。它們真的象是春風和細雨一樣,天天滋潤著我的靈魂還有我的臉。
我的童年充滿暴力。我看見了很多大人在打,他們動粗的方式有時能發(fā)揮到極致。滾動著熱氣的瀝青可以朝人的臉澆過去。那人已經(jīng)躺地求饒了,可是還有人用大頭棒朝他的肚子猛擊。逼迫他們或者喊打倒王恩茂,或者喊打倒武光,還有伊敏諾夫。我看見那些高大的紅衛(wèi)兵們把一個女老師打死后,還拖著她在學(xué)校游走,就象是我們這些孩子們在烏魯木齊冬天的雪野里拉著自己的爬犁一樣,讓一個女人死后蒼白的臉暴露在陽光下,那真是陽光燦爛的日子,最后把她扔在廁所旁的垃圾堆里,還不讓別人收撿她的尸體,直到這個平時溫文而雅的女老師即使是冬日里也變得臭氣熏天。所以,現(xiàn)在每當今天有的人紅衛(wèi)兵情節(jié)很重的時候,我就想起來他們殺人時的樣子,就覺得不是我的記憶錯了,就是他們的記憶錯了。我們那兒有一個叫七一醬園的地方,那兒有一個大院,旁邊就是喧嘩的烏魯木齊河,河邊有一個大棺材,有一個人連續(xù)好幾天跪在那個棺材前方。里邊是什么人?外邊的人為什么要對他下跪,他下跪是為了懺悔嗎?懺悔是什么?被人逼著作出的懺悔說明了什么?是不是在每個時代里都有人逼著另外的人進行懺悔?
在我的童年里,我家旁邊的豬圈里,總是發(fā)出殺豬的慘叫,震天動地,不知道那聲音有沒有傳到北京,而與此同時,大人們經(jīng)常自殺,那時整個烏魯木齊都飄著一種薄荷的清香,大人們死后的舌頭總是和豬舌頭一起朝我伸過來,多年以后,我在超市里,總是分不清那是豬的,還是人的。
在我的童年時,我們這些五六歲的孩子在教室里對于老師的批斗會上,當燈關(guān)上時,也會忍不住地沖到老師身邊,在黑暗中,拼命踢她的肚子。
以后,不讓打人了,我們就開始折磨動物。記憶中有一只貓,讓我們從樓頂上往下扔,沒有摔死,大孩子就說:貓有九條命。然后,我們把偷來的汽油澆到貓的身上,點著,看著貓在黑夜中燃燒。
梅耶霍爾德說如果在劇院里的排練場找不著他,那就去看看周圍有沒有人在吵架,他說他喜歡看吵架,他說那能更多地看清人的性格和本質(zhì)。梅氏最后被人打死,而他的妻子也被人捅了四十多刀。梅氏在有著悠久藝術(shù)傳統(tǒng)的蘇聯(lián)人之中的悲劇是不是與它喜歡看吵架有著內(nèi)在的聯(lián)系?
十二歲那年我開始吹長笛,那是很女性化的樂器,它的聲音里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動情精神,我吹過巴赫,德彪西,莫扎特,鮑羅丁等人的作品,直到現(xiàn)在每當聽到我曾吹過的莫扎特的C大調(diào)和D大調(diào)協(xié)奏曲時,我的內(nèi)心里都充滿了懷舊的情感,可是這么些年來,我在自己寫過的小說和散文中卻從來羞于提那些我所熟悉的西方作曲家的名字。就好象那一切真的很丟人。在二十多歲的時候,我可以毫無顧慮地說起米沃什或者享利米勒,卻羞于提到莫扎特。我回想起那個少年背著長笛走在烏魯木齊的街道上,泥濘的地面在春天融化的雪水中處處反著光,十幾歲的我在那時就發(fā)現(xiàn)自己內(nèi)心里充滿著莫名的憂傷。如果你們象我一樣從小就熟悉莫扎特長笛或者黑管協(xié)奏曲的慢板樂章,那你就會理解我說的是一種什么樣的憂傷。
所以,我很寬容自己為什么快要動筆寫《英格力士》的時候,我的內(nèi)心里卻充滿了軟弱和卑微的東西。我才理解了為什么我那么熱愛我的英語老師以及他的林格風英語。所有那些殘忍我都不愿意過份地提及,一方面是由于它們被滿是傷痕記憶的人寫的太多了,受難者的臉和施暴者的臉由于早先的文學(xué)過于縱情的描寫,而顯得無限清楚,似乎中國的悲劇全都是由于好人太好了,壞人太壞了……這種描寫讓我內(nèi)心反感。另一方面我感到莫扎特與我共同的憂郁包容不了屬于那個時代的轟轟烈烈的往事。
特別想說說《英格力士》中的父親,他是一個悲情人物。值得注意的是我認為他的悲劇不光發(fā)生在傷痕的時候,在我的筆下,每一個時代都在給他帶來新的傷痕。在這部折磨我好幾年的小說里,我為好人祈禱,為惡人說情。隨著時光的流逝,我的腦子真是越來越糊涂了。
面對現(xiàn)在十四五歲十六七歲青春潔凈的皮膚(盡管在我童年里的記憶里,那時這么陽光的少男少女就已經(jīng)會殺人了)我已經(jīng)越來越多地發(fā)現(xiàn)了在自己身上顯現(xiàn)出情不自禁的老艱巨滑。于是,回憶中的溫暖和仁慈就更是那么能打動我。在寫這部小說時,我經(jīng)常停下來等待,一方面我盼著新的細節(jié)到來,另一方面,我想仔細地體會一下,一個類似于象我這樣經(jīng)歷豐富思想復(fù)雜的人,究竟能不能被《英格力士》的主要品質(zhì)所打動。
王剛,作家,編劇。出生于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烏魯木齊市,現(xiàn)居北京,供職于中國傳媒大學(xué)戲劇文學(xué)系。其文學(xué)代表作有長篇小說《英格力士》《喀什噶爾》《福布斯咒語》(上下卷)《月亮背面》《關(guān)關(guān)雎鳩》小說集《秋天的男人》,散文集《你給兒子寫信嗎》等。小說《英格力士》,曾在2004年長篇小說年度獎活動中,包攬讀者評選*佳及專家評選*佳雙獎,又于2006年獲臺灣文學(xué)*高獎項中國時報十大好書獎,成為該年度惟一獲獎的大陸文學(xué)品。2008年入圍茅盾文學(xué)獎!队⒏窳κ俊繁皇澜缂売⒄Z圖書出版商企鵝出版集團購買全球版權(quán),2009年3月推出英文版,意大利版、法文版、韓文版、德文版和西班牙文,土耳其文版,是中國作家走出去的代表人物之一。
長篇小說《福布斯咒語》成為2009年熱門小說。美國著名財經(jīng)雜志《福布斯》專門派記者赴京采訪并報導(dǎo)了這部以中國地產(chǎn)商富豪為主人公的作品。
其編劇的代表作品有《甲方乙方》、《天下無賊》,電視劇《月亮背面》,并因編劇電影《天下無賊》獲得了第42屆臺灣金馬獎“*佳改編劇本獎”。
第一章
1
那年春天,可能是五月份,烏魯木齊被天山上的陽光照耀得歡天喜地,我像滿天飄揚的雪片一樣,從窗戶里進了學(xué)校,然后坐在窗前的位子上,看著外邊的大雪和太陽。烏魯木齊就是這樣,經(jīng)常是太陽和雪花朝你一起沖過來,而且是在春天的五月里,在你們這些自以為是的口里人連田野和桃花看得都有些煩的時候。
阿吉泰進教室的時候沒有人喊起立,教室就像是河邊的原野,我們是歡快的昆蟲,沒有注意到她進來。她朝前邊走了幾步,李垃圾叫了一聲,我們的目光才集中在了阿吉泰身上。
因為我們沒有把握,我們沒有想到阿吉泰還真的會來。
我以為她多一半不會來了。
阿吉泰站在講臺上,她沒有說話,眼淚就先流了出來。
你們肯定已經(jīng)猜出來了,為什么今天所有的男孩兒都會心情沉重,因為阿吉泰要走了,而且她長得漂亮,她皮膚很白,她是二轉(zhuǎn)子,對不起,二轉(zhuǎn)子是烏魯木齊話,我得翻譯:那就是她媽媽是維族,她爸爸是漢族,或者相反,她爸爸是維族,她媽媽是漢族。
我們從去年開始就不學(xué)俄語了,從今天開始就不學(xué)維語了。我們對任何語言都不感興趣,我們只對阿吉泰這樣的女人感興趣,盡管她是女老師,可是她的脖子和她的眼淚都是我在黎明時比太陽還渴望的東西。
阿吉泰要走了,你們知道我這句話的分量嗎?
她看著我們大家,那一刻所有的男生都屏住了呼吸,像要等著被宣判一樣,關(guān)于阿吉泰的傳說這些天就很多了,有人甚至說她昨天已經(jīng)上了一輛大卡車,坐在前邊的駕駛員旁邊,去的地方是喀什噶爾,那是她媽媽的老家。謠言畢竟是謠言,現(xiàn)在她還站在臺上,看來李垃圾是對的,她還要來上最后一課。
阿吉泰轉(zhuǎn)過身去,我看見了她的腰,還有腰下邊的部分,它們在扭動,像是烏魯木齊河邊夏天的榆樹葉,在風中輕輕搖晃。然后,她用手中的粉筆,在黑板上寫下了五個字:
毛主席語錄。
她勉強寫完這幾個字,就再也寫不下去了。她轉(zhuǎn)過身來,用漢語說:
我不想走,不想離開你們。
男生噢的一聲,開始像麻雀一樣地飛來飛去,就好像那不是在教室里,而是在天空。
阿吉泰看著我們這樣,她笑了,她的笑像誰呢?有誰的嘴唇能跟她比?
李垃圾突然大聲喊起來:
毛主席萬歲。
全班都笑了,這次也包括女生。
然后,然后是大家和李垃圾一起喊:
毛主席萬萬歲。
阿吉泰等歡呼聲停止之后,才說:
你們真的那么想學(xué)維語?想讓我留下?
教室靜默下來,阿吉泰想錯了,男生們對任何語言都不感興趣,連漢語他們都不想學(xué),更不要說維語,而女生們已經(jīng)盼望了很久,她們等待的是英語課,ENGLISH很快將會像第一場春雨一樣蕩漾在你們看來是那么遙遠的天山,降臨到烏魯木齊的河灘里,以及在學(xué)校旁邊十七湖的沼澤上。
阿吉泰的目光忽然停留在了我的臉上,她看著我的眼睛,說:劉愛,你一直在發(fā)愣,你在想什么?
我的臉紅了,全班都看著我,我站了起來。
阿吉泰還是第一次這樣問我,我變得口吃,我說:什么也沒想。
她笑了,說坐下吧。
我猶豫了一下,說:阿老師,你……
她說:我說了多少次,你們不要叫我阿老師,要叫阿吉泰老師,以后就叫我阿吉泰吧。反正我以后也不當老師了。
我說:你不會走吧?
她說:要走了,到商業(yè)上去。
我坐下后,心想什么叫到商業(yè)上去?那就是說,她今后會在商店里?她會去哪個商店呢?
阿吉泰說:我也想跟你們一起學(xué)英語,昨天我見了你們的英語老師,是一個男老師。他叫王亞軍。
男生立即“噢”的一聲,表示不屑。
阿吉泰笑了,說:好了,下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