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風(fēng)》為讀者提供了觀照社會和人生的一扇窗口。這些鄉(xiāng)土作品,或深沉,或明快,或幽默,保持了生活的原汁原味,又蘊含較強的文化意味,有著深邃獨特的思想、自然樸實的語言和嫻熟的敘事技巧,讀者從中可以看到各具特色的地域風(fēng)情、鄉(xiāng)村人物的精神品味與人性之美。
暖墓穴
袁省梅
母親的墳?zāi)挂呀?jīng)刨開了,等著明天與父親合葬。老大一身白孝,蹲在墳前,瞅瞅老二,扁扁嘴,心說等老二來了,一起下去。老二在地頭蹲一會兒站一會兒,孝子棍梆梆地戳著地邊一塊磚頭,看老大一眼,倏地扭過頭,裝作沒看見,卻不往墳前去。
老二和老大已經(jīng)快十年不說話了。那年,老二的孩子初中畢業(yè)輟學(xué),老二找老大幫忙給娃找個活兒干。老大的小舅子媳婦的舅舅在縣里是個局長,老大的孩子大學(xué)剛畢業(yè),就給找了份工作,安安穩(wěn)穩(wěn)地坐辦公室拿工資。老二眼紅,讓老大給他小舅子媳婦的舅舅說說,給他孩子也找份工作。老大沒把事情辦成。老二孩子工作找不下,打架斗毆,偷人搶店,進(jìn)了派出所。老二抱怨老大不出力,說要是旁人也就算了,可我是你親弟弟,娃是你親侄子,你不幫,存心害娃進(jìn)監(jiān)獄。老大說我腿都跑細(xì)了嘴都說破了,人家說娃只是個初中文化不行啊。老二說沒有好活兒還沒有賴的嗎? 你就是存心不幫還說一肚子人情話,你有半點兒人味兒嗎?
老二怨著怨著就怨出了一股惡氣,呼哧呼哧跑到老大家,把老大家的鍋碗砸得稀爛,電視機也被掀到了地上,摔得稀爛。老大媳婦火了,跑到老二家也砸了一通。從此,過年過節(jié),老大老二也不走動。巷里碰了照面,也跟陌路人般,橫眉對冷臉,誰也不理誰。
父親死了,靈堂設(shè)在老大家,停靈七日,供人祭奠。老二對媳婦說,養(yǎng)老送終是正事,咱不去老大家,在地頭巷口等著,給爸送終。
總管來了,提著一壺酒,看見地頭的老二就高聲大嗓門地呵斥:眼瞅著天黑了,還不緊趕著下去暖墓穴,等啥哩!
羊凹嶺的習(xí)俗,親人下葬前一天,兒女得下到墓穴查看親人的“房子”———另一世界的“家”,不平的地方平整好,不闊的地方再挖大,還要在放置棺材的地方躺一躺,喚作“暖墓穴”。
老二扯過酒壺,跟在總管身后,撲嚓撲嚓去了墳地。
老大下墓穴里了,老二還是不下去,他要等老大上來再下。他不想跟老大
碰面。
總管又叫罵:下! 等啥哩? 就你弟兄倆,把你爸媽的墓穴弄好!
老二不情不愿地嘟著嘴,把酒壺別在腰上,手撐著洞壁,蹬著壁上的腳窩子,下去了。墓穴里,母親的棺材旁有一塊空地,是放父親棺材的。老大捏著手電筒,一手拍著黑土,一下一下,拍得很仔細(xì)。潮濕的土腥味夾著濃濃的腐爛味嗆得老二直抽鼻子,忍忍,沒打出噴嚏,一股悲涼卻寒流樣從鼻子里竄入,流遍全身,冰冷冰冷。老二不敢看母親的棺材,薄薄的棺材板子已有縫隙。母親就在縫隙那邊。老二想著,淚水嘩地涌了滿臉,擦了一把,又涌了滿臉。埋葬母親時,他還小,十歲,不敢下去暖墓穴。老大抓著他的手,說,不怕,有哥哩,跟著哥。
看老大一點兒一點兒地摩挲著洞穴的土,老二突然覺得心里潮潮的,好像看見媽在炕上紡線納鞋底。媽手上總有做不完的活兒。大哥割草喂豬放羊擔(dān)水,回來從草里給他掏摸出一個柿子一個甜瓜。家里沒有大牲口,犁地耙地,大哥就扛著疙瘩繩死命拉。冬季農(nóng)閑,大哥就跟爸去山上煤窯拉煤賣。大哥沒上過學(xué)。爸供不起兩個學(xué)生。大哥總是說,二,你好好學(xué),我和爸供你。
真快啊。突然,老大說,媽都去了三十多年了。
三十四年。老二心里說。他心里別扭著,還是不想搭理老大。
爭來爭去也不過四尺寬的地兒。老大說著,就躺在地上。
老二突然覺得老大也老了,聲音蒼老得像父親。
轉(zhuǎn)臉,都走了。老大說。
老二看見老大臉上亮亮地閃,嘆息像從土里擠出來的,深沉,悲涼。
老大起來了,指著地,說,你也躺躺吧,二。
老二心頭一顫,多少年了,沒聽過哥喚他“二”了。他別別扭扭地躺下來,眼前一片晦暗,洞口的光打在土壁上,很遙遠(yuǎn),又似乎近在眼前,一抓就可以抓到的樣子。那過往的日子呀。
生死就這四米深啊。老大扶著母親的棺材,唏噓。
老二爬起來,抬眼看老大,老二看見老大黃瘦干枯的臉。幾年的光景,都老了。
老大又說,就剩咱倆了。
老二咬著牙還是不說話,卻咬不住淚,四十多歲的人像個小娃娃,淚流得稀里嘩啦。
總管在洞口喊,好了就上來,奠上酒。靈前還有事等著你們兄弟哩。
老大踩著土窩子上去時,老二在下面托著他一只腳,往上送。
老大上去了,蹲在洞口,看老二上來了,伸出手,拽老二,說,回去,二,靈前上香。
老二沒說話,點點頭,跟著老大去老大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