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寫在遠征之前
本書是受意大利探險家吉歐托·達奈利一段探險之旅的啟迪而產(chǎn)生。達奈利在一九一三年與一九一四兩年間從意大利遠征喀喇昆侖山,他對此地的風(fēng)貌有如下的描繪:“……所有老一輩的旅行家皆認為,巴爾蒂斯坦乃是西藏最西之端……”目前尚無人有機會合法進入西藏,我也還不確定自己想在這個時候進入那個地區(qū),不過說真的,能到“最西之端”一游,對我的確頗具吸引力,于是我迫不及待地趕到倫敦的巴基斯坦駐英大使館,打聽進一步的信息。
先前的十四個月,我的日常生活完全圍繞著印度打轉(zhuǎn)。怎么說呢,因為除了撰寫中的印度旅游書之外,我還花費了極大的心力想要充分了解印度的文化。我親自到印度待了一陣子,其余的時間全都拿來閱讀、思考、寫作,以及感受有關(guān)印度的一切事務(wù),可以說是排除了所有的雜務(wù)。這十四個月真是一段極富挑戰(zhàn)、刺激、疲累但又很有意思的時光——不過,一切卻在剎那間突然結(jié)束了。我的書才剛剛出爐,停筆還不到二十四小時,我人就已經(jīng)到了巴基斯坦駐英大使館。
就在我和一群長途跋涉到此的旁遮普人聊天的當(dāng)兒,立刻便感受到有些美國人所謂的“文化沖擊”。假如我從印度文明轉(zhuǎn)換到巴基斯坦文明能相隔一個星期以上的時間,這種情形大概就不至于發(fā)生了?上闆r并非如此,因此這兩者之間在許多層面上的遽然改變,對我的震撼也就在所難免了。
先前的幾個星期,我經(jīng)常出入“印度之家”,因而留下了印度是富國的印象,但是位于朗茲廣場的巴基斯坦大使館卻截然不同(至少在一九七四年十一月時的情況是如此)。當(dāng)然,這里的某些房間維持了大使館應(yīng)有的標準,但是其間的許多回廊、走道以及樓梯還是感覺到簡陋。不過,這個早上還是令我有一種仿佛回到家的放松感覺——因為完全沒有遭遇到任何阻礙。
若硬要將印度與巴基斯坦拿來做一番比較,其實是蠻危險的,總難免會出現(xiàn)“順得姑情而逆了嫂意”的情況。但是為了對這個次大陸完全不熟悉的讀者,我也只得甘冒得罪雙方的大不韙,試著為各位說明。
大多數(shù)的歐洲人會發(fā)現(xiàn),與巴基斯坦人建立起單純的友誼,要比與印度人來得容易;而我們一般人總是比較同情弱者,兩相比較,巴基斯坦自然是屬于比較弱勢的一方。印巴分裂之時,印度承襲了萬事俱備、運作井然的行政首都;反觀新立都于卡拉奇的巴基斯坦政府,甚至連一臺編列名下的打字機或電話都沒有,中央政府也不是在國有大樓中辦公,而是將一些鐵皮屋和破舊的私人住宅暫時權(quán)充。再者,《分裂協(xié)議書》中載明應(yīng)劃歸巴基斯坦的大批軍火,卻仍舊全數(shù)掌握在新印度政府的手中,奧金萊克元帥位于德里的指揮總部也早已遭廢除,來不及監(jiān)督軍火的移交行動。此外,除了著名的奎達官校以外,大多數(shù)軍械工廠以及軍校都在印度境內(nèi)。印巴分裂初期,盡管巴基斯坦人情況愈來愈不利,并沒有得到他們期待的外援,卻依然表現(xiàn)出不凡的勇氣。相較之下,印度由于較具影響力,反而獲得幾個強權(quán)國家較多的奧援。
在這種種情勢之下,巴基斯坦自然博得其他國家的同情。也或許是基督教與伊斯蘭教之間有許多相似之處,所以歐洲人自覺與他們?nèi)菀诇贤。不過如今情勢已不可同日而語,政教合一制度在西方國家并不盛行。一九六〇年以來,巴基斯坦政府采取了許多烏列馬不可能準許的措施,其中最著名的便是阿尤布·汗總統(tǒng)所頒布的“伊斯蘭教家庭法”,其中有關(guān)于禁止一夫多妻制以及離婚的規(guī)定。
其實觀光客會發(fā)現(xiàn),以伊斯蘭共和國自居的巴基斯坦,其政教合一的色彩并不濃厚,反倒是印度的宗教意識要更強烈些。由于筆者最近曾親自造訪印度與巴基斯坦境內(nèi)數(shù)個歷史悠久的基督教機構(gòu),所以可以斷言,自從一九四七年印巴分別獨立之后,基督教教會在巴基斯坦的傳教工作,要比在印度順利得多,而且即使是巴基斯坦最具有權(quán)勢的毛拉,其影響力也遠遜于愛爾蘭的天主教主教。
遠在印巴分裂的七十多年之前,印度“伊斯蘭教復(fù)興”組織的領(lǐng)導(dǎo)人,便積極致力于伊斯蘭教的現(xiàn)代化,令毛拉感到深惡痛絕。這些改革者支持巴基斯坦建國,毛拉卻一致反對,其理由不單是基于這項主張違反傳統(tǒng),而是民族主義會破壞伊斯蘭教倡導(dǎo)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的理想。
巴爾蒂斯坦涵蓋的面積約一萬平方公里,約自一八四〇年起便由克什米爾的邦主統(tǒng)治,因此現(xiàn)在成為印巴兩國之間“有爭議領(lǐng)土”的一部分。聯(lián)合國的停火線,將巴爾蒂斯坦的東北部、東部及東南部邊界畫成一個半圓形,約從中國大陸的邊境,一直延伸到接近伯吉爾隘口之處,形成了一個非!懊舾小钡膮^(qū)域。(我在卡拉奇的時候,曾有一位喝得半醉的信德族人正經(jīng)八百地告訴我,“那里是性感帶的相反——讓人覺得很討厭而不是喜歡”。)因此我早已做好心理準備,非得費好一番工夫不可,才能拿到進入巴爾蒂斯坦的許可證(說不定根本就拿不到)。就我所知,印度政府不允許外國人進入其境內(nèi)的喜馬拉雅山邊境區(qū)域,想必巴基斯坦政府也是照此辦理吧?
當(dāng)我終于找到大使館負責(zé)的相關(guān)單位并提出申請時,那位坐在大辦公桌后、面目和善的先生打量我之后回答說:“你不必申請簽證或許可證就可進入我們的北部地區(qū),只要你持有有效的愛爾蘭護照,便可以到巴基斯坦的任何地區(qū)旅行,而且停留時間也沒有限制。”
“什么!不需要辦許可證?”我不可置信地問他,“您確定嗎?”
那位和善的先生回答說:“非常確定,我們又沒有什么需要掩人耳目的,我們歡迎每位旅客到巴基斯坦的任何地區(qū)游覽。不過根據(jù)聯(lián)合國的規(guī)定,你只能到達;鹁十英里以外的地方,除此之外別無任何限制。”接著他從抽屜里拿出一份印刷精美的小手冊,介紹“吉爾吉特—罕薩—斯卡杜”,一看之后心情便往下沉,是我來晚了嗎?難道巴爾蒂斯坦(斯卡杜是巴爾蒂斯坦的首府)已經(jīng)成了一個旅游重鎮(zhèn)?其實我根本過慮了,巴基斯坦觀光發(fā)展公司是一個新單位,所以說得比唱得好聽,它所提供的信息,或許在十年后還有機會兌現(xiàn),但是一九七四年的巴爾蒂斯坦仍只是全亞洲開發(fā)程度最低的一個居住區(qū)域。
觀光發(fā)展公司的資料很不可靠,根據(jù)小冊子里所寫的:“在吉爾吉特到斯瓦特谷地的塞杜沙里夫之間,新近修筑完成一條長達三百零二英里、路況良好的公路!痹陔x開倫敦之前,我原本計劃幫女兒蕾秋在塞杜沙里夫買一匹小馬,再從那里拐進新修筑好的印度河公路,它便位于印度河與吉爾吉特河的匯流處附近。但是到了拉瓦爾品第之后,我的美夢泡湯了。幸虧如此,否則恐怕我這條老命早就休矣,根本無法活到現(xiàn)在跟各位報告我們的旅程。差不多快到十二月底的時候,斯瓦特發(fā)生地震,造成數(shù)千人死亡,而印度河公路更坍方長達四十英里。
在我們前往巴基斯坦的時候,蕾秋還不滿六歲,有些人聽到我要在冬季帶著這么小的孩子到喀喇昆侖山,都很不以為然。不過蕾秋可不是玩票級的程度而已,她在去年冬天就已經(jīng)和我一起在南印度待了四個月,算是她的首次亞洲之旅。她認為,若非那次的表現(xiàn)十分成功,我不可能考慮這次讓她同行。當(dāng)然我們都很清楚,這次的旅途絕不可能一路風(fēng)調(diào)雨順,而且還需要高度的耐力——以一個六歲孩童的標準而言——因為對她這么個外國孩童來說,途中并不太容易遇到玩伴。不過我知道,蕾秋這孩子一向?qū)ξ镔|(zhì)要求很低,活力充沛又很能吃苦,一天走上十至十二英里絕不成問題。再者,雖然蕾秋天性喜歡有人作伴,但是身為獨生女,她一向便頗能自得其樂,適應(yīng)力要比大多數(shù)同齡的孩子高出許多。
我個人認為,小孩五到七歲這個階段比較能夠適應(yīng)艱苦的旅行,因為五歲以下的孩子生理還不夠成熟,難以應(yīng)付健康上的危險;而七歲以上的孩子,又比較不能夠以達觀的態(tài)度適應(yīng)生活中的不便,以及各種奇風(fēng)異俗;孩童在八歲左右,就已經(jīng)建立起自己對人生的看法(而且通常是強烈的),并不太樂意遵從父母的領(lǐng)導(dǎo)。反正情況就是如此,我已經(jīng)打算下一次我們母女倆的共同出游——如果還有下次的話——必須是我們兩個都同樣喜歡的目的地才行,而不是像這次一樣由我片面決定,然后強迫她參加。
十一月二十二日上午,我們終于搭乘飛機前往卡拉奇。雖然我們兩人帶的行李都還未到免費載運的重量上限,可是似乎還是帶得太多了。對于那些極力主張輕裝便簡的人士來說,我們?yōu)榱硕冗^這個寒冬所帶的行李,還是稍嫌過重。我把我們這次隨身攜帶的行李列了一張清單,見附錄。
黛芙拉·墨菲(1931- ),愛爾蘭探險家、旅行作家,雙親是都柏林人。她常以騎自行車或徒步的方式旅行,并定期出版她在四大洲偏遠地區(qū)的游記長達四十年。此外,她的寫作題材涵蓋北愛爾蘭問題、核工業(yè)的危害,以及英國的種族關(guān)系等。墨菲著作豐富,作品還包括《單騎伴我走天涯》《騎騾游埃塞俄比亞》等。目前她住在出生地沃特福德郡。《泰晤士報文學(xué)副刊》稱她是“追尋失落桃花源的行家”。
第二章 印度河峽谷漫游
加格洛,十二月二十五日
我打賭,蕾秋不可能有機會再過一次這么奇特的圣誕節(jié)了。太陽才剛升起,北方偵察部隊(他們的練習(xí)場地就在附近)的軍樂隊,就開始響亮且快速地演奏起《美好的往日》這首曲子,而且一口氣就演奏了半個鐘頭。我不清楚他們演奏這首曲子究竟是為了追悼某位基督徒軍官,還是部隊慶祝宰牲節(jié)的方式,看起來好像也沒有半個人了解這件事。這是個陰暗、寒冷的早晨,云層很低,七點三十分的時候突然傳來一陣響雷般的嘈雜聲,當(dāng)中還夾雜著兩軍在交戰(zhàn)時令人毛骨悚然的吶喊聲。我們急忙沖出餐廳門外看個究竟。原來是二十匹馬術(shù)隊的小馬,披著色彩鮮麗、綴有流蘇的鞍布,整齊劃一地奔馳而過,看起來就像是穿著美麗服飾的輕騎兵隊。騎在它們身上的馬術(shù)隊員身著輕便服裝,手持掛著三角旗的長矛。除了我們母女倆以外,沒有人出來看熱鬧。不知道這些輕騎兵隊要去哪里,不久他們便消失在了灰茫茫的晨霧中。
沒過多久,云霧散去,我們便趁著等候穆罕默德的空當(dāng),沿著河的左岸快步走了一陣。正午剛過四分鐘,穆罕默德便出現(xiàn)了,倒讓我十分意外,不過現(xiàn)在卻又發(fā)現(xiàn)找不到停車場的鑰匙;我們猜想,大概是停車場的老板把鑰匙帶回家去了,他家距此地可有七英里。我自告奮勇地表示,直接把鎖敲壞就是了,我會負責(zé)賠償(反正一把新鎖只要二點五個盧比),不過穆罕默德對我這個不道德的建議置之不理。既然如此,我便要他趕快想想辦法。就這樣,我們無可奈何地隔著停車場木門上的板條,望著我們的吉普車被困在里面。
四十分鐘后,一名年輕人上氣不接下氣地把鑰匙送來了,這時候卻又找不到穆罕默德了。當(dāng)他終于現(xiàn)身時,已經(jīng)有人生好火放在引擎下暖車,行李已經(jīng)放到車上,我們母女倆也在座位上坐定?墒遣恢趺锤愕模m然引擎已經(jīng)運轉(zhuǎn)了好一陣子,可是車子卻動不了。穆罕默德跳下車去,神情倒是很鎮(zhèn)定,然后他拿了幾個螺絲和幾條電線,三兩下就把車子給搞定了。穆罕默德的修車技術(shù)還真管用,我們在兩點十分終于上路了。這條路我還記得非常清楚,只不過上回來的時候我是騎腳踏車經(jīng)過。雖然這條路現(xiàn)在已經(jīng)改稱為喀喇昆侖公路,可是它的路面還是跟以前一樣差,我必須沿路抱緊蕾秋,而且不準她開口講話,免得萬一遇上猛烈的震動把舌頭給咬斷。
愈往這條喀喇昆侖公路前進,我就愈發(fā)對那群筑路的中國工人產(chǎn)生一股欽敬之情,他們約有數(shù)百人,沿路每隔一陣子就會看到他們的身影。他們的挑戰(zhàn)極度艱辛,使用的機器卻又如此之少,我們只看到一輛卡車后面放著一臺發(fā)電機,用來在巖壁鑿洞放置炸藥,偶爾會見到一輛手推車——我不知道手推車能不能算是機器;他們大多數(shù)的工作全是靠鐵鏟、鐵鎬、柳條籃子以及雙手來完成的。在這些工人當(dāng)中,看不出哪位是他們的工頭或組長,他們?nèi)即┲荒R粯拥乃{色高領(lǐng)連身工作服,做著同樣的工作;最后這一點最是令我感動(當(dāng)然也有點不習(xí)慣)。巴基斯坦的工頭是絕對不動手的,他們還會刻意穿上與“苦力”不同的衣服,以示區(qū)別。
我們在四點鐘過后抵達加格洛,此地距吉爾吉特河與印度河的匯流處只有數(shù)英里。不遠處有個規(guī)模不大的巴基斯坦軍營,我們在這里停車補貨。營區(qū)的對面是巴爾蒂斯坦物資供應(yīng)站,許多從平地開上來的卡車全在這里補充汽油、煤油、糖、面粉、米、香煙、茶葉、煉奶、衣服以及其他幾樣物品,這些貨物全都是由一些小吉普車趁著好天氣時載運上來的。
到了這個時候,穆罕默德終于露出了一點緊張的神色,不過這并不難理解,因為此時午前的太陽早就下山了,四周的高山全籠罩在一片云海之中,而巴爾蒂斯坦則被厚厚的積雪所覆蓋。穆罕默德在供應(yīng)站的朋友對于前程很不樂觀,他認為在這樣的天氣下,不太可能兼程趕到斯卡杜,因而建議穆罕默德盡量往前走,等到路況真的看不清楚時,便找個地方住下來休息一晚——我覺得這個主意甚好。他們倆完全是以他們的語言在對話,我是怎么知道他們談話內(nèi)容的呢?這就是了,有時候我真覺得自己還算能理解烏爾都語,尤其是在遇到壓力的時候。
我和蕾秋都很喜歡穆罕默德,他個子很高,瘦瘦的,而且很英俊。他身上穿著寬大的巴旦式燈籠褲,上面則罩一件滿是油漬的厚夾克,頭上用羊毛圍巾隨意扎成頭巾的樣子。雖然他穿得如此隨意,可是仍舊和一般的巴旦人一樣,不論衣著及職業(yè)有何不同,全都散發(fā)出一股君臨天下、雍容華貴的氣派。穆罕默德是那種話不多,可是絕對不是不友善的人,讓我深受吸引。即使是和朋友在一起,他也不說一句廢話,而且除非必要,否則絕不跟我們閑聊。我認為,再也找不到另一個比他更令人放心的司機,來載我們穿越印度河峽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