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我們
書單推薦
新書推薦
|
母親
《母親》是高爾基的名篇之一,標志著高爾基在思想和藝術(shù)上的成熟,是蘇聯(lián)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奠基作品。小說取材于高爾基的家鄉(xiāng),以真實的人物和事件為素材,塑造了尼洛夫娜這位有血有肉的、不斷覺醒的母親形象。
★ 現(xiàn)代譯文館,經(jīng)典名譯,名家名作名譯
★ 設(shè)計穩(wěn)重經(jīng)典、版式大方
★ 入選中小學生必讀書目
★ 高爾基代表之作,翻譯家劉引梅譯本
高爾基(1868—1936),原名阿列克謝�6�1馬克西莫維奇�6�1彼什科夫,蘇聯(lián)文學創(chuàng)始人之一,被列寧譽為“無產(chǎn)階級藝術(shù)杰出的代表”。代表作有自傳體三部曲——《童年》《在人間》《我的大學》,以及《母親》《海燕》等名篇。
劉引梅,人民文學出版社編審。主要翻譯作品有:《科學皇后》《禍起宮墻》(上冊)、《童年》《在人間》《我的大學》《母親》《案中案》《追捕》《第七個受害者》(合譯)、《果實的成熟》《黑衣修士》《幽靈》《小矮人》等。參加翻譯《列寧全集》俄文第五版注釋、《恩格斯傳》。
第一部 001
第二部 187
Part 1 在城郊工人村上空,在彌漫著油煙的污濁空氣中,工廠的汽笛聲每天都顫抖著,吼叫著。工人們聽到汽笛聲,紛紛從低矮的、灰不溜丟的房子里跑出來,仿佛受驚的蟑螂,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顯然,他們?nèi)鄙偎撸罟沁沒有歇過乏來,沒有恢復體力。外面寒氣逼人,一片昏暗。他們沿著沒有鋪路面的街道,朝高大的石砌籠形廠房走去。等待他們的是工廠那副穩(wěn)操勝券的冷漠。燈光從幾十只油膩膩的方形通風孔透出來,照亮了泥濘的道路。泥濘在腳下發(fā)出撲哧撲哧的響聲。不時響起半睡不醒的嘶啞的叫喊聲。有人破口大罵,兇狠的罵聲劃破了長空。而迎面?zhèn)魅胨麄兌牡膭t是另一些聲音——機器隆隆的喧囂和蒸汽的嘶鳴。老遠便可以望見高高的黑煙囪,宛如一根根粗笨的木樁陰郁而冷峻地矗立在工人村上空。 傍晚,太陽漸漸落山了。夕陽的紅光在窗玻璃上疲倦地閃爍著。 工廠像丟棄廢礦渣一樣,把工人們從石砌的廠房里攆出來。他們滿身滿臉都被熏得黢黑,散發(fā)出一股黏糊糊的機油氣味。他們饑腸轆轆,露著牙齒,筋疲力盡地走在回家的路上。這時,他們說話活躍了,甚至高興起來,因為今天的苦役結(jié)束了,家里等著他們的是晚餐和休息。 一天的時光被工廠消損掉了,機器從人們的機體里榨干了它們所需要的一切能量。這一天從生活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人們向自己的墳墓又邁近了一步。但是,他們看到馬上就能得到休息的愉悅,在煙氣彌漫的小酒館里享受快活,也就感到滿足了。 每逢節(jié)假日,他們通常睡到十點鐘。然后,中年人和已婚者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去做日禱,一路上不停地責罵年輕人對教堂漠不關(guān)心。他們離開教堂,回到家里,吃完餡餅就躺下睡了,一直睡到晚上。 經(jīng)年累月的體力透支,使得他們沒有食欲,為了能吃下東西,他們就大量喝酒,用烈性伏特加來刺激胃口。 傍晚,他們懶懶散散地在街上閑逛,有雨靴的,就穿上雨靴,盡管天干氣燥;有雨傘的,就拿著雨傘,盡管日頭當空。 他們迎面碰上,談論的依舊是工廠呀,機器呀那一套,然后再把工頭臭罵一通。他們所談所想的都是跟干活有關(guān)的。日子過得枯燥乏味,他們無能為力,不會開動腦筋,只是偶爾閃出幾星微弱的火花;氐郊依,他們就會跟妻子吵架,經(jīng)常打她們,不惜拳腳相加。年輕人常常泡在小酒館里,或者輪流在各家舉辦娛樂晚會,拉手風琴,唱淫穢難聽的歌曲,跳舞,說下流話,飲酒作樂。被勞作累垮的人容易醉酒,而且醉酒后會激起心里頭那種莫名的病態(tài)的亢奮。亢奮需要發(fā)泄口。于是,他們死死抓住每一個可以排遣這種躁動不安的情緒的機會,為一些雞零狗碎的小事,像野獸般兇狠地互毆廝打,打得頭破血流。有時會打傷打殘,偶爾會鬧出人命。 在人們相互關(guān)系中只有一種情感,那就是懷恨在心。這種仇恨的情感是根深蒂固的,猶如身體上那種無法消除的疲憊。人們的心靈是病態(tài)的,與生俱來的,從父親那里遺傳來的。它就像陰影似的一直伴隨著他們,直至將他們送進墳墓,并使他們在一生當中以毫無意義的慘毒手段干出種種令人發(fā)指的下流勾當。 節(jié)假日,年輕人往往夜里很晚才回家,弄得臟污不堪,衣服破碎,被打得鼻青臉腫,可是他們還幸災樂禍地吹噓說,他們把同伴狠狠揍了一頓。有的受了欺辱,一臉怒氣,眼淚汪汪;有的喝醉了酒,一副可憐相。他們成天招災惹禍,討人嫌惡。 有時,父母找到他們,便把他們領(lǐng)回家。他們或倒在大街上某個地方的圍墻下邊,或在小酒館里喝得不省人事。父母找到他們后狠狠責罵一頓,把拳頭落在他們那因伏特加酒而發(fā)軟的身體上,然后把他們拽回家,多多少少給他們一些關(guān)愛,安頓他們睡一覺,因為第二天一大早,當令人膽戰(zhàn)的汽笛聲像發(fā)黑的溪水在天空流過時,還得叫醒他們?nèi)ジ苫顑骸?對孩子們罵也罵了,打也打了,而且出手很重。可是在老輩人看來,年輕人酗酒打架完全是理所當然的,因為父輩年輕的時候也常常酗酒打架,也挨父母的毒打。生活從來就是這樣——它像一股渾濁的水流,年復一年地、平穩(wěn)而緩慢地流呀流呀,沒有目的地。人們?nèi)諒鸵蝗盏剡^著因循守舊的生活,對一成不變的所想所做已習以為常。所以,誰都沒有想過試圖去改變這種生活。 偶爾會有不知從哪里來的外來人出現(xiàn)在工人村里。起初,他們引起人們注意的,也就是因為他們是外來人而已。后來他們談起他們工作過的地方,才引起人們一點兒表面上的興趣。再后來,對他們那種新鮮感消失了,跟他們處熟了,他們也就不再引人注目了。聽了他們的講述,人們知道了,工人的生活到處都一個樣兒。既然是這樣,那還有什么可談的呢? 不過有時候,有些外來人會講一些在工人村從未聽說過的事情。大家不跟他們爭辯,但對他們所講的那些奇談怪論并不相信。這些奇談使一些人感到盲目興奮,另一些人則感到驚恐不安,還有一些人因為對某種尚不清晰的東西抱有一種模糊的希望而憂心忡忡。 于是,為了排解這種不必要的、影響情緒的惶恐不安,他們就變本加厲地喝酒。 工人村的人發(fā)現(xiàn)外來人有異常,跟他們不一樣,就會對他耿耿于懷,下意識地產(chǎn)生戒心。他們好像害怕外來人會把什么東西投進他們的生活中,從而打亂原本單調(diào)無聊的有規(guī)律的生活,盡管日子過得十分艱難,但總還算安寧。一直以來,人們已經(jīng)習慣了承受生活的巨大壓力,并不期望生活會有任何好的改變。他們認為,一切改變都只會加重對他們的壓迫。 只要聽到外來人談論新事物,工人村的人就會默默躲開。這時候,那些外來人就悄然離開,到別的地方去了。如果留在工廠里,不能同工人村的人融為一片,他們就會遭受冷落。 一個人就這樣活上五十來歲就死了。 Part 2 米哈伊爾�6�1弗拉索夫就是這樣生活的。他是個鉗工,毛發(fā)很重,臉色陰沉,濃眉小眼。那雙小眼睛里總是流露出一種多疑的、惡意的冷笑神情。他是工廠里最優(yōu)秀的鉗工,是工人村里臂力過人的大力士。他對待上司很粗魯,所以掙得錢很少。每個節(jié)假日,他都逮誰揍誰,所以大家都不喜歡他,都害怕他。有人也想揍他,但沒能得手。弗拉索夫看見有人要打他,他就隨手抓起石頭、木板、鐵塊等,大大地叉開兩腿,一語不發(fā)地等待著對手。他的臉上從眼睛到脖子都長滿了黑黑的胡子,手臂也是毛烘烘的,那副樣子實在令人恐懼。尤其嚇人的是他那雙小而銳利的眼睛,簡直像兩把小鋼鉆似的直勾勾地盯著人。誰遇到他這樣的目光,都會感覺到他有一股無所畏懼的蠻勁兒,會對人毫不留情地下狠手。 “哎,滾開,賤貨!”他悶聲悶氣地說道。從他臉上濃密的毛發(fā)里露出一副大黃板牙。人們走開了,一邊膽怯地罵著他。“賤貨!”他沖人們的背影簡短地罵了一句。他的眼睛里閃現(xiàn)出一抹錐子般鋒利的譏笑。然后,他挑釁地昂起頭,跟在他們后面,叫陣道: “哎,有想找死的嗎?” 誰都不想找死。 他說話不多,但卻喜歡把“賤貨”這個詞掛在嘴邊。他常用這個詞稱呼工廠里的上司和警察,對妻子也這樣稱呼。 “賤貨,你沒看見褲子破了嗎!” 在兒子帕維爾十四歲的時候,有一次弗拉索夫想要揪住他的頭發(fā)暴打一頓。但是帕維爾順手抓起一把大鐵錘,只說了一句: “不許動手……” “你說什么?”父親問道,一邊靠近又高又瘦的兒子,仿佛陰影投射到白樺樹上。 “夠啦!”帕維爾說,“我受夠你了……” 說完,他揮了揮鐵錘。 父親看了兒子一眼,把毛烘烘的手藏在背后,冷笑著說: “好啊,長能耐了……” 隨后,他重重地嘆了口氣,補充說: “你呀,賤貨……” 之后不久,他對妻子說: “從今往后,你不要再管我要錢了,帕什卡 ()①會養(yǎng)活你的……” “你要把錢都拿去喝酒嗎?”她大著膽子問道。 “你管不著,賤貨!我要找個情人領(lǐng)回家來! 他沒有找情人,但從那時起直到他死,差不多兩年時間,他再沒有在意過兒子,沒有跟兒子說過話。 他養(yǎng)了一條大狗,像他一樣,毛烘烘的。這條狗每天都送他去工廠,晚上在廠門口等他回家。一到節(jié)假日,弗拉索夫就穿梭在各個小酒館里。他默默地走著,用他那雙小眼睛盯著人們的臉,仿佛想要尋找什么人似的。于是,狗也整天跟著他,拖著毛茸茸的大尾巴。他醉醺醺地回到家里,然后吃晚飯,用自己的碗喂狗。他對狗從來不打不罵,但也從不摩挲。吃過晚飯,如果妻子沒有顧上及時收拾桌子,他就把碗都摔在地上,然后拿出一瓶伏特加酒,擺在面前,背靠著墻,張大嘴巴,閉著眼睛,用他那令人感到愁悶的低沉嗓音狼嚎似的瞎唱,把沾在髭須上的面包屑震落下來,用粗壯的手指捋著毛蓬蓬的大胡子。他的歌聲凄涼而難聽,拉腔拖調(diào),聽不懂他唱的歌詞,曲調(diào)像是冬天的狼嚎。他一直唱到把酒喝光,然后側(cè)身倒在長凳上,或者把頭伏在桌子上,就這樣一直睡到汽笛響起的時候。狗就臥在他身邊。 他死于疝病。死前四五天,他全身發(fā)黑,閉著眼睛在床上滾來滾去,牙齒咬得咯咯響。有時他對妻子說: “給我拿砒霜來,把我毒死吧……” 醫(yī)生吩咐給病人做熱敷,并且說必須做手術(shù),當天就得把病人送到醫(yī)院。 “見鬼去吧,我自己會死!賤貨!”米哈伊爾�6�1弗拉索夫聲音嘶啞地說。 醫(yī)生走后,妻子含著眼淚也勸他答應做手術(shù)。他緊握著拳頭,威脅妻子說: “我要是病好了,更有你吃的苦頭!” 他是在早晨響起上工的汽笛聲時死的。 他躺在棺材里,張著嘴,眉頭緊鎖,一副氣哼哼的樣子。給他送葬的有他的妻子、兒子和狗,還有被工廠開除的老酒鬼和小偷達尼拉�6�1維索夫希科夫以及工人村的幾個乞丐。妻子低聲哭了一會兒,帕維爾沒有哭。工人村的人在街上遇見棺材,便停下來,一邊畫十字,一邊互相說: “他死了,帕拉格婭看來會非常高興的……” 有人糾正說: “他不是死了,是斃命了……” 下葬以后,人們都走了。而那條狗卻留了下來,坐在新翻起的泥土上,久久地、默默地嗅著墳墓。過了幾天,不知是誰把狗打死了…… Part 3 父親死后大約過了兩個禮拜,有一個禮拜日傍晚,帕維爾�6�1弗拉索夫喝得酩酊大醉回到家里。他踉踉蹌蹌走到上座 ()①,像父親那樣一拳砸在桌子上,沖母親吼叫道: “快端飯來!” 母親走到他跟前,挨著他坐下來,摟住他,把他的頭貼在自己胸前。他用一只手抵住母親的肩膀,抗拒著,叫喊著: “媽媽,快點!” “你這傻孩子!”母親憂傷地、溫和地說,一邊制止住他的掙脫。 “我要抽煙!把父親的煙斗給我……”舌頭不聽使喚了,他吃力地嘟噥說。 這是他第一次醉酒。伏特加酒使他感到渾身虛弱無力,但是他的意識是清醒的,腦子里一遍遍地發(fā)問: “我醉了嗎?我醉了嗎?” 母親的疼愛使他感到羞愧,母親憂傷的眼神使他深受觸動。他想哭。為了忍住不哭,他拼命裝出一副更加醉酒的樣子。 母親用手撫摸著他那汗?jié)竦呐顏y的頭發(fā),輕聲說: “你不該這樣做……” 他開始感到惡心。一陣翻江倒海的劇烈嘔吐之后,母親打發(fā)他躺在床上,用一條濕毛巾敷在他蒼白的額頭上。他稍稍醒過酒來,但他依然感到身子下邊和周圍的一切像波浪般地來回搖晃。他覺得眼皮很沉,睜不開眼,嘴里有一股難聞的苦味。他瞇眼望著母親的臉,胡思亂想道: “看來,喝酒對于我還是早了。別人喝酒都沒事兒,可是我喝酒就惡心……” 好像從遠處什么地方傳來母親溫柔的聲音: “要是你喝起酒來,以后誰養(yǎng)活我呢……” 他緊閉著眼睛,說: “大家都這么喝酒……” 母親沉痛地嘆了口氣。兒子說得對。她自己也知道,除了小酒館,人們再沒有地方可以尋歡找樂。但她還是說: “你可別喝酒了!該你喝的,你父親都替你喝了。他讓我吃夠了苦頭……你難道就不可憐可憐母親嗎,啊?” 聽著母親悲傷而溫和的話語,帕維爾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一幕幕往事。父親在世時,母親在家里無足輕重,沉默寡言。因為老是擔心會挨打,她成天過著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日子。為了避免跟父親見面,最近一段時間,他很少在家,跟母親疏遠了。這時他漸漸清醒過來,凝神望著母親。 母親個子很高,稍稍有點兒駝背。由于長期操勞和遭受丈夫毆打,她的身體受到了損害。 她走路悄無聲息,有點兒側(cè)棱著身子,好像總是害怕把什么東西碰著似的。她有一張橢圓的大臉盤,有點浮腫,滿是皺紋,一雙明亮的黑眼睛,像工人村大多數(shù)女人一樣,流露出驚恐不安的憂傷。她的右眉上有一道很深的傷疤,使得眉毛稍稍有點兒往上吊著,所以看上去好像右耳比左耳高。這使她的臉總是帶有一副膽怯地在留心聽什么動靜的表情。她有一頭濃密的黑發(fā),其間夾雜著一綹綹白發(fā)。她整個人顯得溫和、悲傷而馴順…… 這時,眼淚順著她的面頰緩緩流下來。 “別哭!”兒子輕聲請求道,“給我端點兒水喝吧。” “我去給你端冰水……” 當母親把水端來時,他已經(jīng)睡著了。她站在他身邊看了一會兒。手中的長柄勺在抖動,冰塊輕輕地撞擊著勺子。她把勺子放在桌子上,默默地在圣像前跪下來。玻璃窗外傳來醉醺醺的吵鬧聲。在秋夜的黑暗和潮氣中,手風琴發(fā)出尖厲刺耳的聲音,有人在大聲唱歌,有人在罵臟話。聽得見女人們驚恐的、被激怒的、疲憊的叫聲…… 在弗拉索夫家的小屋里,日子過得比從前平靜安穩(wěn)了,跟工人村的其他人家相比,也有點兒不一樣了。他們家的房子坐落在工人村的盡頭,緊挨著一面不高,但卻很陡的斜坡,斜坡前邊有一片沼澤地。廚房和母親住的小臥室占據(jù)了房子三分之一的面積,它們之間只打了一道很薄的隔斷墻。其余的三分之二,是一間方方正正的房間,有兩個窗戶。房間一角擺著帕維爾的床,前廳有一張桌子和兩條長凳,幾把椅子,一個放內(nèi)衣的櫥柜,上面擺著一個小鏡子,一個衣箱,墻上有一個掛鐘,上座的上方有兩幅圣像,這就是全部家當。 年輕人所需要的一切,帕維爾都置辦齊了:買了手風琴,前胸漿得挺括的襯衣,亮麗的領(lǐng)帶,膠皮套鞋,手杖。他和他的同齡人一樣,常常參加娛樂晚會,學會了跳卡德里爾舞和波爾卡舞。每逢節(jié)假日,他總是喝得醉醺醺地回到家里,一副非常難受的樣子。第二天早晨,他便感到頭疼,燒心,臉色蒼白,悶悶不樂。 有一次,母親問他: “怎么樣,你昨天玩得開心嗎?” 他憤憤地說: “太郁悶了!我還不如去釣魚呢!或者買一支槍。” 他干活很賣力,從不曠工,不挨罰,也不多言多語。他有一雙像母親那樣天藍色的大眼睛,流露出一種不滿的神情。他沒有給自己買槍,也沒有去釣魚,但可以看出,他開始避開那條大家習以為常的生活老路了:他很少參加娛樂晚會,即使節(jié)假日去什么地方也不喝酒,回家來總是一副清醒的樣子。母親機警地關(guān)注著兒子,發(fā)現(xiàn)他黝黑的臉一天天變得更加瘦削了,目光里流露出愈發(fā)嚴肅的神情,緊閉著嘴巴,好像在為什么事情生悶氣,或許在受病痛的折磨,心緒不佳。他那些從前經(jīng)常來往的同伴也不再來家里找他了,因為在家里總是碰不上他。母親高興地看到,她的兒子變得跟工廠里那些年輕人不一樣了,可是當她發(fā)現(xiàn)兒子擺脫開涌動不息的愚昧生活,專注而執(zhí)著地走向某種別樣生活時,她心里卻感到一陣陣惴惴不安。 “你怎么啦,帕夫盧沙 ()①,身體不舒服嗎?”母親有時這樣問他。 “不,我結(jié)實得很!”他回答說。 “你瘦多了!”母親嘆了口氣,說道。 他開始把書帶回家來,悄悄地努力閱讀,讀完后便藏起來。有時他從書中做一些摘錄,抄在單頁紙上,也藏匿起來…… 他們相互說話很少,見面也很少。早晨,他默默地喝過茶就去干活,中午回家吃飯。吃飯的時候,母子倆隨便聊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然后他又走了,一直到晚上都不露面。晚上,他仔細地洗過臉,吃過飯,又開始看書,看到很晚。節(jié)假日,他一早就出門了,夜里很晚才回家。她知道,他經(jīng)常去城里,上劇院,可是城里沒有一個人來找過他。時光在流逝,她覺得兒子說話越來越少,同時她還發(fā)現(xiàn),兒子經(jīng)常說一些她聽不懂的新詞,不再說那些她已聽慣了的粗魯難聽的話了。他身上發(fā)生的許多小事也引起了她的注意:他不再講究穿戴打扮,開始更多關(guān)心身體和衣服的清潔,舉止更自然敏捷一些,外表看上去也質(zhì)樸溫和了,這一切反而引起母親的擔憂。他對母親的態(tài)度也有了新的變化:他有時會主動打掃房間,節(jié)假日親自整理床鋪,盡量減輕母親的勞動負擔。在工人村,沒有人會這樣做…… 有一天,他帶回來一幅畫,掛在墻上。畫上有三個人,邊走邊說,顯得步履輕捷,精神飽滿。 “這是復活了的基督正在去以馬忤斯 ()②!”帕維爾解釋說。 母親很喜歡這幅畫,但她心里卻想: “你這樣敬重基督,那你怎么不去教堂呢……” 書架上的書越來越多了。書架很漂亮,是帕維爾的一個木匠朋友給他做的。房間看上去舒適宜人。 他用“您”稱呼她,叫她“媽媽”,有時會突然溫柔地對她說: “母親,我今天回來要晚一些,請您別為我擔心……” 母親喜歡聽他這樣說話。她從他的話里感覺到某種嚴肅而堅定的東西。 可是她的擔心卻與日俱增。時間并沒有使事情變得清晰起來,她愈發(fā)強烈地預感到某種非同尋常的東西,這使她心里更加感到惴惴不安。有時,母親會對兒子不滿,心想: “人就得像個人,大家都這樣,他倒好,像個修士,太嚴肅了,跟年齡不相稱……” 有時她心里琢磨: “也許他結(jié)交了哪個姑娘吧?” 可是跟姑娘們在一起耍鬧是要花錢的。而他把自己掙的錢幾乎全都交給了母親。 周復一周,月復一月,日子就這樣不知不覺地過了兩年。這兩年的生活總是怪怪的,不聲不響的,而一些模糊的思索和擔憂卻增多了。 Part 4 有一天吃過晚飯,帕維爾放下窗簾,在上座坐下來,把鐵皮燈掛在自己頭頂上方的墻上,開始看起書來。母親收拾好餐具,從廚房里出來,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跟前。他抬起頭,用詢問的目光望了一眼母親的臉。 “沒事兒,帕沙 ()①,我隨便看看!”她急忙說道,不好意思地揚了揚眉毛,轉(zhuǎn)身離開了。她在廚房中間一動不動地站了一會兒,一副若有所思、憂心忡忡的樣子。她認真地洗干凈了手,又來到兒子身邊。 “我想問問你,”她小聲說,“你老是在看什么書呀?” 他合上書。 “你坐吧,媽媽……” 母親笨重地挨著他坐下來,挺起腰板,警覺地期待著聽到什么重要的東西。 帕維爾沒有看著母親,聲音不高地說,不知為什么口氣非常嚴肅: “我在看禁書。不允許看這些書,是因為這些書說出了我們工人生活的真相……它們是悄悄地、秘密地印刷的,假如查出我有這種書,我就會被抓去坐牢。因為我想知道真相,所以會被抓去坐牢。你明白嗎?” 她突然感到喘不過氣來。她睜大眼睛望著兒子。她仿佛覺得他是個陌生人。他說話的聲音變了——變得更低沉、渾厚、鏗鏘有力。他用手指捻著自己又細又軟的髭胡,皺著眉頭,怪異地望著屋角那邊。她替他感到害怕,同時又心疼他。 “你為什么干這種事呢,帕沙?”她說道。 他抬起頭,看了她一眼,小聲而平靜地說: “我想知道真相! 他的聲音低沉,但卻堅定,眼睛里閃現(xiàn)出堅毅的目光。她心里明白,她的兒子已經(jīng)開始了終生做一項秘密而危險的事業(yè),這是他命中注定的。她認為生活中的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她習慣了不假思索地服從命運的安排。這時,她說不出一句話來,只是小聲哭泣,因為她的心被痛苦和憂愁壓迫得喘不過氣來。 “別哭了!”帕維爾溫和而輕聲說道,可是母親好像覺得他是在告別!澳阆胍幌,我們過的這叫什么日子啊?你都四十歲了,難道你有過一天好日子嗎?父親經(jīng)常打你,我現(xiàn)在明白了,他是把自己生活中的痛苦發(fā)泄在你身上。痛苦把他壓垮了,可是他并不懂這痛苦來自哪里。他干了三十年。他剛進廠那會兒,工廠只有兩棟廠房,而現(xiàn)在卻有七棟!” 她懷著恐懼的心情全神貫注地聽著。兒子的眼睛里閃著光,很美,很亮。他把胸口抵住桌子,往母親跟前靠了靠,直視著母親滿是淚水的臉,第一次說出了他所理解的生活真相。他滿懷著青春的力量和為自己有知識而感到驕傲的學生般的熱忱,講述著他所理解的一切,他虔誠地相信這些知識中的真理。他說這些話,主要不是給母親聽的,而是在檢驗自己。 有時,他表達不出來,便不再說話。這時他看見自己面前母親那張被淚水模糊的臉,顯出傷心難過的樣子,善良的眼睛呆板無光,流露出恐懼和疑惑的神情。他覺得母親很可憐,他又開始說起來,但說的卻是關(guān)于母親,關(guān)于母親的生活。 “你有過什么高興的事嗎?”他問道,“過去的日子有什么值得你回憶的嗎?” 她靜靜地聽著,悲傷地搖搖頭。一種悲喜交集的情感在她心頭涌動,這是一種她從未體驗過的全新的情感,這種情感溫柔地撫慰著她那顆飽受痛苦的心。她有生第一次聽到這樣有關(guān)自己,有關(guān)自己生活的話。這些話喚醒了她心中沉睡已久的、模糊不清的思想,悄悄燃起了業(yè)已熄滅的對生活隱隱不滿的情感。這是遙遠的青年時期的思想和情感。她和女伴們一起談人生,談生活的方方面面,每次都談很久很久,可是大家,包括她自己,都只會抱怨,誰也說不清生活為什么會如此沉重和艱難。而此時此刻,她的兒子就坐在她面前,他的眼睛,他的臉龐,他的話語——這一切都深深觸動了她的心靈,她為兒子感到自豪,因為兒子確實理解了母親的生活,說出了她的痛苦并真正憐惜她。 天下做母親的沒有人會憐惜。 這一點她是知道的。兒子所談的有關(guān)婦女生活的一切都是令人痛苦的、熟知的事實。這時,她胸中波瀾蕩漾,百感交集,一股從未有過的濃濃暖意充盈在她的心田。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呢?”母親打斷他的話,問道。 “我想讀書,然后再去教別人。我們工人應該讀書。我們必須了解,必須懂得生活對于我們?yōu)槭裁催@樣艱辛! 母親欣喜地看到,兒子那雙一向認真而嚴厲的藍眼睛現(xiàn)在閃現(xiàn)出溫柔而親切的目光。雖然眼淚還在她面頰上的皺紋里閃動,但她的嘴角已露出滿意的、淡淡的微笑。她的心情很矛盾。她為兒子能如此洞徹生活的苦難而感到自豪,但她不能忘記他還年輕,他所說的跟大家不一樣,他決定獨自去跟這種人人都習以為常——包括她自己——的生活進行抗爭。她想對他說:“親愛的,你能干出什么呢?” 但她擔心這樣會影響自己對兒子的賞識,他突然在她面前表現(xiàn)出這樣的聰明……雖然她感到有些陌生。 帕維爾看見母親嘴角上掛著微笑,臉上表情專注,眼睛里流露出慈愛,他便覺得,他使母親理解了他所說的真理。語言的力量使自己作為一個年輕人的那種自豪感更加增強了他對自己的信心。他激動地說著,一會兒冷笑,一會兒皺眉,話里時不時還帶出一種仇恨的情緒。母親聽了他那番激切剛烈、擲地有聲的話語,害怕地搖搖頭,輕聲問兒子: “你真要這么干嗎,帕沙?” “我真要這么干!”他斬釘截鐵地回答。然后他給母親講起了那些愿為民眾做事,并在民眾中傳播真理 ()①的人們。可是生活的敵人卻因此像捕捉野獸一樣逮捕他們,把他們關(guān)進監(jiān)獄,流放他們?nèi)シ嘁邸?“我見過這樣的人!”他慷慨激昂地揚聲說,“他們是世界上最杰出的人!” 這些人在她心中引起了恐慌,她又想問兒子:“你真要這樣干嗎?” 但她沒敢問出口,只是靜靜地聽著兒子所講的她不理解的那些人的故事,正是那些人教會了她的兒子談論和思考對于他如此危險的事情。她終于對他說: “天快亮了,你睡一會兒吧!”
你還可能感興趣
我要評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