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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愁河的浪蕩漢子·八年(中卷)
十六歲的朱雀人張序子失學后輾轉(zhuǎn)于泉州、德化諸地,漸漸褪去了離開家鄉(xiāng)時的稚嫩、恓惶和頑劣。
《八年》是黃永玉先生創(chuàng)作的系列長篇小說《無愁河的浪蕩漢子》的第二部。第一部《朱雀城》描繪了多民族文化交融的邊城風俗圖畫,《八年》則細致地展開了東南沿海一帶人們的生活樣貌和特殊的海外文明留痕。主人公張序子足跡所至,皆是濃郁之極的人情和風俗。
本書為《八年》的中卷,抗戰(zhàn)正酣,在福建腹地,張序子一路浪游野蠻生長,作品極其生動地刻畫了大山里來的孩子眼里的海世界,及這”海濱鄒魯“的人文風采。
青蔥歲月,序子和他的朋友們面臨社會的遴選。青春、愛戀、希望的萌動,他們是固守原來的生活邏輯,抑或追尋時代的應許……作品畫出了十九世紀四十年代一群青年的肖像。
走到魚市場,見到那只大魚,全都傻了。
幾個市場伙計各拿著硬掃帚和水管在魚身上走來走去,沖刷收拾黏在魚身上的海藻雜穢,讓它在眾人眼中更顯光鮮奪目,忙得像在山坡上剔草。
劉鮮林問斗、升兩兄弟:“你們長這么大,見過嗎?”
斗、升兩兄弟搖頭。
蔡良也搖頭。周見文“嗬、嗬”直叫。
蝦姑到了。一座大黑影,一股腥風,一陣笑。
“不要等,我洗完就來!”轉(zhuǎn)后屋去了。
大家還沒吃上幾口蝦姑就出來了,果然快,煥然一新,好像剛進去個梁山強盜,出來變成個貴妃女。白細竹布帶花點的上衣,甚至還飄著香氣。
要是沒有蝦姑,這世界會怎樣?反過來講,蝦姑也離不開漁場。她能到大城里頭去嗎?她進城能做什么呢?
對了,她可以去演電影。去演《漁光曲》,她演了《漁光曲》王人美就沒飯吃了。她不用化妝,船上一站就是她。
矮墻矮門進去,青石板和小鵝卵石鋪成的院子,幾叢南竹和兩棵銀合歡做出片片陰涼影子。伯母從屋里出來,人希介紹了序子。
“。∧阒v的就是他!想不到你這么小小年紀!正好,我買到新鮮‘蚵阿’,晚飯就吃‘蚵阿煎’。里屋坐,我給你們弄茶!”
這座將近兩里長的花崗巖城堡其實是座貨運大碼頭。要多大的樓船群來承受它的貨運?想想當年的繁華也讓你來不及吞口水。
你坐在隨便哪塊大石頭上都是只螞蟻。你也只能以螞蟻的心地面對眼前的景致。你頭頂上是幾十米高的大榕樹群,晚上運氣好有機會讓你看到樹頂上黃豆大的月亮。
你前面和腳底下就是太平洋。眼前一切都過去了,叫不回來了,連云強虜,灰飛煙滅,剩下這搬不走的大石頭城坡和遠處的海神廟。
祠堂左首邊一里多地山洼里有一處兩窯連著的作坊。廖季德叫大家把泥坯子往那兒搬。怎么搬法?手撐起來,兩人幫忙抬一板泥坯放左手,再抬一板泥坯放右手在田坎上跨步走。
責任與榮譽兩感,叫這七個人覺得即使手臂斷了也要把兩板泥坯送到窯場。難以相信,半路上有人真想到死。
我的文學生涯(代序)
黃永玉
這小說,一九四五年寫過?箲(zhàn)勝利,顧不上了。
解放后回北京,忙于教學、木刻創(chuàng)作、開會、下鄉(xiāng),接著一次次令人戰(zhàn)栗的“運動”,眼前好友和尊敬的前輩相繼不幸;為文如預感將遭遇覆巢之危,還有甚么叫做“膽子”的東西能夠支撐?
重新動筆,是一個九十歲人的運氣。
我為文以小鳥作比,飛在空中,管甚么人走的道路!自小撿拾路邊殘剩度日,談不上挑食忌口,有過程,無章法;既是局限,也算特點。
文化功力無新舊,只有深淺之別。硬作類比,徒增繭縛、形成笑柄。稍學“哲學”小識“范疇”,即能自明。
我常作文學的“試管”游戲。家數(shù)雖小,亦足享回旋之樂。
平日不欣賞發(fā)餿的“傳統(tǒng)成語”,更討厭邪惡的“現(xiàn)代成語”。它麻木觀感、了無生趣。文學上我依靠永不枯竭的、古老的故鄉(xiāng)思維。
這次出版的《無愁河的浪蕩漢子》第一部,寫我在家鄉(xiāng)十二年生活;正在寫的“抗戰(zhàn)八年”是第二部;解放后這幾十年算第三部。人已經(jīng)九十了,不曉得寫不寫得完?寫不完就可惜了,有甚么辦法?誰也救不了我。
二○一三年六月二日于萬荷堂
黃永玉,土家族,畫家、作家。
1924年生,湘西鳳凰人,原名黃永裕。
自學美術、文學, 以木刻開始藝術創(chuàng)作,后拓展至油畫、國畫、雕塑、工藝設計等藝術門類,在中國當代美術界具有重要地位。代表作有套色木刻《阿詩瑪》和貓頭鷹、荷花等美術作品。他設計的猴年郵票、“酒鬼” 酒的包裝,廣為人知,深受大眾喜愛。
黃永玉將文學視為自己zui傾心的“行當”,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長達七十余年。詩歌、散文、雜文、小說諸種體裁均有佳作。先后出版《永玉六記》《吳世茫論壇》《老婆呀,不要哭》《這些憂郁的碎屑》《沿著塞納河到翡冷翠》《太陽下的風景》《比我老的老頭》等作品。
詩集《曾經(jīng)有過那種時候》榮獲1982年 “第一屆全國優(yōu)秀新詩(詩集)獎”。
由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年出版的長篇小說《無愁河的浪蕩漢子·朱雀城》榮獲“第五屆中華優(yōu)秀出版物獎·圖書獎”、“大眾喜愛的50種圖書” 及“《當代》2013長篇小說年度五佳”。
在線試讀部分章節(jié)
《無愁河的浪蕩漢子·八年》中卷
主要人物表
張序子 湖南朱雀人。十二歲獨自到廈門集美求學,遭逢八年抗戰(zhàn)。后轉(zhuǎn)德化師范,不久輟學。流落德化、泉州諸地同學處。曾在德化山里做燒瓷小工,混泉州國民兵團。后經(jīng)人介紹進入福建省保安司令部戰(zhàn)地服務團,到了仙游,做了美工,才有了正式的著落……
蘇國重 南安園內(nèi)人。序子德化師范同學。序子尊為大哥的人。穩(wěn)重,朋友復雜,做事認真。
傅 升 傅升、傅斗的爹原來是做海運生意的,照管幾條樓房高的大海帆,跳板、艙底上下來去,不太像內(nèi)陸老板的慢派頭。傅升大傅斗一歲,讀完初中就到處游逛,要不是打仗,早游到上海外國去了。國重笑他兩人像古代的“虎符”,合在一起才起作用;平時不說話,一說話就一起說。泉州人。家在浮橋一所大房子里。涌金里十二號。這房子一頭靠街,遠遠的那一頭貼海河。敞開的樓門就是碼頭。海船一到,眾人便往大屋里裝東西,大米、豆子、鹽、椰子、棕毛、油料、魚干、魷魚干……不進鮮貨。人來得像潮水,潮水一退,人影子都不剩。貿(mào)易風來了,你會看到滿帆大船海上回來,那!那光,那顏色,那聲音,那氣派!……
蔡 良 家在洛陽橋。他家的鋪子泰昌順,賣咸魚和魚干的。在最熱鬧的街上,三間大門面。序子想到朱雀鋪子掛著的那條大魚干,說不定就是蔡良家賣出來的。他是個獨子,媽死了,招呼店面的那位女胖子是他姑媽。爸是個黑胡子,正坐在柜臺上,兩個人見兒子帶進幾個雜人,就像久旱逢甘雨那么開懷,店都不要了,把這群流寇吼進了后院。店面上幾個伙計也跟著轉(zhuǎn)身咧開嘴巴笑。蔡良眼前什么事也插不上手,不過爸爸、阿姑老了之后所有運轉(zhuǎn)的東西都是他來接手。他要耐煩像腌咸魚一樣留在這里讓鹽水慢慢浸潤,不能再有別的打算。“有錢子弟真堪憐。”
蔡元明 安海人。元明的姐姐雪雪原是序子集美同班,序子留級才跟他同班成為好朋友。安海沿海的樹帶叢是兩里長的街,結實的商店,清潔齊整,生意安詳平和,令人心曠神怡。蔡元明家的西餅鋪靠海岸這邊。鋪子中間是座烤爐,伙計們忙著一下子推火盤進出,一下子推餅食進出。序子看得入神,懂得烤面包西餅的道理。
洪仲獻 序子集美同學。個個學期考第一,品行好,先生都看重他。是媽媽把他養(yǎng)大的,家里就母子兩個!皬男]有爸爸,不考第一怎么辦?”一長排當海的紅磚平房。仲獻的房子是第一家,屋后還有第二排。一共是兩排。屋前都栽著比房子稍微高點的綠樹,樹身粗壯,長著厚厚的臘片葉子。序子懂得,金合歡、銀合歡、鳳凰花經(jīng)不起迎面的海風,要這種樹才行。到晚上,海鳥回到這些樹上睡覺,所以每棵樹底下都有一圈白。透過樹林前邊就是海灘。平坦坦子,亮亮子,遠遠地沒邊沒際。潮漲不到這里來。這里一只蚊子都沒有,還沒有跳蚤、臭蟲……
劉鮮林 德化人,國重的死黨。廚師世家。
周見文 官橋人。德化師范讀了一年半。爺爺在鄉(xiāng)里辦了間‘碧秀小學’,三十多年了,現(xiàn)交給他爹辦。只他一個孫,以后是要負責的。一百多孩子沒有書念可不是個小事。爺爺、爸爸、媽媽忙不過來,他們也一年比一年老,正等他畢業(yè)以后幫忙。所以準備上永安考省立永安師范,將來好接班。
李西鼎 孤兒。集美校工‘賴呀’的兒子。在泉州開元寺難童教養(yǎng)院讀書。
張人希 泉州報館編輯,金石家。家里矮墻矮門進去,青石板和小鵝卵石鋪成的院子,幾叢南竹和兩棵銀合歡做出片片陰涼影子。他弄圖章的“匠屋”,墻上掛滿鋸、銼、錘、鑿;一張厚木桌子配了張厚木凳子。桌面有工具匣。一扇大窗。左手邊一架老書柜,堆滿金石參考圖記。進門右手邊幾塊粗細磨石,一口木水桶領著一口大淺口木盆堆混著干泥漿狠狠咬著地。沿墻根上下印石圖章原料。這架式的來歷看來有些年月了。屋不上鎖,“來過小偷,繞了一圈又出去了;有回還放了一口袋番薯在院子。看我們兩母子窮,反過來周濟我們……”
莊 啟 泉州文化界人士,詩人。
黃怡君 泉州文化界人士,寫小品文章的。
賀 努 泉州文化界人士,寫文章的。
吳長庚 泉州中學三年級學生,吳廷標的侄兒!翱梢鈽恰钡纳贃|家!疤斓紫戮褂羞@么一種人,書不念,放下功課白幫人家忙。做了好事面不改色。他像只走單幫的蜜蜂,是,走單幫。飛來飛去采花蜜,采回去放進隨便哪只大蜂窩里。人再把它倒進大缸,它根本不關心那些蜂蜜的去處、放在哪個缸里……這人長得毫無圣杰之貌,甚至孱弱,一行動就滿身大汗……”
周景頤 曾任集美后垵分部教官,F(xiàn)為泉州國民兵團團長。幾十年后序子在香港時常見到紫熙二叔,偶然提到周叔曾經(jīng)收留的事,二叔說:“你簡直讓周景頤叔變成笑話。他寫信向我訴苦,我回信給他:‘這回輪到你了。’”
周 先 周景頤侄兒。原在衡陽念衡州師范,來泉州叔叔這里才穿的軍服。保送到沙縣訓練團半年,建甌軍訓隊半年,永安教導團半年,得了個中尉銜。今年才升的上尉。
這回怎么搞的了?周先帶序子到煙館抽鴉屁煙了?到窯子嫖堂板了?到賭場去推牌九、耍博凱了?到酒館去呼朋喚友搞醉八仙了?沒有呀!先也是愛讀書的老實人呀。
講得明明白白在萬昌隆畫畫嘛!聽得好好的,一下子翻了臉。
蔡 伯 蔡良的爸。大總統(tǒng),管三樣事,賬本、算盤、酒桌子。酒桌是他的外交部。他天生不喝酒,客人一到,蝦姑就站在后首,來多少喝多少,鎮(zhèn)啞了三山五岳好漢。兩兄妹嗓門大,哈哈一笑酒杯都震。所以進門客人,無有不印象深刻,泡透快樂回家的。
蝦 姑 蔡良的姑媽。人稱蝦姑。她是哥哥的大總理。廚房一男一女兩個大師傅,曬魚場跟三條捕魚船所有人吃喝用度都在她手下經(jīng)營調(diào)動;ǖ男乃迹M的力氣,要不她是個身體強壯的快樂人,老早垮了。丈夫結婚不滿三個月就跟人過番到柔佛去了,十六年一點音信沒有直到今天。別看只念過小學,頭腦精明得像個算盤。滿腦粗發(fā),兩道黑眉毛后頭那雙黑眼睛,翹鼻子,翹嘴巴,寬肩膀,粗脖子。對了,她可以去演電影。去演《漁光曲》,她演了《漁光曲》王人美就沒飯吃了。她不用化妝,船上一站就是她。
顏 伯 莊啟舅舅。逢到涂山街辦“蚵呀煎”,張燈結彩,顏伯也搭了個大棚子。沒想到有這么大場面。背后七八個木桶都是新鮮“蠔”,攤子前陳列著各種緋紅的大螃蟹、大龍蝦、雪白的雞鴨蛋、麻油、花生油、酒壇子。晾桿上掛著大塊新鮮豬肉和剛發(fā)好的魷魚、墨魚。前后左右擁著一捆捆青蒜、芫荽、蔥綠,大玻璃缸里雪白的番薯粉,灶前羅列五味調(diào)料跟蠔油蝦醬瓦罐。顏伯是個胖子,高踞在平底鍋邊,手握大鍋鏟比劃,“什么都妥當了,歡迎各位光臨,請坐呷茶飲酒,嘗嘗我‘蚵呀煎’的手藝!
裴卡索 洛陽鎮(zhèn)上“藝術車輪”的主人。派頭比較足,長得秀氣,后梳的長頭發(fā),黑框眼鏡,薄白帆布西裝,黃尖頭的白皮鞋。翹起二郎腿仰頭抽香煙。他那套行頭舊了,很可能是抗戰(zhàn)前廈門買的。
他爹前清是個秀才,有田有地,抽鴉片把家敗了一大半,死了。
給自己取了個怪名字叫裴卡索。在廈門學的美術,回洛陽一身一臉美術架子。開了家畫像館,講是講給人家畫祖宗像,其實畫得一點也不像,人要退訂錢又不退,還罵人家不懂藝術。
徐曼亞 “噓藝堂”主人。天分特別高。一肚子理想,好像半空中掉下一個寡婦,落在德化這塊地方。好孤單寂寞!書法一流。他的蘭花,墨分五色之講究都在里頭,就那么淡淡七八筆。那蘭花淡到不能再淡,全在于筆頭上的功夫。甚至感覺到蘭花透出的幽香。
前些年出過一本書,在班房關了半年。 覺得孫中山先生的‘三民主義’還不夠透徹,他來了本《四民主義》加以補充。加了個‘民由主義’,民眾要有自由。不自由談三民主義都是空話,老百姓沒有保障。
秦秀臣 德化民眾教育館館長。這民教館不小,樓上是朝南的暢樓,看書讀報都在上頭,擺得下八大張讀報看書的桌子;靠北一溜藏書室,很有規(guī)模。坐在任何一張椅子上,都能居高臨下開懷欣賞德化城垣及山水景物。序子四處觀賞完了之后下樓來到秦先生住處,見秦先生正坐在小板凳上給九十七歲的老娘喂食。她坐的這把大藤椅墊著許多軟東西,像個大鳥巢。當年,兒子該是在這個窩里讓她喂大的吧!這藤椅好老了,像青銅鑄的。
廖季德 德化人。相貌十分,橄欖色皮膚,頭發(fā)卷曲,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沉靜文雅,很有個樣子。廈門美專畢業(yè),學的是雕塑。接了一單大生意,三千多套食具包括茶具。設計方面他是內(nèi)行,‘成形’駕輕就熟,問題是他帶一個生產(chǎn)班子完全外行。他沒有想到這幫人來了還要吃飯。虧得他臨時托人去挑米買菜……序子默默觀察廖季德,覺得他十足是一塊幽默感的沃土。
劉可久 德化街上雕樟木箱鋪子“友木齋”的小雕匠。初中畢業(yè)生,十四歲學藝三年剛滿師,描得一手好稿子,雕工到家。跟序子有很多共同的東西好談:打底稿、雕刻技法……給序子講解雕樟木箱的三十八種人物和二十四種花鳥套路;九九歸一計算法和六八二分規(guī)矩。又講男女老少開臉法和行七坐五盤三半之類人物口號,服飾“代代歸明”的講究……人長得俊,兩道飛起的長眉毛,粗黑頭發(fā),亮眼睛,直鼻梁,薄嘴唇。最可惜的是那一對手臂太長,好像覺得放在哪里都不夠地方。
朱文仁 在上民教館半路上那座半死不活的私立小學教國語;實際上喜歡美術。也喜歡書,新舊都來得。一生的苦事,哥哥文義被抓壯丁從此沒有消息。爸爸和媽傷心得死了,小小年紀自己千辛萬苦進了城,讀了書……
劉慧梅 難得見的好樣子。文仁的妻子,都是葛坑人,以前不認識。說葛坑屬德化不如說屬尤溪縣更近。好多人家都喜歡她。這個不嫁,那個不嫁,進了德化城讀書就嫁給這個矮子同學朱文仁。不幸,兩夫婦被地痞流氓糾纏上了……
蔡映雄 聯(lián)保主任。德化羊巷地痞流氓。
還沒走到操場,老遠見到那個聯(lián)保主任蔡映雄和保長祁福順正指著鼻子罵文仁,慧梅抱孩子在旁邊哭。文仁想講話不讓講,還挨了一個耳巴……
祁福順 保長。蔡映雄表弟。德化羊巷地痞流氓。
剃頭匠 廣西桂林人。抗戰(zhàn)跑到德化開理發(fā)店。脾氣不好,喜歡生氣罵人。做起活來,手推子推完再用細梳子梳、小剪刀來回弄。功夫?qū)嵲谧龅煤艿郊摇?nbsp;
按道理講往常一般的理發(fā)鋪子總會有幫聊天的閑人坐在那里的;就這家沒有。
店里設備了一架可以傾斜下來修臉、取耳、自由升降高低的新式機器椅子。第一次坐進這彈簧椅子理發(fā)的客人都會感覺新鮮有余而膽量不足,仿佛一下子讓一個美國胖婆娘擄進懷里。
朱惟卓 蒙正小學校長。那么矮小,像個老校工,戴的眼鏡上一層霧,不曉得他看不看得見東西?這個校長,這個穿灰布制服的泉州人,唉!學生再老,怎么能忘記你呢!朱校長當年教過的學生。做學生的東南西北一闖,五年,十年,又都貼回蒙正小學這條街上來了。世界上的大學、中學、小學;大學、中學同學都是狗屁蛋,只有小學生最記得同學,最記得先生,像娘親一樣。
林鹿遠 “路邊”飯鋪老板,朱校長的學生。不要以為他也是個開飯鋪的,他是個菲律賓回來的華僑留學生,很有學問,很會講笑話,還會拳擊。人家背后說他是‘半唐番’,不對的。他父母都是泉州人。他至今還是個單身光棍。和氣,都是開飯鋪,從來不爭搶客人。
阿 婆 泉州鄉(xiāng)下非常講究的華僑房子。房主人在南洋沒有回來,十幾二十年,留下老母親和兒媳婦管這座房屋。周圍的谷子、花生、黍米都是婆媳倆種的,所以一年四季兩個人忙得很是家常。
“你曉得的,我只有一個兒子,過番二十多年沒有回來。你這個阿嬸馬上就五十歲了,沒生一個兒女。眼看我們一天天都老了!彼直圯p輕四周一揮,“我這個家大不大,小不小,好愁。∫院蟮南慊鹉膫來幫我們接?怎么辦?是不是?你把你賣給我們好不好?你講!”
吳廷標 序子在集美學校的美術老師。現(xiàn)在泉州中學教美術。
劉諲客 泉州有名的書法家。前清是個舉人。肚子里書多,腳板走過好多路,游江浙,闖南洋,熟孔孟老莊,也談孟德斯鳩。朱熹稱贊泉州是“海濱鄒魯”,他大叫與他無關!他住處就叫做“鴉噪樓”。他很欣賞在老鴉聲中間過日子,不怕騷擾。“蟬噪林愈靜”——
老和尚 泉州郊區(qū)不太像廟的百原寺,一間小小的禪房,一張書桌,兩張簡單的條凳架著木板的床,帳子都沒有。一對僧鞋和一對布麻鞋放在床底。書架放著幾本經(jīng)卷。桌子上竹筆筒里插著幾支大小毛筆。一個帶蓋的圓硯臺。旁邊挨著塊不錯的墨。一塊很舊的薄氈子鋪在桌面。 一位和尚不像和尚、道士不像道士的老人,他是弘一法師。
妙 月 弘一法師說過他終究會成正果。他比魯智深尺寸稍微矮短一點,扛著幾十斤重生鐵禪杖,序子忘了魯智深隨身帶不帶禪杖。妙月一路哈哈笑著走來,序子不記得《水滸傳》里的魯智深有沒有跟人笑過。妙月法師會醫(yī)病,后頭跟著個挑藥箱的開心可愛小沙彌。魯智深懂不懂得醫(yī)術?有沒有收留過小沙彌徒弟?魯智深傲岸魯莽,妙月寬厚嫵媚。魯智深嘮啕塵世只跟酒壇子接近,妙月普渡眾生,活在百姓之中。
柯遠芬 省保安司令部副司令。廣東梅縣人。棕色皮膚,眼睛從額底深處看人,身材矮小而勻稱,肌肉結實,處處看出嚴格訓練的威嚴規(guī)致。和地方的老軍人派頭完全不同,是蔣委員長新熬煉出來的一種冷鋼。序子斷定這人自出娘胎沒有笑過。
黃先義 政訓處主任上校。喜歡蔡賓菲,把蔡的男朋友陳遜——很有學問,拉小提琴的專家——關起來。
“我黃先義一生報、報、報效黨國,我有什么辦法?我、我都快四十了,你以為我是好色之徒?你以為我堂堂上校黃先義會強占民女?我是這種人嗎?呀?你哪里曉得我黃先義的苦?我也是人嘛!嗬!嗬!嗬!”
萬萬沒想到黃主任當眾號啕起來。晴天霹靂,全場人被嚇傻了。
王 淮 福建省保安司令部戰(zhàn)地服務團團長。平常不講“大眾化”,實際在做“大眾化”。把費腦子的事做得輕輕松松。比如每回演出之前,他都會一首一首耐煩向觀眾講解歌詞的內(nèi)容。
很少有空跟大家一起。管演出,管上下接應,管大家的生活,協(xié)調(diào)大小矛盾。不留聲音,不留痕跡。
“古時候行萬里路,讀萬卷書這類人多的是,為什么有的聰明有的蠢?歸根結底絕乏一個‘愛’字。心里沒有一個‘愛’字,行萬里只算個腳夫,讀萬卷書只算只書魚。王淮沒有白活二三十年。他是在帶著‘愛’過日子的。讀書、待人、做事,分量總是比人家重!
王清河 戰(zhàn)地服務團指導員。三十來歲。常常擔任導演、主演。團員愛稱他“河伯”。看河伯上戲本身就是一種趣味行動。別聽他“對臺詞”的時候溫文爾雅地承上啟下,在撫摸語言棱角。一上臺那股肅殺,就像換了個人,讓你提著口氣吐不出來。
什么事有河伯參加好像添了個什么重要節(jié)目,其實沒有。其實沒有又好像有。一個好的帶頭人就是這么給人朦朧的歡欣。
莊敬賢 戰(zhàn)地服務團音樂指導員。三十多歲的人,廈門島長大,出南洋,上杭州、蘇州、北京。在廈門,那一臉皺紋和沙嗓子無人不曉。他不僅僅是個沙喉嚨歌手,還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小提琴手、薩克斯管手、手風琴手、六弦琴手、出色樂隊指揮。
顏淵深 溫和好事的怪人,天生靈通“報耳神”,消息穩(wěn)、準、狠。
宋成月 從政訓處文印科收發(fā)室調(diào)到戰(zhàn)地服務團后,完全意料不到,他鉆石般的特長出現(xiàn)了。原來他是本活鮮鮮子的“蒲、仙博物大辭典”,有關蒲田、仙游古今歷史文化、社會現(xiàn)狀、古今人物、軟硬飲食、風俗儀式、交通知識、商業(yè)關系、油糖糧食布匹針線金銀銅鐵油電采購線索,無一不曉。且和當?shù)匚幕侣劷缛耸慷嘤薪Y交。戰(zhàn)地服務團多一個宋成月太不一樣了,跟仙游地方的陌生、距離、猜忌、幻覺,逐漸有了化解的基礎。
蔡賓菲 她像宓西爾的《飄》開頭第一句話寫的:“那郝思嘉小姐長得并不美,可是極富于魅力:男人見了她往往要著迷。” 這意思并不等于蔡賓菲長得和郝思嘉一個樣子。蔡賓菲的皮膚不白,屬于陰涼柔和那一類;沒有酒窩,十六歲的郝思嘉因為酒窩遭來的麻煩,蔡賓菲優(yōu)雅地擺脫了。她冷雋微笑著,像是來自另一座森林。
劉崇凎 沙縣省藝訓班戲劇組畢業(yè)。她扮《原野》里的金子,其實演都不用演,原本一身長的就是金子的肉。那嗓門,那眼睛眉毛,那扭勁……她的“口齒和身段是一種天分。《原野》里頭,毫不相干地被裹脅在一場死亡仇殺旋渦中。從頭到尾都演得燦爛、亮麗,天生的瀟灑,沒有做作,沒有嘶叫,帶著飽滿的生命力,自自然然,像一顆流星天邊去了。讓人存了個希望……”
吳 娟 到戰(zhàn)地服務團來干什么?根本不是這一路人。又不演戲;讀那么多書又不文學,不唱歌,可能根本就不喜歡音樂。進得團來不見高興,不見難過;不討好,不囂張,不委曲,也不害怕……一個謎。
陳 馨 秀氣,小巧玲瓏,演鳴鳳最合適。就是嘴角稍差一點距離。曹先生劇本里講鳴鳳命苦,嘴角微微朝下的。陳馨這娃沒一點不快樂,鼻子尖尖頂著個小翹嘴,一對亮眼睛動不動就笑,一腦殼黑頭發(fā),雀兒嗓子,她怎么苦得起來?好玩罷?讓她演,更增加苦孩子的深度。生活里,你可千萬不能小看陳馨十步之內(nèi)取人首級的小嘴巴片子。
湯觀瀾 省保安司令部總干事。待人還算不壞,離開戰(zhàn)地服務團沒人背后罵他、恨他,也沒人想他。他淡,沒留過“愛”在團里。他走了,好像到另外一個世界過日子去了。其實他就在我們附近辦公。一個人在愛和恨之間不留痕跡,也算難得。
羅樂生 沙縣省藝訓班音樂組畢業(yè),戰(zhàn)地服務團音樂干事。羅樂生、白聰兩口子平時很少出門,像一對埋伏在暗角里的蜘蛛,獵物粘網(wǎng)才猛沖過來。
三個多月后,序子和幾個人下鄉(xiāng)回來,早上練歌時迎頭羅干事給了他兩句話:“你滾到哪里去了?害得白聰三天沒有水喝!”
陳嘯高 從上;貋淼膽騽〖,上海大學畢業(yè)。穿著一身舊慈藍布中山裝,個子中等偏矮,眉毛清秀有余,腦門發(fā)達,頭發(fā)雖然茂密,可惜皮膚并不鮮艷。體質(zhì)只能維持健康,沒有給人強壯印象。眼皮耷拉,不明白它是伏蓋樸實還是伏蓋聰明。將祖?zhèn)髁多地的老龍眼樹園子,改成一個劇場,為抗戰(zhàn)貢獻一份微薄的力量。
吳淑瓊 廈門美專畢業(yè),陳嘯高的夫人。大家都等候吳先生飾演的這個毒老太太看她如何出招。對付得了王清河的仇虎?手法、技巧、修養(yǎng)跟不跟得上?她好看的容貌會不會成為扮演反派腳色的拖累和障礙?萬萬沒想到跟王清河戲路緊扣得那么好!她禁忌潑辣喧囂的解數(shù)而走著從容溫婉的步伐,兩人緊咬著臺詞專注得像兩條眼鏡蛇在無聲地、繃著毒牙互相咬嚼。遠看還以為是兩位英國淑女在喝下午茶。所以,當瞎子婆受到仇虎攛掇雙手捧出被自己一鐵棍砸死的孫子的尸體走出房門時那靜寂的戰(zhàn)栗片刻,把排練場所有的人都嚇啞了。不一定大喊大叫,戲原來可以這樣演的。
關瑞亭 聊城人,大個子,夫婦兩人和一個二十來歲的兒子。以前在北方組過班子,京劇界的老把式,是陳嘯高先生從上海帶來的朋友,遠道而來幫忙,要建立一個專演“蒲仙戲”的劇團。關先生的《古城會》極見功力,端到北京、上海哪里都說得過去。咬字、行腔、板眼、頓挫,真講究,可惜一身本事浪擲天涯。
黃金潭 戰(zhàn)地服務團勤務兵。序子喜歡自己一個人做事,不喜歡旁邊站人。他一點不介意,“我?guī)湍忝Γ怀雎暰褪,你當我沒有不就行了!你當我是一頭‘乖嘰’就行了!
宣 七 本名宣奎。仙游高街鐵匠鋪老板。高個子,尖鼻子,尖嘴,尖眼睛。像朱雀人。怪!脾氣磊落,不拖泥帶水,動不動還來點江湖玩笑,不過分。想事敏銳,鋼火足,不帶渣滓。跟這種人做朋友靠得住,當徒弟就慘了,保證一輩子不得翻身。想得到他一身曾經(jīng)風、雷、水、火,看他表皮又仿佛在怯生生、躡手躡腳過日子。跟他來往可想象是一幅畫。有色彩,有光影,讓人看不透的風景。
《無愁河的浪蕩漢子·八年》中卷
內(nèi)容節(jié)選:
四人山上轉(zhuǎn)了個下坡大彎,迎面一座祠堂。進了祠堂,沒想到所有熟人都在那里。其中一個面生的中年人應該就是廖季德。這人長得相貌十分,橄欖色皮膚,頭發(fā)卷曲,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沉靜文雅,很有個樣子。聽說也是廈門美專畢業(yè),學的是雕塑。序子喜歡雕塑。
蘇國重介紹了序子和見文,他點一下頭。王世軍帶序子和見文到東邊房間安排了床位。
見文輕輕問序子:
“你看,怎么一回事?說的那個廠,不會是這里吧?”
“大概是了!”序子虛虛地答應。
“這怎么辦?什么設備都沒有!币娢恼f。
“等著看……”序子說,“我也有點糊涂……”
從建筑來說,這祠堂動人。材料扎實,高低起伏很有變化。這祠堂姓什么?想問阿喜,阿喜不聲不響走了。(直到今天,七十多年,還不知道這祠堂是哪家的。)
跟廖季德講話的只有國重。其他人在自己房里弄東西,聊天。序子把被子拿到石頭天井抖跳蚤。見文坐在攤好的床鋪上低頭咬指甲。序子弄完自己的,又把見文的拿到院子里去抖。他曉得見文這下子心事重起來……他有事。
臺上西邊進去大房也是木地板,鋪了四張床,再往西過去是廚房,好大。一座大灶,灶上一口大鍋,大到能夠煮一只全羊?繅σ患艽蟀赴。三合土地面?磕弦粋大花格子窗。一個門。出門七八級臺階往下走,原來廚房座基有一股活泉,圍著一圈石頭,池里池外長滿鮮草。泉水發(fā)著響聲往外直冒,池外這小鵝卵石院子很有古意,藍天在上空映著。光這個院子,不敢說別人,序子是可以留下了。
做飯的,是三個剛從泉州來的志愿軍。(眼前還叫不出名字。)他們在熬一大鍋番薯粥。番薯品種不算好,白白的,松松的,糠糠的那種。米下得不多,一個人用長柄鍋鏟來回地鏟,怕它粘鍋。其實犯不著的,那么稀的粥,火小一點,不鏟也可以。
另一個人在切芥菜,滿滿一案桌。旁邊一個鹽罐在等著它派用場。不見油瓶。油瓶哪個看到嗎?
晚餐開始,沒有一個人使用正經(jīng)的碗筷調(diào)羹。全祠堂十二個人三分鐘內(nèi),把滿滿一大鍋稀粥頃刻化為烏有。包括一整缽子有鹽無油的芥菜。
飯后蘇國重宣布伙食團輪流值班小組名單和作息時間:全體人員六點起床(伙食團值班成員提前一小時),八時早餐,十二時午餐,晚六時半晚餐。工作時間八時半上班,十一時半下班;下午一時上班,六時下班。九時熄燈。
見文拉序子到祠堂外邊:
“你現(xiàn)在身邊還有多少錢?”
“五塊多一點!
“借我三塊!
“怎么樣?真要走呀!”
“你無所謂,我不走不行!
序子給了見文三塊。
第二天大清早個個肚子有問題,在田坎上的茅室外邊排隊。序子遠遠看見周見文背著包袱出來跟蘇國重說話。國重拍了拍見文肩膀,看他走了。見文沒跟廖季德打招呼。
大家都嚷著昨天晚飯不衛(wèi)生,有細菌,要不然不會個個拉肚子。序子說:“哎呀!什么衛(wèi)生不衛(wèi)生?菜沒有油,多年的肚子不習慣!
大家想了想,覺得可能“對”。
廖季德進城。國重也沒叫大家上班。上個屁班!都坐著還是站著閑聊。
“國重!你講講看,他要你約我們來做瓷器,影子也沒有!迸肿訁歉フf。
“吃飯的碗筷都沒有,還瓷器?”小個子趙顯龍說。
瘦子賀凡說:
“吳弗你不要生氣,我告訴你,日子這么過下去,哪天回泉州,你媽會把你當我!”
“喂!周見文快刀斬亂麻,走得狠,果斷!他口袋里大概有幾個錢。我口袋空空,是你叫來的,你叫廖季德發(fā)點路費給我吧!”永春的矮子謝章說。
蘇國重說:
“這地方我也沒有來過。廖季德告訴我有一單大生意,不設廠不行,地址已經(jīng)定了,要我找人。我心里高興,就找你們了。到這里一看才明白,那單大生意接是接了,三千多套食具包括茶具。設計方面他是內(nèi)行,他是雕塑專業(yè),‘成形’駕輕就熟,問題是他帶一個生產(chǎn)班子完全外行。他沒有想到你們這幫人來了還要吃飯。虧得他臨時托人去挑米買菜……他被嚇住了,不知如何是好?他是個十足的藝術家,十足的知識分子。眼前,我們只好將就他一點,原諒他一點,同情他一點。眼前他已經(jīng)把做瓷器的事撇在一邊,專門去奔跑大家過日子的事了……”
“喂!喂!蘇國重!你把我們老遠帶到德化,我他媽不是專門來同情廖季德的!”脾氣本來就不好的祝有善從廚房竄出來大叫。
蘇國重忍住委屈:
“我這樣講大家看好不好?既然來都來了,住幾天,看幾天,底下廖季德怎么布置?怎么安排再說,當做來德化是準備進一個特別的學!趺礃樱俊
怎不怎樣也只好這樣,有什么辦法!
國重輕輕向序子訴苦,序子說:
“讓火燒你和廖季德的屁股。至于我,我跟你同生共死。我對眼前所有發(fā)生的事情都覺得有意思,都好看,都新鮮。要打架,我會幫你;至于廖季德,我就不幫了……我的意思是,你根本用不到幫廖季德著急,他是自找。你也插不上手。眼前你能做的是當一回‘甘草’,中和一下藥性;把大家的氣頭轉(zhuǎn)一轉(zhuǎn),談一點詩書呀!談一點人生故事呀!唱一唱歌呀戲呀……”
國重遲疑——
“這事好是好,難開頭!
“不難不難!我們找劉鮮林來商量,他爸是戲班子的,最會靜中取鬧!毙蜃诱f。
中午,喝完粥之后不久,廖季德回來了。隊伍很大,將近二十挑石膏擔子,說過幾天還要挑瓷土來。另外幾個人挑的大米、芥菜,三根木柱子粗的大竹筍。另一個人背來飯碗盆缽、兩把筷子。放下東西收下腳力錢都各自走了。有人問看見買油回來沒有,另一個人回答:“灶頭那眼藥瓶裝的不是?”大家見了想笑。
另外四個年紀大的像是先生的人,一介紹,果然是先生。跟廖季德坐在上頭桌子那邊喝完一壺開水,說是帶大家集合去參觀一家?guī)装倌昀献鞣弧?nbsp;
田埂上走了三四里路,山窩里幾間瓦棚。進門之后,那些先生跟幾個屋里頭正在拉坯的老頭子打招呼,老頭子們放下手藝站起來搭話,都是熟人。
原來老頭在老旋盤上拉仿宋瓶子的坯,說是“高頭”訂的。
一起來的老先生給廖季德談拉坯的“老旋盤”的講究。廖季德心不在焉地晃著身體;序子卻是一點一滴把這些話默記心頭,準備回祠堂認真寫一篇作文。覺得這講話要緊得很。德化瓷器的歷史和前途,從來都決定在這個古老的旋盤上。
廖季德呀,廖季德!這是德化瓷藝的命根子,你不好好聽,仔細看,晃什么?你遲早會后悔的,除非你一輩子不做瓷器!
老先生又領大家去看燒瓷的窯。有單獨一座的,有三兩座連在一起的;還有叫做“一條龍”幾座連在一起順上山去的。正好有人裝窯,乘機可以看個仔細。
原來瓷坯都要安放進一個大陶質(zhì)罐子里燒,并不是直接放在窯層里燒。這陶罐有個名字,土音讀做“誦”或“送”都行。這是以前想象不到的。
聽說燒窯點火的時刻也有很大的規(guī)矩,不能這樣,不能那樣,要不然就要出問題。燒一次窯下的本錢很大,制坯費,柴火費,包括請老師傅掌窯看火勢……稍有差錯,身家性命都賠進去了……像一場賭博。
千百年來,唐、宋、元、明、清德化人就是這樣起起伏伏熬過來的。人說德化人脾氣丑,不好相與。想想看,一輩子兩眼盯住老轉(zhuǎn)盤,兩手掌握拉起的泥坯,心里默會所有產(chǎn)品尺寸的一致,燒窯的火候掐準的時間,火焰的顏色,剎那間“;稹、“封窯”,這時刻你去打攪他,嬉皮笑臉瞎廝纏,他能不對你炮仗點火嗎?他能對你溫柔親愛嗎?性命攸關的事,別說他,我若在場也會給你狗日的兩耳巴!有槍就順手斃了你!
嚴峻的日子孵化出嚴峻的德化人。
回到祠堂,各自洗臉擦身子,都不說話。
那幾位大先生和師傅走了。廖季德送到門口,也不留人家吃飯。話說回來,這樣的飯他敢留人嗎?
幾個人在廚房看大筍,說一輩子沒見過,像樹干一樣粗,筍頭這部分不老嗎?還能吃嗎?
序子有經(jīng)驗,說千萬不要先剝筍殼。筍殼上的毛毛粘在手背、臉頰,癢得你十天半月不得脫福。要拿柴火把筍殼上的毛毛炙燎一下才行。又說,吃一根剝一根,有筍殼包住不發(fā)餿。
引起一陣歡呼,一人多高的大筍,從根到尖,處處鮮嫩如童子雞。切了三分之一下鍋,加鹽一炒,晚飯多了一個菜。另一個下粥物當然還是芥菜,豐盛的二菜一粥!人們居然把油忘了。放了沒有?放了。你不見那“眼藥瓶”的油少了一半?
用完晚餐,時近黃昏,眾人的憂愁不管有沒有月亮都跟著來了。雖說今晚上是初十五。
詩曰:
風的手撫遍你親切的臉。 在這最令人難堪的夜晚。
——《里爾克抒情詩》 “月夜”第二段末兩句(張索時譯本)
又詩曰:
遙憐小兒女, 未解憶長安。
——杜甫《月夜》
這幫小家伙沒來由地被攏在一起。犯得上大老遠到德化來跟這個陌生人廖季德同甘共苦嗎?蘇國重還關照對他要有同情心,說廖季德也跟大家一齊吃沒油粥菜,從無怨言,要我們感動。屁!屁!屁!空呆著我們,不理不睬,恰似把我們當做飄洋過海放在底艙的“豬仔”……都這么想,都這么說,越熬越受不了了。
跟著,泉州的賀凡、溪尾的祝有善、詩山的郭長在第二個禮拜五也悄悄走了,說:“過這日子不值得!”
劉鮮林晚上唱“南曲”、“高甲”也留不住。
留住的人也不是特別想留。一類是再看看,到底能不能把這種正經(jīng)事情搞出個眉目來;一類是沒地方去,哪里都一樣;一類像張序子。他對那位老先生講的瓷器行當發(fā)生了特大興趣。他一點都不煩,不厭。當然,如果菜里頭能見到一點點油水,那眼前的世界暫時就沒有什么可遺憾的了。
序子眼前最有興趣的是埋在地面上的老旋盤座。它是德化古瓷藝術的命根子。
一根削尖腦袋的硬木柱子埋在事先挖好的圓泥坑里。
另一根稍粗的硬木柱子掏空三分之二,倒扣在尖柱子上。加了一圈藤柳條做成的圓盤,留下六七寸寬的圓柱頭做“拉坯”的重要部位。
內(nèi)槽頂上安裝一個耐磨、有圓尖陡坑的小瓷座。
看起來粗糙簡陋的老旋盤,它要求的物理、幾何學的精確度,一點不比鐘表制造業(yè)差。埋柱尖夯土的力度,倒扣的木柱內(nèi)槽的光滑度,“絕對垂直”,“絕對圓平面”,一千幾百年前至今,從來的高標準。它達到的現(xiàn)代精確水平,古代的人眼、人腦、人手早就面向現(xiàn)代。
為創(chuàng)造“立體圓”到“平面圓”的勞動綿延一千余年。活潑瓷藝的圓舞曲終于自德化波響及全世界。
新聞報道打撈深海沉船,最讓收藏、考古家流口水的莫如德化瓷器。
序子一點也不喜歡俗子們贊美德化瓷的譬喻:
“玉一樣的瑩澈!”
“象牙似的潔白!”
德化瓷就是德化瓷,各有各的儀態(tài)。“隨朝窈窕呈傾國之芳容”,誰都比不上誰。德化瓷的白,像幽夢一樣纏綿。
老旋盤旋轉(zhuǎn)的動力是手掌和腳掌,現(xiàn)代工廠轉(zhuǎn)盤的動力是電。手工的準確和機器的準確不一樣,很不一樣!
序子告訴國重準備寫一篇作文,國重告訴他別寫了,不會有時間了。明天開始做瓷器方面的工作。
七個人,兩個人煮飯,剩五個。
兩個人“舂碓”,踩碓,把碎石膏舂成細末;另三人各在一塊平石頭上砸碎大石膏送到臼邊。
舂碓工作,個子輕的人很吃虧,要用大腿使勁加全身體重往下踩,每晚的下半身麻得像別人的。胖子只要懶洋洋一腳一腳往下踏就行,毫不費力。吳弗對這工作最是當行,序子配上他可算倒了個大霉。
五天后,把所有舂細的石膏粉用篩子篩細,裝回十幾個大厚紙口袋。篩剩下來的粗石膏粒進臼再舂,再篩,直到認為“可以”為止。
每天晚飯過后“炒石膏”。這工作有點吸引人,用長鏟子慢慢攪動,眼看石膏粉在鍋里像液體流動起來,滿鍋面鼓起水泡,像開水沸騰一樣。其實全是假象。它只不過告訴人:“可以起鍋了!”
每晚炒這么兩回,要到深夜。
為什么大家愿意擠在一起炒石膏呢?
“像吃飽飯的人大家坐茶館的意思吧!像一群沙雛吃飽魚蝦之后聚停在河灘上的意思吧!是一種沒意思的意思!敝x章說。
“你講我們吃飽飯,像這個、那個?”趙顯龍說。
“你是不是想我再講一次你沒有吃飽?”王世軍問。
“你看你們扯到哪里去了?講出的話,兜都兜不回來!”國重說。
“哎!說實在的,要是我有把彈弓,周圍這么多野鴿子、斑鳩,每天打這么三兩只,什么問題都解決了。”謝章說。
序子說:
“是!是!怎么原來沒想到?明天哪個進城,帶幾條車胎橡皮條回來!
“托廖某人是不行的。這人最沒趣!”吳弗說。
“有沒人愿意找他試試看?”趙顯龍問,眼睛看看蘇國重。幾個人眼睛也往蘇國重看。
說蘇國重沒有聽懂。你信嗎?
“可以兩方面進行;明天我去找根好樹杈子。那方面再研究!毙蜃诱f。
“喝!今晚上的,晚會,那么熱烈,要是,有點宵夜,就更好了!”吳弗說得吞吞吐吐。
“吳弗,不要出鬼主意!你就是不放心那一堆番薯。簡直是‘朝三暮四’的猴子。不想想,七個人,一人一塊,起碼六七斤消耗。明天早飯,粥里頭不見番薯還是自己吃虧!眹卣f。
吳弗惋惜地嘆一口氣:
“唉!可惜了這一爐熱灰!
吳弗一講,大家已感到煨番薯的香氣四溢,各人暗暗咽一口口水,收拾好石膏粉,靜靜回房睡覺去也。
第二天,廖季德忽然要召開全體大會。
所謂大會,不過連他在內(nèi)八個人耳。
沒想到他從房內(nèi)搬出兩套共十幾件實心的茶具和食具主體和零件泥坯子出來。每件坯子已經(jīng)畫好“中線”。講了翻石膏模子的原理。如何用黏土按“中線”先堵住一半,涂上肥皂水圍上蠟紙,倒進石膏液,凝固之后,再翻注另一半的步驟和過程。言簡意賅,聲調(diào)平和,態(tài)度從容。
要緊之處是一聽就懂。
院中幾口高身大缸子原來都有用場,裝水的,裝黏土的,裝瓷土的,裝石膏粉的。
七個人各分到一個部件,開始行動起來。
奇怪的是,從來沒有接觸過的這種工藝,到晚上歇工的時候,居然沒有弄出一件廢品。
做好的部件,一一排在長條木板子上,木板子兩頭擱在矮條凳上,要讓它們慢慢子陰干。太陽一曬就變形了。
這時大家才明白,天底下的茶壺,“壺嘴”和“壺把”原來是后安上去的;茶杯的“杯把”也是后安上去的。
第一階段做的這些石膏模叫做“母!薄
就這么一件一件往下做,足足一個多月。打雀兒、找樹杈的事也耽誤了。這事雖不打緊,眼看每個人的大腿、小腿開始浮腫起來,手指頭往腿上一按一個坑,好久才浮起來。
王世軍有天忽然大叫一聲:
“我綁行李的就是橡皮條!”
序子在山上跑了大半天,還是在遠處的山腳下看到一棵“藍阿布(姆)”樹(番石榴樹)才停下腳步。
不高的樹干有一枝合適的極對稱三叉樹枝,爬上去把它斫下來。不吹牛,讓你們見識見識什么是最好的彈弓架!
在祠堂外把沒用的上下枝都收拾干凈,靜悄悄回到自己翻模的工作臺前。
幾個早晚,做出一具曠世輕型彈弓,隆重地交給謝章,并關照:
“讓你用。東西是我的。”謝章認真地點了頭。他看出這無聲火器的分量,只差燙上“中國克虜伯兵工廠制”九個字。
綁上王世軍義捐的橡皮條,當天上午神槍手謝章就打下一只野鴿、兩只斑鳩。
廚房值班劉鮮林上溯前兩代長輩都是廚師,對這三件神物使盡了祖?zhèn)鹘鈹?shù),加上后天的智慧,竟然把滿滿一大鍋混濁絕望的番薯湯變成上天下凡的稀世佳饈。
第二天大清早個個肚子有問題,在田坎上的茅室外邊排隊——都嚷著昨天晚飯不衛(wèi)生,有細菌,要不然不會個個拉肚子。序子說:“哎呀!什么衛(wèi)生不衛(wèi)生!加了新油水,多日的肚子不習慣吧!”
大家想了一想,覺得可能“對”。
這就叫做歷史的重演。
昨晚最不安的是廖季德。喝進第一口粥猛然一驚,不信,再喝一口,覺得敵情嚴重。站起來,掏出錢包檢閱,鈔票平安無恙。猶自納悶;可口東西定藏禍心!看看周圍,人人神態(tài)安詳,面帶和平微笑。奇怪!
突然而來的幸福讓人猝不及防,生危機之感是常有的事。
序子默默觀察廖季德,覺得他十足是一塊幽默感的沃土。
模子陰干之后,正式開始“灌漿”成型工作。
要緊是那一大缸濕瓷土。
廖季德“神鬼神樣”拿來一玻璃瓶,里頭裝著名叫“水玻璃”的透明化學液體。倒出三五調(diào)羹到瓷土缸里,頓時菩薩顯靈一般,整缸的瓷土變成了液體,它的特點是含水量少,可以流動,最適宜做石膏灌漿。
石膏灌漿是什么意思呢?
把泥漿滿滿地倒進石膏模里,幾分鐘后石膏模邊沿就結了一層厚殼,把里頭剩余的泥漿倒回到缸子里。那層厚殼越來越輕,慢慢地、輕輕地打開石膏模,一個完整的瓷土器型就亮在你眼前。有時器型粘在石膏模里不肯出來,你溫柔地拍拍石膏模也就出來了。
一個石膏?梢赃B續(xù)灌三次泥漿。之后放在木板上陰干。換同樣的石膏模子繼續(xù)工作。就這樣來來回回在許多模子里灌漿,陰干,再灌漿,再陰干,各種產(chǎn)品就出來了。
第三道工序是在茶壺上“打眼”、“裝把”。茶杯上裝把,要嚴格“對位”,不然就變成俗話所云的“歪嘴茶壺”。
祠堂上上下下擺滿放泥坯的板子,熱鬧至極,稍微讓人有一點“工廠”的喜悅。
謝章隔不幾天出去一次。或是白天,或是晚上,每次出門無論如何總會帶點東西回來,至少一只麻雀甚至一只野兔。
“謝章呀謝章!下次你打只老虎回來我也不奇怪!”馬屁如此拍法也沒人說他過分。眼看浮腫病人漸漸少了。
祠堂左手邊一里多地山洼里有一處兩窯連著的作坊。廖季德叫大家把泥坯子往那兒搬。怎么搬法?手撐起來,兩人幫忙抬一板泥坯放左手,再抬一板泥坯放右手在田坎上跨步走。
責任與榮譽兩感,叫這七個人覺得即使手臂斷了也要把兩板泥坯送到窯場。難以相信,半路上有人真想到死。
這期間來了廖季德離婚的姐姐,帶著三個孩子。大女兒七八歲,二兒子五六歲,抱在手上的孩子不知是男是女,歲數(shù)也不明白。在樓上住,第一天罵跳蚤多,第二天罵飯不好,第三天罵弟弟養(yǎng)這么多人,游手好閑,白吃飯,白拿工錢……
這姐姐長得不難看,說她好看也不過分。漂亮人眼睛尖,罵起人來頃刻能找到很多根據(jù)。
跟弟弟一比,懸殊就大了。弟弟求她:
“姐呀姐,別這樣講,別這樣講!”
姐姐幾句話,點醒了在場旁聽的大眾。
工錢?是呀!我們沒有拿過工錢。便追著要幾個月的老賬。要不到工錢的胖子吳弗、小個子趙顯龍、名廚后裔劉鮮林便卷上鋪蓋一路破口大罵,跨出這座消耗他們半年青春的祠堂大門,揚長而去。
姐姐準備開小灶,要個人跟著進城辦貨扛東西。沒人理,累得廖季德一個人來來往往很是可憐。
小灶在屋后辦起來了。
留下的蘇國重、張序子、謝章、王世軍四個孤臣孽子幫著廖季德支撐這半壁江山。
“笑得最后,笑得最糟!”序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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