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有一年夏天，我住在澎湖的大倉島上，島上的兩百多個住民，世代都以捕魚為業(yè)。

　　在大倉旅行訪問的時候，白天我和漁民們在海邊撿拾海參，或者沿著海岸散步一個下午；夜里，我經(jīng)常隨著漁民到海上去捕魚。每天出發(fā)前，我們都抱著興奮期待的心情，駕船駛過波濤洶涌的海上，然后在海里停留一夜，邊喝米酒邊捕魚。

　　漁民捕魚并不是靠技術(shù)的，只是辛勤地下網(wǎng)和工作罷了；運氣好的時候，可能下一次網(wǎng)，撈起來就是幾十公斤的魚獲，也有時下了一夜的網(wǎng)，毫無收獲。

　　有一夜，我和漁民到海上捕魚，我們當夜的漁撈竟不夠買第二天午餐的米酒。第二夜，漁民又要出海，我說：“這幾天風大，沒有什么魚，何必去白忙一天呢？”

　　他說：“任何一個捕魚的人，如果沒有把網(wǎng)下到海里撈起來，他永遠不知道網(wǎng)里有多少魚，連我也不能知道今夜能捕到多少魚�！�

　　那天夜里，我們在海上捕了三百多公斤的魚，到現(xiàn)在我還清楚記得那個漁民的面容，他的名字叫林趖，是大倉島的村長。

　　從大倉島回來，我改變了整個寫作的態(tài)度。本來我以為寫作是以靈感為主，沒有靈感是無法動筆的。那一次我覺得寫作就是工作，和漁民出海捕魚、農(nóng)民到土地種作一樣自然。靈感是透過工作與生活而慢慢涌現(xiàn)的，而不是坐在桌邊等待靈感降臨。這幾年，寫作成為我每天固定的工作，每天坐在書房里提筆開始寫作，使我感覺到一種無以形容的樂趣，我想起漁民說的：“任何一個捕魚的人，如果沒有把網(wǎng)下到海里撈起來，他永遠不知道網(wǎng)里有多少魚�！�

　　寫作對我也是這樣的。它不只是生活、工作；也是樂趣、探險；經(jīng)由這種過程，我不斷地探知了自己靈感的世界，也不斷地測知自己的愛與情感。

　　多年以前，我一直有寫日記的習慣，把一天的大小事情記述在日記本上，常常占去我許多時間。

　　近些年，我開始以散文來取代日記，它雖然不能像日記能包容那么多的事情，但是它比日記單純而干凈。有時寫一個故事，有時寫一個想法，通常，它只是寫一種感覺。

　　如果有人問我：你的散文想表達什么？我的回答是：我的散文只是我生活的筆記，它唯一與生活不同的是，它祛除了生活的瑣碎雜質(zhì)，來表達心靈中單純與干凈的世界。那就像靜夜里我坐在書房寫散文，我們的生活往往都是在窗內(nèi)進行的，而寫散文最大的快樂，是我們往往能藉此飛出窗外，

　　到一個寬大的心靈原野。有時我們注意到原野中的一朵花，有時我們被一株草吸引，有時天邊的夕陽讓我們動容，但是不管被什么東西吸引，從大遠景看，它只是一個綠色的原野，那樣單純、那樣干凈、那樣無私、那樣寬容——這就是我的散文所要表達的。

　　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我的第一個孩子誕生，同時又獲得了吳三連文藝獎、時報文學獎，使我的生活有一些變化。有一段時間幾乎不能創(chuàng)作，因為我多了心里的包袱，下筆反而沒有以前自由。

　　年底的時候，我到鶯歌去吃尾牙，喝了一點酒，把我開了四年的一部雷諾跑車撞毀了，幸好僅受了一點輕傷。撞車的時候我突然感到人的生命是那么有限而脆弱。什么是無限而且堅強的呢？對我來說，在文字的紀錄上，我們可以把生命變得無限，把心靈變得堅強。

　　因此我想，一個人不可能每天都寫出很好的作品，如同農(nóng)人不能保證年年豐收；但不能因為不能保證豐收就不努力地耕耘。撞車以后更令我的創(chuàng)作走進一個全新的境界，就是寫、寫、寫……寫成無限的天地。

　　所有我們身邊的事物都有意義，只看我們?nèi)绾螌Υ�它，“鴛鴦香爐”有許多篇章是在這樣的理念下完成的。我的散文一點也不復(fù)雜，它像是清晨第一道射進書房的曦光，我感覺到它的明亮和動人。希望讀我散文的人也和我一樣，能感覺到它的明亮和動人。

　　我的寫作不為了什么，而是為了從身邊觀察、沉思，然后呈現(xiàn)它，這過程就是一種樂趣。我寫作不是為了寫某件事物，而是寫事物對我的感應(yīng)——雖然為了發(fā)現(xiàn)那感應(yīng)，往往要犧牲事物的外貌。

　　十多年來，我的整個寫作過程就是把自己的視覺、聽覺、觸覺、味覺、氣覺培養(yǎng)得更敏銳而已，使我在面對一件事物時，能憑著敏銳的感覺作聯(lián)想和感悟。

　　我的散文說穿了很簡單，就是“生活”和“性情”。

　　“生活”，是我恒久抱持著一種正視周遭環(huán)境的態(tài)度，我寫散文就像泛舟湖中，舟上什么也沒有，只有一個“我”。但是這舟在湖中，兩岸四周的湖山盡入眼底，“我”悲傷的時候，湖山凄迷；“我”快樂的時候，湖山歡歌；“我”平靜的時候，湖山如鏡；只要有一葉小舟和個人的襟抱，就什么都有了。

　　“性情”，和才華不同；才華有很濃的天賦在，“性情”則可以培養(yǎng)，能在生活經(jīng)驗里作境界的提升。自己培養(yǎng)的性情，可以經(jīng)久，可以安常，可以堅持，可以活潑，可以靈敏，可以經(jīng)得起生命和情感的風霜。

　　“性情”就是“襟懷抱負”，沈德潛在《說詩晬語》中說：“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學識，斯有第一等真詩；如太空之中，不著一點；如星宿之海，萬源涌出；如土膏既厚，春雷一動，萬物發(fā)生……”

　　我不敢說自己有第一等學識，但“第一等襟抱”一直是我立志以赴的目標，就是把自己的性情反復(fù)錘煉，不斷燃燒。我不期望永遠不刮風落雨，只期望自己的性情是一個握緊的拳頭，在磨練中，永不放松。

　　記得辛棄疾寫過一首《鷓鴣天》，有一段說：“千載后，百篇存，更無一字不清真……”給我很深的啟示，它是我寫散文時領(lǐng)航的燈光，我的散文世界追求的，還是一片清真的世界。

　　林清玄一九八三年八月一日于鶯歌金谷山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