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里春秋/全民閱讀精品文庫》匯集了陳希我、凌耀忠、聶鑫森、王十月、武歆、蕭笛、嚴爾碧七人的懷舊小說作品,包括《作秀人生》《七出》《為尊者諱》《現代啟示錄》《少年行》《延安愛情》《上祭》。此書所選用作品均為2006-2016年間《特區(qū)文學》雜志正式發(fā)表、又被當月國內選刊轉載,或在當年獲獎的作品,其中30%以上的作品為被多家選刊同時轉載的作品。這些作品以其獨特的觀察視角、特別的文學主張以及各具特色的表現形式彰顯了生活的多面性。
作秀人生…陳希我
七出…凌耀忠
為尊者諱…聶鑫森
現代啟示錄…聶鑫森
少年行…王十月
延安愛情…武歆
月牙五更…蕭笛
上祭…嚴爾碧
《歲里春秋/全民閱讀精品文庫》:
作秀人生那一天,真背運,又被班長押回家了。
一回家,就馬上瞧見我公站在家門口,操著門杠。“班長,我打死給你看!”我公一聲吼,我就被摁在條凳上,不管哪塊,就是瘋打。大人們說,這叫“麻筍干炒肉”,炒得我又麻又辣都熟了。我沒爹沒媽,只有我公,就沒人勸,公就往死里打。滿門口都是瞧我挨打的人,又是歪嘴,又是戳指頭,都說:“這孩子,破啦!”我知道,他們是在說我長不大了,都十歲了,還沒有七歲孩子高,好像一個破了洞的氣球,怎么吹也吹不大;書也讀不懂,不像班長,叫長個就長個,叫讀書就讀書,非常乖。班長外號叫“小庭訓”,聽說是有典故出的,說是過去的小孩都很乖,很聽話,走過院子,也要站著聽大人訓話。
所以班長就非常受大人疼,都恨不得他是他們自己的孩子。我猜,我公是真的要打死我,他好去認小庭訓做孫子。所以他一邊打,一邊喊:“你還不死!你還不死!”我卻一直死不了。最后都是我公自己“哐”地一丟下門杠,走了。我也就爬起來,聳聳身,沒事一樣地走出去,這里瞧瞧,那里湊湊,可誰也不跟我玩了。誰跟我玩,大人呀,老師呀,都要跑來搶救,好像怕被我傳染了一樣。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他們都要學班長,做乖孩子。臉苦苦的(鎮(zhèn)上就流行這樣的苦臉),嘴巴干干的,好像整天都在背書,有口臭。
就是去活動,也是聽故事,聽哭哭啼啼的舊社會。我多想聽三只眼的明5吒,說變就變的孫悟空啊!我告訴他們,那些飛來飛去的蝴蝶是叫作梁山伯祝英臺的人變的,他們就是不信。
“標總是不懂裝懂!”他們說。他們削鉛筆,我央求他們不要將筆桿上招人愛的小雞小鴨的翅膀呀腳呀削掉了,他們居然叫了起來:“老師,他影響我們學習!”好像他們非常愛學習似的。其實他們也有不交作業(yè)的時候。罰,罰抄書五遍!我好心好意教他們,可以一下子拿五支筆,劃一劃,不就五劃了?不料他們卻告了老師。鳥人!假正經!全是假正經!假正經的天下!假正經們合成一口炒鍋炒我呀!弄得我也怕了起來,也去拉歪頭小魯班兒子做墊背。他是歪頭。歪頭小魯班兒子一被他爹小魯班揍,我就趕緊在一旁抽陀螺,一邊大喊:“抽,抽,抽你這該死的賤骨頭!”我喜歡說“該死”,一有人“該死”,別的人就會大解脫了,我也就司以跟大家一塊去炒人了?墒悄翘欤髅魇俏曳噶耸,這口鍋也不炒我了。街上冷清清的,好像忘了生爐火。我禁不住回頭瞥一眼小庭訓。這鳥人,一定也覺得不對了,他本來總是一路被人夸著卵巴烘光烘光地走的,現在也癟了,就使勁喝:“看什么!走好!再看告你公!”我慌忙縮回頭。
不知道為什么,班長總那么有威風,他背著書包,簡直就像背著駁殼槍。
街上慢慢有了人影,可是亂糟糟的,好像被風刮著跑。耳朵里癢絲絲搔著什么聲音,好像是唱歌,可我就是不敢豎一豎耳朵,生怕一豎,咯地一響,又被加了新罪狀。那唱歌聲簡直就是班干部對我的試探。
我要立功贖罪!我老老實實往前走。可是前頭越來越亂了起來,沖著我,好像潮水沖著堤壩。
我有些生氣,好像撞到了不讓我進步的絆腳石。
前面唰地一下停住,又猛地嘩啦一下把我搡個四腳朝天。我哀哀大叫起來。其實我哪里也沒被摔痛,是叫給班長聽的,好像在說:“這下可不是我的錯!”可是小庭訓卻真的大哭了起來。這鳥人真的被摔壞了,幾個大人合著正往外面抬呢!我簡直不相信,就這么被赦了!一蹦跳起來,又覺得有點危險,就做出傻乎乎不知怎么辦才好的樣子,跟著班長走?啥鋮s溜了出來,去聽邊上大人們說話。說是縣城來了一票子唱歌跳舞的。我們鎮(zhèn)可從來沒來過唱歌跳舞的啊!我的腳就不肯動了。我的眼睛居然穿過大人們的腿,鉤到了一絲絲紅綢帶。是一片軍裝綠襯著紅綢帶,一甩一甩的,唱歌聲就是紅綢帶甩出來的。紅綢帶一個甩,唱歌聲就一個揚,歌聲一個揚,那綠軍褲的腿就一個跺。你一個跺,我也一個跺,鎮(zhèn)上人雜色的腿也跺了起來:“造反有理,造反有理!”跺腳聲和著唱歌拍子,一下一下推著我的血,一圈一圈通著我的脈,叫我好怕,又好爽。真奇怪,不許做的事總是叫人爽。
其實大人們也愛爽,愛做戲。我公就是戲頭。我公年輕時曾被縣里的“小梅蘭芳”踢了回來,可單憑這,就被尊作“小小梅”,成了戲頭了。小小梅天天將身子洗得滿是肥皂香,跑去全鎮(zhèn)最大的榕樹下做戲頭。大榕樹下總是黑壓壓圍滿了人,唱的,演的,說的,笑的,非常爽?墒枪賲s追來罵:“你們這些落后分子!正經事不做,去去去!”正經事,就是不爽的事。我們鎮(zhèn)的人分兩種,一種是愛正經不愛做戲,一種是愛做戲不愛正經。愛正經的是上班族,愛做戲的就是追星族。這當然是現在的說法。校長天天跟官一樣坐在辦公室里,當然歸上班族噦。所以每次官一罵,校長就站隊過去,也叫:“沒錯!領導沒錯!要做正經事!”其實,校長的正經事跟官的也不一樣。校長的正經事是讀書。我們鎮(zhèn)是個島,號做“小城關”。可其實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沒有。不許出海,只許種田,田又窄。所以校長就說:要讀書出仕,跳出島去。校長外號叫“小孔子”。
“做戲,做戲能換得來飯吃嗎?”小孔子校長老說。
我就是不明白,為什么老說吃飯!我就可以不要吃飯,我有秘訣,就是一直玩啊玩啊玩。這不?追星族也說了:“誰說不能?”“那你們吃什么?”校長問。
追星族就唱一段“天上掉下個林妹妹”,嗦地一卷舌頭,有滋有味喳著,叫:“老子吃林妹妹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