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是京極夏彥的妖怪畫文集,原書有強烈的設(shè)計感,配文古雅,有收藏價值。承襲鳥山石燕以來的妖怪畫傳統(tǒng),妖怪推理小說家、妖怪研究家京極夏彥首本親繪版畫圖文集。魑魅魍魎的世界,不只有可怖與憎惡,還有悲憫與愛。
后記
明石散人/文
一切事象,皆有原因、有經(jīng)過,在時間的前方以結(jié)果的形式顯現(xiàn)。對于這個顯現(xiàn),人們往往不認(rèn)為有何不可思議,將之視為理所當(dāng)然的現(xiàn)象;但其實周遭顯現(xiàn)的一切事象,皆是不可能的奇跡。意識與無意識的累積,以奇跡的形式在時間的前方顯現(xiàn)。而這奇跡般的現(xiàn)象,竟在自己與他者的時間前方以完全并陳的方式顯現(xiàn),因此人世間可說再奇妙不過。自我的認(rèn)知,讓我們認(rèn)識他者;他者的存在,讓我們認(rèn)識自我。如果自己與他者是無,那么這個地球,這個大宇宙,一切皆是空。凡百風(fēng)景,皆為人所創(chuàng)造。
人為何不覺得這樣的奇跡有何不可思議?因為人能觀察過去的時間,輕易追溯現(xiàn)象的根源。人背對時間的前方而活。亦即無論何種現(xiàn)象,都能得知過去,貫通首尾。在自己的時間里,時間的前方只能有一種。而這正是人的特性。
人的記憶與歷史認(rèn)知,全都源自這項奇跡的特性;而人世間的未來時間,也受到這樣的特性擔(dān)保。盡管如此,僅擁有這項奇跡般的特性,人似乎仍不滿足,從古至今,都拼命地想把未來時間也掌握在手中。這是個愚昧的欲望。假設(shè)我們擁有的特性相反,是望著時間的前方前進(jìn),那么人看到未來的剎那,便會失去過去。而如果失去過去,時間的經(jīng)過就不再成立,因此時間將會靜止,誕生與死亡同時造訪。因此我將在須臾剎那,被所有的景象所觸發(fā),而“一期一會”如此珍貴的概念,也將不復(fù)存在于我的心象之中。
京極夏彥的“百怪圖譜”,也源自我和他奇跡般的邂逅。年齡不同,出生地不同,生活方式與想法無一相同,互不相識的兩人,卻在百千萬劫的時間的轉(zhuǎn)角,每每有意無意地選擇,才能在那一天、那一刻邂逅彼此。不過,當(dāng)時我并非完全不知道京極夏彥這個人。那時我已經(jīng)讀過他的處女作《姑獲鳥之夏》的清樣。第一眼看到清樣,它的厚度令我詫異:“這是什么玩意兒?”迅速瀏覽一遍后,我心想:“難道……”再一次重讀,我埋首于挑剔這部作品的毛病。到了黎明時分,我心想:“莫非……”涌現(xiàn)出會會作者的念頭。由講談社的K先生帶來的京極夏彥,如同我的想象,是個玉樹臨風(fēng)、儀表堂堂的年輕人。K先生問我,讀完作品后的感想如何?我回答“如天人之行”。
眼前有四方四十里的巨大磐石。天人每百年自天界降臨一次,以身上的細(xì)軟羽衣拂拭此石。拂上十次,即為千年。如此周而復(fù)始,不知不覺間,在某一天,大磐石被拂拭殆盡……然而即便在如此漫長的歲月里專心一致地修行,無論是神明、佛祖還是閻魔,都未顯現(xiàn)。不僅如此,已經(jīng)消失的大磐石又出現(xiàn)了。天人每百年自天而降,以羽衣拂拭磐石,拂拭十次,即為千年。如此周而復(fù)始,不知不覺間,大磐石又被拂拭殆盡了。如此重復(fù)十次,即為十劫。但即使累積了十劫之行,無論是地獄、天堂、佛界還是魔界,依舊沒有任何景象顯現(xiàn)。而今只是望著形影全無的大磐石幻影,心想浪費了莫大的光陰,做了愚蠢的事,懊悔早該罷手,不該追尋沒有答案的問題;而就在失悔的瞬間,乾坤翻轉(zhuǎn),自知剎那間已獲得長生不死之天人力。
這里有兩個關(guān)鍵。A與B條件相等,那么兩者的價值,被視為與其身價相當(dāng);但A日常性地曝光于眾人眼前,眾所皆知,而B尚無人得見。這種情況,兩者的評價姑且不論,論身價,顯然B勝于A。畢竟A已經(jīng)被人看夠了,B卻是眾人目所未睹。爭睹尚未有人得見的珍稀之物,符合日本人的審美意識。棲于湍流中的魚不可見。對我而言,我認(rèn)識時的京極夏彥,完全就是那珍稀之物。在那第一次的會面之中,我與他締結(jié)了畢生不變的契約?陬^約定比紙張(契約書)更有分量。我問他,你不會后悔嗎?京極夏彥說他沒有異議。
A與B在最初的邂逅中,確定了A畢生高于B的地位。后來B功成名就,社會聲望斷然凌駕于A,但B必須維持與A原初的關(guān)系。這時出現(xiàn)了C(世人)。B與C中,B一樣是上位;而A與C,C是上位。如果這三者依ACB的順序齊聚一堂,當(dāng)然A要向C低頭;而C看到B,立刻向B低頭;而B看到A,又急忙向A低頭。在他者(C)面前,A不折不扣是弱者,但唯有在世上最強的B面前,A絕對上位的立場不可動搖。如此這般,弱者A借由密鑰之力,嘗到了小小的幸福。
附帶一提,我并不是耍了什么小手段,才與京極夏彥結(jié)下了畢生的契約。當(dāng)時我對他說,這部處女作,將會爆炸性地暢銷。第二部作品也是相同形式的話,會賣得更好,使他一躍成為時代寵兒。第三部作品一定會奪得大獎,再繼續(xù)推出第四部、第五部,他身為作家的地位將固若金湯,十幾年后,已是一名不可動搖的文人,備受世人尊敬。因此這部京極堂系列一定要連續(xù)推出五部,而自己想做的事,最好等到這五部都完成以后再來著手。我如此預(yù)言京極夏彥的未來。我與他畢生的契約,便是發(fā)自希望這番預(yù)言成真、希望京極夏彥的作品獲得永恒生命的心愿。
距離初次邂逅,已過了十余載,而京極夏彥理所當(dāng)然地成了一位文人—至今仍一絲不茍地謹(jǐn)守著與我愚昧的契約。因此京極夏彥愈是博得名聲、愈是一位出類拔萃的文人,盡管我的價值毫無變化,身價卻是隨之蒸蒸日上。
注意到自己不知道的事,而此事除了自己以外尚無人知曉,人們稱之為發(fā)明,或是發(fā)現(xiàn)。這是無與倫比的快感。
我不認(rèn)為作家就等于文人。我認(rèn)為文人必須能體現(xiàn)品、格、韻這三者。也就是文、書、畫;而坦白說,初次見到京極夏彥的書法時,那奠基于古法的高雅格調(diào)震懾了我。接著我興起想看看京極夏彥的畫作的沖動。題材自然是妖怪。
我最早看到“哇伊拉”,接著是“狂骨”的草稿圖。它們一如我的預(yù)想。題材是妖怪,畫中卻充滿了悲憫之情,有股難以言喻的韻味。結(jié)果從草稿到完成,花了一年以上的時間,但京極夏彥在第一批“百怪圖譜”中,精彩地呈現(xiàn)了三十五個京極流妖怪—它們?nèi)歼h(yuǎn)超我的預(yù)期。
京極夏彥的“百怪圖譜”全是石版畫作品,但我必須告訴讀者,其中還有一位隱身的藝術(shù)家,也就是版印師。石版畫是畫家與版印師絕妙的合作。藝術(shù)說得極端點,是軟件與硬件的融合。比方說,一名演奏家再怎么天才,如果少了樂器—而且得是登峰造極的樂器—也無法正確展現(xiàn)他的才華。當(dāng)然,還需要提供出色樂曲的作曲家。原本這三者是對等或?qū)α⒌年P(guān)系,但往往只有演奏家會被視為表現(xiàn)者。但從作曲家的角度來看,樂器工匠或演奏家,都只是單純的表現(xiàn)者;而從樂器工匠的角度來看,作曲家和演奏家,都只不過是自己制作的樂器的表現(xiàn)者。當(dāng)然,看在演奏家眼里,樂器工匠和作曲家,都不可能比自己更高階。歌舞伎演員的表演亦是如此,需要腳本、舞臺、伴奏、服裝、觀眾……這一切的絕妙合作才能實現(xiàn)。換句話說,藝術(shù)端看從哪一面來看,主角各異,每一面都兼有硬件和軟件,在各自不同的感性中,精巧地維持平衡。
我引薦給京極夏彥的版印師石橋泰敏,在新墨西哥州立大學(xué)的塔馬林石版畫研究所(TamarindInstitute)專攻石版畫版印,獲得塔瑪林版印大師(TamarindMasterPrinter)的稱號,后來在洛杉磯的雙子星版畫工作室(GeminiG.E.L.)負(fù)責(zé)山姆·弗朗西斯(SamFrancis)、埃斯沃茲·凱利(EllsworthKelly)、理查德·塞拉(RichardSerra)、愛德華·魯沙(EdwardRuscha)等藝術(shù)大師的石版畫作品的印刷,F(xiàn)在石橋泰敏主持石橋版畫工房、“藝術(shù)真相”美術(shù)與石版畫研究所(L'artVeriteInstituteofArtsandLithography),參與池田滿壽夫、千住博、水戶岡銳治、吉原英雄等眾多作家的石版畫作品。
在“百怪圖譜”中,石橋泰敏挑選了法國的阿詩(Arches)水彩紙,我詢問理由,他表示,“版畫油墨是亞麻仁油,和油畫顏料一樣,是半透明的。我仔細(xì)觀察了京極先生的原畫,認(rèn)為比起法國制BFK版畫專用紙,略帶米白、質(zhì)感溫潤的阿詩紙更為合適。我想強調(diào)紙張?zhí)厥獾馁|(zhì)地,呈現(xiàn)不規(guī)則反射般的色彩光澤及深邃的效果。”
決定紙張后,接下來是選色。從這里開始,便是京極夏彥與石橋泰敏兩人之間的戰(zhàn)斗。我有幸實時觀賞到兩人對決的始末,這場奢侈的表演,觀眾只有我一個人,真正是一段無比幸福的光陰。幕前與幕后的兩位作家,兩者的對立與融合,令作品逐步具象化。石版畫制作,就是這樣的過程。
由此而生的“百怪圖譜”,通過“筱田美術(shù)”的筱田正道,在銀座的美術(shù)博物館展出,但余下的六十五個妖怪,京極夏彥將如何呈現(xiàn),我完全沒有頭緒。不過,引頸期盼百怪齊聚、完整的“百怪圖譜”實現(xiàn)的,應(yīng)當(dāng)不只我一個人。
我們的夢想之一,是與歷史上的人物面對面。古代政治家圣德太子、藤原道長、平清盛、足利義教;戰(zhàn)國武將織田信長、豐臣秀吉、德川家康;平安朝女性文人紫式部、清少納言、小野小町;宗教家空海、最澄、親鸞、日蓮、一遍;畫家隆信、雪舟、元信、宗達(dá)、光琳;茶道家紹鷗、利休……
但是與這些天才同時代的人,不一定像今天的我們那樣看重他們。雖然我們往往為了無法與歷史上的天才出生在同一個時代而嘆息,但與他們共度相同時光的大部分人,其實也都錯過了這些天才。重要的是,身處歷史之中,而不去錯過的歷史觀。
而我,確實看到京極夏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