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愁文叢”系列中的《回故鄉(xiāng)記》一書分為“故里記趣”“鄉(xiāng)關記景”“親朋記情”“老家記識”4個部分,共53篇文章,分別描寫了作者記憶中家鄉(xiāng)的見聞、家鄉(xiāng)四季的美景、家鄉(xiāng)的故人以及作者對家鄉(xiāng)的贊頌。作者善于如實記事,文字樸素真切,字里行間都能讓讀者感受到他對家鄉(xiāng)質樸、熱烈的情感。
孫蓀,本名孫廣舉,1943年1月生于河南省永城,歷任開封師范學院中文系文藝理論教員、校報主編、院辦公室副主任,中共河南省委宣傳部干部,河南省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當代理論研究室主任、所長、研究員,河南省文學院院長。河南省文聯(lián)主席團第四、五屆委員,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第三、四屆副主席,河南省社聯(lián)第二、三、四、五屆委員,河南省文學學會第二、三、四屆副會長,國務院津貼專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國委員會委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理事、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等。
心災
中國人多數(shù)都有一個乳名,又叫小名。這是大人們給孩子所做的一個永久性記號。它記載著大人們各式各樣的,簡單的或者復雜的,明顯的或者隱蔽的思想和情感。同時,也是孩子和大人進行溝通的一個通道。大人們的這個寄托和念想,對孩子來說伴隨終生。
我的乳名就是這樣。出生在鄉(xiāng)村的我,本來是不大會追問自己小名的意義的。小時候大人們叫來叫去,也就罷了;但上了學粗識文字以后,就對與自己相關的東西關注起來。特別是,鄉(xiāng)村孩子的小名一般都比較直觀具象,淺顯明白,可我的名字有些怪。大人們叫我“xīnzāi”(漢語拼音),是什么意思呢?是哪兩個字呢?按照通常的習慣,“xīn”肯定是新舊的新了,農民總是喜歡新的;那“zāi”呢,是栽樹的栽,還是齋房的齋?是新栽了一棵樹,還是新蓋了一所房?抑或是別的什么意思?
我求不出來這個解。與同學們討論,也說不清楚。我問父母,他們說名字是爺爺奶奶起的。一天放了學,我去問爺爺奶奶。爺爺神情嚴肅地說:“長大了再告訴你,現(xiàn)在說你也不懂。”但是正在臥病的奶奶心軟了,她說:“已經(jīng)是學生了,該知道了!
“你的名字叫‘心災’!彼f著用手指著自己的胸口地方,提高了聲調說,“你是心里有災,心災!”
怎么能是這兩個字呢?這兩個字怎么能是名字呢?我心里想著,沒有說出口。
奶奶把表情愕然的我拉到身邊,輕輕撫摸著我的腦袋,眼里忽然射出一種少見的悲憤的光,牙齒像是咬著似的說:“這得從你的出生說起。鬼子進村了你出生。
“你出生的時辰,是壬午年的臘月初三(我后來查到是年月日)早晨太陽剛照到門樓角的時候。就是這一天,天剛亮,外頭有人喊:‘鬼子來了!鬼子快進村了!馬莊據(jù)點的日本鬼子就要進村了!’
“真是晴天霹靂啊!無惡不作的日本鬼子從據(jù)點里出來就是‘掃蕩’!小鬼子是野獸,沒有人性。∷麄兌酥狭舜痰兜臉,到哪兒都是‘三光’(搶光、殺光、燒光)!
“該千刀殺的小鬼子怎么這時候來了。≌悄憧煲錾臅r候。一聽說他們要來,男人們都藏起來了。家里只剩下我和你娘。我怕你的小命要葬送到小鬼子的手里了,我更怕你娘月子里有了好歹。聽說鬼子已經(jīng)從村東頭進來了,你娘緊張、害怕,我更緊張。我只好請東院的恁大娘過來幫忙。就因為緊張,還沒準備好,你就哇哇地落地了。
“這怎么辦呢?日本鬼子是什么都能干得出來的!得跑啊。可是,月子里往哪里跑啊?親戚家里不能去,遠處也走不到啊。沒有辦法,只好去野地林上(墳地)躲一躲。可寒冬臘月,恁娘倆受了風寒怎么辦啊?這風寒怎么抵擋啊?真是左也怕右也怕。但思來想去,走一步說一步,先躲過鬼子的刺刀再說別的。也是急中生智,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我和恁大娘急急忙忙烙了兩個又厚又大的油餅,用蒸饃的籠布包起來,讓你娘前胸貼一個,后背貼一個,然后用兩根帶子勒上。先用它抵御臘月里野地的風寒,也能用它來擋饑。
“就是這樣,我們抱著你,保護著你娘,在野地墳間,凍了一天。直等到看見日本鬼子馱著糧食,趕著牲口,狼煙動地地出了村。知道那是‘掃蕩’完了,然后才回到家里。幸好你的命大,活了下來?赡隳飶拇寺湎铝嗣!
奶奶說到這里,已是氣喘得厲害。她用質問的口吻說:“我啥時候想起來啥時候心里打戰(zhàn),嗓子眼兒里冒火:咱在自己的家過日子,日本人有日本人的地兒,他們憑什么來到咱們家門口橫行霸道啊?世上咋興這樣的強盜惡魔啊?咋沒人治治這些禽獸不如的東西呢?”
奶奶緩過一口氣后對我說:“孩子,你真是有大災啊!來到這個世界上開頭就遇到強盜、惡鬼!差一點要了你的小命。你這是胎里帶來的災。∥也恢涝鯓硬拍芟暨@個災。我聽人說要消心里的災就要把它說出來撂到明處。大家經(jīng)常喊來喊去,災就消了。我就給你起個小名叫‘心災’!我孫子的這個災,也是咱全家的災,我知道我是一輩子不會忘記,我也叫你永遠不忘記。”
在我襁褓中發(fā)生的慘烈的故事,不可能清晰地存留在我的記憶中。但是,奶奶對我乳名來歷的訴說,已經(jīng)并將永遠成為我人生最深刻的記憶。我已經(jīng)年逾花甲,知道我的乳名的人已經(jīng)很少,知道我乳名含義的人更少。在多年后,我之所以來告訴世人自己的一點近乎隱私的東西,一個重要的原因是那些企圖淡化甚至涂改日本作為侵略者的歷史罪責的人給我的刺激;同時,我也一直想記錄并且傳達這樣一個令人心靈不無震撼的信息:
一個普通的中國農村婦女,是以這樣嚴肅的直接的方式,讓她的孫子永遠不要忘記日本侵略者對自己烙印般的傷害。她如此深刻地把這種傷害詮釋成“心靈的傷害”,而且如此富有遠見地要所有的人們,通過她孫子的乳名,而對這種傷害和造成這種傷害的罪惡,永志不忘。
一個民族受侵略被蹂躪的歷史和一個負有侵略罪責的民族的歷史,都是人類的慘痛悲劇。為了防止歷史悲劇的重演,它是不應當被淡化的,更是不準涂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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