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是關于中國古代宗教與倫理觀念研究的名著。作者把中國前軸心時代的文化置于世界歷史的宏觀框架中計較考察,并且廣泛地吸取了世界學術的研究成果,交叉使用人類學、宗教學、文化學、歷史學等方法,對夏商周時代的宗教與倫理觀念作了綜合性的思想史研究。由此提出一系列獨到創(chuàng)新的觀念、看法和解釋框架,創(chuàng)造性地闡釋了古代中國思想的特征和發(fā)展模式,在古代思想史研究上具有開創(chuàng)新和典范性的意義,對晚近古代思想起源的研究發(fā)揮了重要的引領作用與影響。
陳來,1952年生,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院長、校學術委員會副主任、清華大學哲學系教授,兼任中國哲學史學會會長、中央文史館館員、教育部社會科學委員會委員、中華朱子學會會長、國際儒學聯(lián)合會副理事長、中國孔子基金會副會長等。
一 軸心時代與前軸心時代
讀過黑格爾(Hegel)《歷史哲學》和《哲學史講演錄》的人都會記得,黑格爾從未掩飾他的西方中心立場,他把中國、印度、西方看作精神發(fā)展的三個遞進的階段。然而,也正是他的同胞,卡爾·雅斯貝斯(Karl Jaspers)一反黑格爾的論點,反對把中國、印度和希臘看成精神從低級到高級遞進發(fā)展的序列。特別重要的是,雅斯貝斯對黑格爾的這種異議,并不是見諸偶爾的一般性論述,而是通過他所建立的著名的“軸心時代”(Axial Period)的理論。這種理論為所有歷史學提供了一個新的視野,成為推進晚近古代文明研究的重要動力。“軸心時代”不僅是一有說服力的新的史學觀念,也是20世紀多元文化觀念在歷史領域的重要體現(xiàn)。
雅斯貝斯指出,在經(jīng)歷了史前和古代文明時代之后,在公元前500年左右的時期內(nèi),和公元前800—前200年的精神過程中,在世界范圍內(nèi)集中出現(xiàn)了一些最不平常的歷史事件。這就是,“在中國,孔子和老子非常活躍,中國所有的哲學流派,包括墨子、莊子、列子和諸子百家都出現(xiàn)了。和中國一樣,印度出現(xiàn)了《奧義書》和佛陀,探究了從懷疑主義、唯物主義、到詭辯派、虛無主義的全部范圍的哲學可能性。伊朗的瑣羅亞斯德傳授一種挑戰(zhàn)性的觀點,認為人世生活就是一場善與惡的斗爭。在巴勒斯坦,從以利亞經(jīng)由以賽亞和耶利米到以賽亞第二,先知們紛紛涌現(xiàn)。希臘賢哲如云,其中有荷馬、哲學家巴門尼德、赫拉克利特和柏拉圖、許多悲劇作者,以及修昔底德和阿基米德。在這數(shù)世紀內(nèi),這些名字所包含的一切,幾乎同時在中國、印度和西方這三個互不知曉的地區(qū)發(fā)展起來” 。從而,使得這一時期成了世界歷史的“軸心”,從它以后,人類有了進行歷史自我理解的普遍框架。直至近代,“人類一直靠軸心時代所產(chǎn)生的思考和創(chuàng)造的一切而生存,每一次新的飛躍都回顧這一時期,并被它重燃火焰,自那以后,情況就是這樣,軸心期潛力的蘇醒和對軸心期潛力的回歸,或者說復興,總是提供了精神的動力” 。從這個無可辯駁的歷史現(xiàn)象來看,中國、印度、西方不是同一序列的不同發(fā)展階段,而是“同時代的、并無聯(lián)系地并列存在的一個整體”,它們共同構成了人類歷史上的奇跡“軸心時代”的燦爛圖景。
雅斯貝斯指出,在所有地方,軸心時代結束了幾千年的古代文明,它融化、吸收或淹沒了古代文明,“前軸心期文化,像巴比倫文化、埃及文化、印度河流域文化和中國土著文化,其本身可能十分宏大,但卻沒有顯示出某種覺醒的意識,古代文化的某些因素進入了軸心期,并成為新開端的組成部分,只有這些因素才得以保存下來。與軸心期光輝的人性相比,以前最古老的文化十分陌生,似乎罩上了面紗。基于這種看法,雅斯貝斯認為這幾大文明經(jīng)過了“超越的突破”,由文化的原始階段躍遷至高級階段,各自形成特殊的文化傳統(tǒng)!俺降耐黄啤奔匆庾R到人類自身的有限性,在對超越存在的探詢中體驗絕對。
另一方面,經(jīng)過帕森斯(Talcott Parsons)的特別發(fā)揮,源于馬克斯·韋伯(Max Weber)的“哲學的突破”的觀念在60年代后也頗風行。帕森斯以為,在公元前一千年內(nèi),希臘、以色列、印度和中國四大古代文明都曾先后不相謀地而且方式各異地經(jīng)歷了一個“哲學的突破”(philosophical breakthrough)。所謂“哲學的突破”即對構成人類處境之宇宙的本質(zhì)產(chǎn)生了一種理性的認識,從而對人類處境及其基本意義獲得了新的理解。在希臘,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是哲學的突破的高峰,西方文明中的理性認識的基礎由此奠定。在以色列,則以“先知運動”為表現(xiàn),突出了上帝作為創(chuàng)造主的觀念。在印度,產(chǎn)生了以業(yè)報與轉(zhuǎn)世觀念為中心的宗教哲學。無疑,帕森斯所說的“哲學的突破”即發(fā)生于雅斯貝斯所謂軸心時代,二者并無不同。由此,軸心時代及其“超越的突破”或“哲學的突破”的話題,在70年代成了西方學術界文明史討論的一個熱點。
軸心時代作為世界文明史的突出現(xiàn)象,令人矚目。然而,各大文明從前軸心時代發(fā)展為軸心時代的道路和方式各不相同,雅斯貝斯對此并未研究。帕森斯似乎意識到,四大古文明都經(jīng)歷了哲學的突破,而每一突破都有其特定的歷史淵源,他也意識到哲學的突破在中國表現(xiàn)得最為溫和,但他對中國的軸心變化畢竟不可能給出,事實上也未曾給出具體而確定的解說。在雅斯貝斯看來,軸心時代的意識是與神話時代相對立的,與以色列先知關于上帝的思想一樣,希臘、印度和中國哲學家的主要洞見并不是神話,而是以理性反對神話。軸心時代意識發(fā)展為普天歸一的上帝的超然存在,反對不存在的惡魔,最后發(fā)生了反對諸神形象的倫理的反抗。在軸心時代意識發(fā)展的過程中,宗教倫理化了,神性的威嚴因此而增強。另一方面,神話則變成語言的材料,成為用以表達與原意極為不同的含義的寓言。“突破”的提法顯示出,軸心時代文化對前軸心時代文化的關系是對立、反抗、斷裂、突變。
中國古代文明演進的一大特色是文明發(fā)展的連續(xù)性。固然,春秋戰(zhàn)國時代的精神躍動比起以前的文化演進是一大飛躍,但這一時期的思想與西周思想之間,與夏商周三代文化之間,正如孔子早就揭示的,存在著因襲損益的關聯(lián)。因此中國哲學的第一次繁榮雖然是在所謂軸心時代,但必須看到,儒家為代表的諸子百家并沒有一個神話時代作為背景和出發(fā)點,宗教的倫理化在西周初即已完成。而整個中國的軸心時代,如果從公元前800年算起,并不是因為認識到自身的局限而轉(zhuǎn)向超越的無限存在,理性的發(fā)展不是向神話的諸神進行倫理的反抗,更未導致唯一神論的信仰。在中國的這一過程里,更多的似乎是認識到神與神性的局限性,而更多地趨向此世和“人間性”,對于它來說,與其說是“超越的”突破,毋寧說是“人文的”轉(zhuǎn)向。
歷史賦予古代某些人物以巨大的文化選擇權能,他們的思想方向決定,或在相當程度上決定了后來文化與價值的方向,從而對后來文化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決定性的作用。在中國歷史上,這個人先是周公,后是孔子,而孔子是把周公所作的一切進一步加以發(fā)展和普遍化。沒有周公和西周文化養(yǎng)育的文化氣質(zhì),孔子的出現(xiàn)是不可想象的。也正惟如此,漢唐一千年間以“周孔”并稱,完全是自然歷史過程的真實體現(xiàn)。因此,中國軸心時代的變化,并不是斷裂的突變,從孔子對周公的傾心向往及墨子對《尚書》的頻繁引用可以看出軸心時代與前軸心時代的明顯連續(xù)的一面。所以,從注重文化的連續(xù)來看,公元前500年左右時期內(nèi)的中國文化與三代以來的文化發(fā)展的關系,乃是連續(xù)中的突破、突破中有連續(xù)。也因此,對中國文化的歷史結構而言,尋找決定歷史后來發(fā)展的“軸心”,不能僅僅著眼在春秋戰(zhàn)國,更應向前追溯,或者用雅斯貝斯的語言,在注重軸心時代的同時,我們還應注重“前軸心時代”,這對研究儒家思想的起源或根源來說,更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