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我們
書單推薦
新書推薦
|
生死場-人生悅讀系列叢書
作品展現(xiàn)了上個世紀初北中國農民蚊子似的生活著,糊糊涂涂地生殖,亂七八糟地死亡,用自己的血汗自己的生命肥沃了大地,種出食糧,養(yǎng)出畜類,勤勤勞勞地蠕動在自然的暴君和兩只腳的暴君的威力下面。
蕭紅,民國四大才女之一,被譽為“20世紀30年代的文學洛神”,魯迅欣賞的女作家。多部作品被編入語文教材。胡風評價“這是用鋼戟向晴空一揮似的筆觸,發(fā)著顫響,飄著光帶,在女性作家里面不能不說是創(chuàng)見了!
魯迅
記得已是四年前的事了,時維二月,我和婦孺正陷在上海閘北的火線中,眼見中國人的因為逃走或死亡而絕跡。后來仗著幾個朋友的幫助,這才得進平和的英租界,難民雖然滿路,居人卻很安閑。和閘北相距不過四五里罷,就是一個這么不同的世界,我們又怎么會想到哈爾濱。
這本稿子到了我的桌上,已是今年的春天,我早重回閘北,周圍又復熙熙攘攘的時候了,但卻看見了五年以前,以及更早的哈爾濱。這自然還不過是略圖,敘事和寫景,勝于人物的描寫,然而北方人民的對于生的堅強,對于死的掙扎,卻往往已經(jīng)力透紙背;女性作者的細致的觀察和越軌的筆致,又增加了不少明麗和新鮮。精神是健全的,就是深惡文藝和功利有關的人,如果看起來,他不幸得很,他也難免不能毫無所得。
聽說文學社曾經(jīng)愿意給她付印,稿子呈到中央宣傳部書報檢查委員會那里去,擱了半年,結果是不許可。人常常會事后才聰明,回想起來,這正是當然的事:對于生的堅強和死的掙扎,恐怕也確是大背“訓政”之道的。今年五月,只為了《略談皇帝》這一篇文章,這一個氣焰萬丈的委員會就忽然煙消火滅,便是“以身作則”的實地大教訓。
奴隸社以汗血換來的幾文錢,想為這本書出版,卻又在我們的上司“以身作則”的半年之后了,還要我寫幾句序。然而這幾天,卻又謠言蜂起,閘北的熙熙攘攘的居民,又在抱頭鼠竄了,路上是絡繹不絕的行李車和人,路旁是黃白兩色的外人,含笑在賞鑒這禮讓之邦的盛況。自以為居于安全地帶的報館的報紙,則稱這些逃命者為“庸人”或“愚民”。我卻以為他們也許是聰明的,至少,是已經(jīng)憑著經(jīng)驗,知道了煌煌的官樣文章之不可信。他們還有些記性。
現(xiàn)在是一九三五年十一月十四日的夜里,我在燈下再看完了《生死場》,周圍像死一般寂靜,聽慣的鄰人的談話聲沒有了,食物的叫賣聲也沒有了,不過偶有遠遠的幾聲犬吠。想起來,英法租界當不是這情形,哈爾濱也不是這情形;我和那里的居人,彼此都懷著不同的心情,住在不同的世界。然而我的心現(xiàn)在卻好像古井中水,不生微波,麻木的寫了以上那些字。這正是奴隸的心!但是,如果還是擾亂了讀者的心呢?那么,我們還決不是奴才。
不過與其聽我還在安坐中的牢騷話,不如快看下面的《生死場》,她才會給你們以堅強和掙扎的力氣。
蕭紅(1911—1942),中國現(xiàn)代著名女作家,有“三十年代的文學洛神”之稱,“民國四大才女”之一。
她出生于黑龍江省哈爾濱市呼蘭區(qū)一個封建地主家庭。1933年發(fā)表第一篇小說《棄兒》。1935年,在魯迅的支持下,發(fā)表成名作《生死場》。1936年,東渡日本,創(chuàng)作散文《孤獨的生活》、長篇組詩《砂!返取1940年到香港后發(fā)表中篇小說《馬伯樂》、長篇小說《呼蘭河傳》等。1942年1月22日,因肺結核和惡性氣管擴張病逝于香港,年僅31歲。她短暫凄苦的一生,是紛擾的三十年代一抹凄艷的紅。
牛車上
金花菜在三月的末梢就開遍了溪邊。我們的車子在朝陽里軋著山下的紅綠顏色的小草,走出了外祖父的村梢。
車夫是遠族上的舅父,他打著鞭子,但那不是打在牛的背上,只是鞭梢在空中繞來繞去。
“想睡了嗎?車剛走出村子呢!喝點梅子湯吧!等過了前面的那道溪水再睡!蓖庾娓讣业呐畟蛉,是到城里去看她的兒子的。
“什么溪水,剛才不是過的嗎?”從外祖父家?guī)Щ貋淼狞S貓,也好像要在我的膝頭上睡覺了。
“后塘溪!彼f。
“什么后塘溪?”我并沒有注意她,因為外祖父家留在我們的后面,什么也看不見了,只有村梢上廟堂前的紅旗桿還露著兩個金頂。
“喝一碗梅子湯吧,提一提精神!彼呀(jīng)端了一杯深黃色的梅子湯在手里,一邊又去蓋著瓶口。
“我不提,提什么精神,你自己提吧!”
他們都笑了起來,車夫立刻把鞭子抽響了一下。
“你這姑娘……頑皮……巧舌頭……我……我……”他從車轅轉過身來,伸手要抓我的頭發(fā)。
我縮著肩頭跑到車尾上去。村里的孩子沒有不怕他的,說他當過兵,說他捏人的耳朵也很痛。
五云嫂下車去給我采了這樣的花,又采了那樣的花,曠野上的風吹得更強些,所以她的頭巾好像是在飄著。因為鄉(xiāng)村留給我尚沒有忘卻的記憶,我時時把她的頭巾看成烏鴉或是鵲雀。她幾乎是跳著,幾乎和孩子一樣;氐杰嚿希统鞣N花朵的名字,我從來沒看到過她像這樣放肆一般的歡喜。
車夫也在前面哼著低粗的聲音,但那分不清是什么詞句。那短小的煙管順著風時時送著煙氛,我們的路途剛一開始,希望和期待還離得很遠。
我終于睡了,不知是過了后塘溪,是什么地方,我醒過一次,模模糊糊的好像那管鴨的孩子仍和我打著招呼,也看到了坐在牛背上的小根和我告別的情景……也好像外祖父拉住我的手又在說:“回家告訴你爺爺,秋涼的時候讓他來鄉(xiāng)下走走……你就說你姥爺腌的鵪鶉和頂好的高粱酒,等著他來一塊喝呢……你就說我動不了,若不然,這兩年,我總也去……”
喚醒我的不是什么人,而是那空空響的車輪。我醒來,第一下我看到的是那黃牛自己走在大道上,車夫并不坐在車轅上。在我尋找的時候,他被我發(fā)現(xiàn)在車尾上,手上的鞭子被他的煙管代替著,左手不住地在擦著下腭,他的眼睛順著地平線望著遼闊的遠方。
我尋找黃貓的時候,黃貓坐到五云嫂的膝頭上去了,并且她還撫摸貓的尾巴。我看看她的藍布頭巾已經(jīng)蓋過了眉頭,鼻子上顯明的皺紋因為掛了塵土,更顯明起來。
他們并沒有注意到我的醒轉。
“到第三年,他就不來信啦!你們這當兵的人……”
我就問她:“你丈夫也是當兵的嗎?”
趕車的舅舅,抓了我的辮發(fā),把我向后拉了一下。
“那么以后……就總也沒有信來?”他問她。
“你聽我說呀!八月節(jié)剛過……可記不得哪一年啦,吃完了早飯,我就在門前喂豬,一邊地敲著槽子,一邊‘嘮嘮’地叫著豬……哪里聽得著呢?南村王家的二姑娘喊著:‘五云嫂,五云嫂……’一邊跑著一邊喊著:‘我娘說,許是五云哥給你捎來的信!’真是,在我眼前的真是一封信,等我把信拿到手哇!看看……我不知為什么就止不住心酸起來……他還活著嗎!他……眼淚就掉在那紅簽條上,我就用手去擦,一擦,這紅圈子就印到白的上面去。把豬食就丟在院心……進屋摸了件干凈衣裳,我就趕緊跑。跑到南村的學房,見了學房的先生,我一面笑著,就一面流著眼淚……我說:‘是外頭人來的信,請先生看看……一年來的沒來過一個字!瘜W房先生接到手里一看,就說不是我的。那信我就丟在學房里跑回來啦……豬也沒有喂,雞也沒有上架,我就躺在炕上啦……好幾天,我像失了魂似的!
“從此就沒有來信?”
“沒有!彼蜷_了梅子湯的瓶口,喝了一碗,又喝一碗。
“你們這當兵的人,只說三年二載……可是回來……回來個什么呢!回來個靈魂給人看看吧……”
“什么?”車夫說,“莫不是陣亡在外嗎……”
“是,就算吧!音信皆無過了一年多!
“是陣亡?”車夫從車上跳下去,拿了鞭子,在空中抽了兩下,似乎是什么爆裂的聲音。
“還問什么……這當兵的人真是兇多吉少!彼郯櫟淖齑胶孟袼毫蚜说木I片似的,顯著輕浮和單薄。
車子一過黃村,太陽就開始斜了下去,青青的麥田上飛著鵲雀。
“五云哥陣亡的時候,你哭嗎?”我一面捉弄著黃貓的尾巴,一面看著她。但她沒有睬我,自己在整理著頭巾。
等車夫顛跳著來在了車尾,扶了車欄,他一跳就坐在了車轅。在他沒有抽煙之前,他的厚嘴唇好像關緊了的瓶口似的嚴密。
五云嫂的說話,好像落著小雨似的,我又順著車欄睡下了。
等我再醒來,車子停在一個小村頭的井口邊,牛在飲著水,五云嫂也許是哭過,她陷下的眼睛高起來了,并且眼角的皺紋也張開來。車夫從井口攪了一桶水提到車子旁邊:
“不喝點嗎?清涼清涼……”
“不喝!彼f。
“喝點吧,不喝,就是用涼水洗洗臉也是好的!彼麖难鼛先∠率纸韥,浸了浸水,“揩一揩!塵土迷了眼睛……”
當兵的人,怎么也會替人拿手巾?我感到了驚奇。我知道的當兵的人就會打仗,就會打女人,就會捏孩子們的耳朵。
“那年冬天,我去趕年市……我到城里去賣豬鬃,我在年市上喊著:‘好硬的豬鬃來……好長的豬鬃來……’后一年,我好像把他爹忘下啦……心上也不牽掛……想想那沒有個好,這些年,人還會活著!到秋天,我也到田上去割高粱,看我這手,也吃過氣力……春天就帶著孩子去做長工,兩個月三個月的就把家拆了。冬天又把家歸攏起來。什么牛毛啦……豬毛啦……還有些收拾來的鳥雀的毛。冬天就在家里收拾,收拾干凈啦呀……就選一個暖和的天氣進城去賣。若有順便進城去的車呢,把禿子也就帶著……那一次沒有禿子。偏偏天氣又不好,天天下清雪,年市上不怎么熱鬧;沒有幾捆豬鬃也總賣不完。一早就蹲在市上,一直蹲到太陽偏西。在十字街口,一家大買賣的墻頭上貼著一張大紙,人們來來往往的在那里看,像是從一早那張紙就貼出來了!也許是晌午貼的……有的還一邊看一邊念出來幾句。我不懂得那一套……人們說是‘告示,告示’,可是告的什么,我也不懂那一套……‘告示’倒知道,是官家的事情,與我們做小民的有什么長短!可不知為什么看的人就那么多……聽說么,是捉逃兵的‘告示’……又聽說么……又聽說幾天就是送到縣城來槍斃……”
“哪一年?民國十年槍斃逃兵二十多個的那回事嗎?”車夫把卷起的衣袖在下意識里把它放下來,又用手掃著下腭。
“我不知道那叫什么年……反正槍斃不槍斃與我何干,反正我的豬鬃賣不完就不走運氣……”她把手掌互相擦了一會,猛然像是拍著蚊蟲似的,憑空打了一下:
“有人念著逃兵的名字……我看著那穿黑馬褂的人……我就說,‘你再念一遍!’起先豬毛還拿在我的手上……我聽到了姜五云姜五云的,好像那名字響了好幾遍……我過了一些時候才想要嘔吐……喉管里像有什么腥氣的東西噴上來,我想咽下去!……又咽不下去!……眼睛冒著火苗……那些看‘告示’的人往上擠著,我就退在了旁邊。我再上前去看看,腿就不做主啦!看‘告示’的人越多,我就退下來了!越退越遠啦……”
她的前額和鼻頭都流下汗來。
“跟了車,回到鄉(xiāng)里,就快半夜了。一下車的時候,我才想起了豬毛……哪里還記得起豬毛……耳朵和兩張木片似的啦……包頭巾也許是掉在路上,也許是掉在城里……”
她把頭巾掀起來,兩個耳朵的下梢完全丟失了。
“看看,這是當兵的老婆……”
這回她把頭巾束得更緊了一些,所以隨著她的講話,那頭巾的角部也起著小小的跳動。
“五云倒還活著,我就想看看他,也算夫婦一回……
“……二月里,我就背著禿子,今天進城,明天進城……‘告示’聽說又貼過了幾回,我不去看那玩藝兒,我到衙門去問,他們說:‘這里不管這事。’讓我到兵營里去!……我從小就怕見官……鄉(xiāng)下孩子,沒有見過。那些帶刀掛槍的,我一看到就發(fā)顫……去吧!反正他們也不是見人就殺……后來常常去問,也就不怕了。反正一家三口,已經(jīng)有一口拿在他們的手心里……他們告訴我,逃兵還沒有送過來。我說什么時候才送過來呢?他們說:‘再過一個月吧!’……等我一回到鄉(xiāng)下,就聽說逃兵已從什么縣城,那是什么縣城?到今天我也記不住那是什么縣城……就是聽說送過來啦就是啦……都說若不快點去看,人可就沒有了。我再背著禿子,再進城……去問問,兵營的人說:‘好心急,你還要問個百八十回。不知道,也許就不送過來的!幸惶,我看著一個大官,坐著馬車,叮咚叮咚的響著鈴子,從營房走出來了……我把禿子放在地上,我就跑過去,正好馬車是向著這邊來的,我就跪下了,也不怕馬蹄就踏在我的頭上。
“‘大老爺,我的丈夫……姜五……’我還沒有說出來,就覺得肩膀上很沉重……那趕馬車的把我往后面推倒了,好像跌了跤似的我爬在道邊去。只看到那趕馬車的也戴著兵帽子。
“我站起來,把禿子又背在背上……營房的前邊,就是一條河,一個下半天都在河邊上看著河水。有些釣魚的,也有些洗衣裳的。遠一點,在那河灣上那水就深了,看著那浪頭一排排的從眼前過去。不知道幾百條浪頭都坐著看過去了。我想把禿子放在河邊上,我一跳就下去吧!留他一條小命,他一哭就會有人把他收了去。
“我拍著那個小胸脯,我好像說:‘禿兒,睡吧!疫摸摸那圓圓的耳朵,那孩子的耳朵,真是,長得肥滿,和他爹的一模一樣,一看到那孩子的耳朵,就看到他爹了!
她為了贊美而笑了笑。
“我又拍著那小胸脯,我又說:‘睡吧!禿兒!蚁肫鹆,我還有幾吊錢,也放在孩子的胸脯里吧!正在伸,伸手去放……放的時節(jié)……孩子睜開眼睛了……又加上一只風船轉過河灣來,船上的孩子喊媽的聲音我一聽到,我就從沙灘上面……把禿子抱……抱在……懷里了……”
她用包頭巾像是緊了緊她的喉嚨,隨著她的手,眼淚就流了下來。
“還是……還是背著他回家吧!哪怕討飯,也是有個親娘……親娘的好……”
那藍色頭巾的角部,也隨著她的下腭顫抖了起來。
我們車子的前面正過著一堆羊群,放羊的孩子口里響著用柳條做成的叫子,野地在斜過去的太陽里邊分不出什么是花什么是草了!只是混混黃黃的一片。
車夫跟著車子走在旁邊,把鞭梢在地上蕩起著一條條的煙塵。
“……一直在五月,營房的人才說:‘就要來的,就要來的!
“……五月的末梢,一只大輪船就停在了營房門前的河沿上。不知怎么這樣多的人!比七月十五看河燈的人還多……”
她的兩只袖子在招搖著。
“逃兵的家屬,站在右邊……我也站過去,走過一個戴兵帽子的人,還每個人給掛了一張牌子……誰知道,我也不認識那字……
“要搭跳板的時候,就來了一群兵隊,把我們這些掛牌子的……就圈了起來……‘離開河沿遠點,遠點……’他們用槍把手把我們趕到離開那輪船有三四丈遠……站在我旁邊的,一個白胡子的老頭,他一只手下提著一個包裹,我問他:‘老伯,為啥還帶來這東西?’……‘哼!不!我有一個兒子和一個侄子……一人一包……回陰曹地府,不穿潔凈衣裳是不上高的……’
“跳板搭起來了……一看跳板搭起來就有哭的……我是不哭,我把腳跟立得穩(wěn)穩(wěn)當當?shù),眼睛往船上看著……可是,總不見出來……過了一會,一個兵官,挎著洋刀,手扶著欄桿說:‘讓家屬們再往后退退……就要下船……’聽著‘吭嘮’一聲,那些兵隊又用槍把手把我們向后趕了過去,一直趕上道旁的豆田,我們就站在豆秧上,跳板又呼隆隆地搭起了一塊……走下來了,一個兵官領頭……那腳鐐子,嘩啦嘩啦的……我還記得,第一個還是個小矮個……走下來五六個啦……沒有一個像禿子他爹寬寬肩膀的,是真的,很難看……兩條胳臂直伸伸的……我看了半天工夫,才看出手上都是帶了銬子的。旁邊的人越哭,我就格外更安靜。我只把眼睛看著那跳板……我要問問他爹‘為啥當兵不好好當,要當逃兵……你看看,你的兒子,對得起嗎?’
“二十來個,我不知道哪個是他爹,遠看都是那么個樣兒。一個青年的媳婦……還穿了件綠衣裳,發(fā)瘋了似的,穿開了兵隊搶過去了……當兵的哪肯叫她過去……就把她抓回來,她就在地上打滾。她喊:‘當了兵還不到三個月呀……還不到……’兩個兵隊的人就把她抬回來,那頭發(fā)都披散開啦。又過了一袋煙的工夫,才把我們這些掛牌子的人帶過去……越走越近了,越近也就越看不清楚哪個是禿子他爹……眼睛起了白蒙……又加上別人都嗚嗚啕啕的,哭得我多少也有點心慌……
“還有的嘴上抽著煙卷,還有的罵著……就是笑的也有。當兵的這種人……不怪說,當兵的不信命……
“我看看,真是沒有禿子他爹,哼!這可怪事……我一回身,就把一個兵官的皮帶抓。骸逶颇?’‘他是你的什么人?’‘是我的丈夫!野讯d子可就放在地上啦……放在地上,那不作美的就哭起來,我啪的一聲,給禿子一個嘴巴……接著,我就打了那兵官:‘你們把人消滅到什么地方去啦?’
“‘好的……好家伙……夠朋友……’那些逃兵們就連起聲來跺著腳喊。兵官看看這情形,趕快叫當兵的把我拖開啦……他們說:‘不只姜五云一個人,還有兩個沒有送過來,明后天,下一班船就送來……逃兵里他們三個是頭目!
“我背著孩子就離開了河沿,我就掛著牌子走下去了。我一路走,一路兩條腿發(fā)顫。奔來看熱鬧的人滿街滿道啦……我走過了營房的背后,兵營的墻根下坐著拿兩個包裹的老頭,他的包裹只剩了一個。我說:‘老伯,你的兒子也沒來嗎?’我一問他,他就把背脊弓了起來,用手把胡子放在嘴唇上,咬著胡子就哭啦!
“他還說:‘因為是頭目,就當?shù)卣诉郑 敃r,我還不知道這‘正法’是什么……”
她再說下去,那是完全不相接連的話頭。
“又過三年,禿子八歲的那年,把他送進了豆腐房……就是這樣:一年我來看他兩回。二年回家一趟……回來也就是十天半月的……”
車夫離開車子,在小毛道上走著,兩只手放在背后。太陽從橫面把他拖成一條長影,他每走一步,那影子就分成了一個叉形。
“我也有家小……”他的話從嘴唇上流下來似的,好像他對著曠野說的一般。
“喲!”五云嫂把頭巾放松了些。
“什么!”她鼻子上的折皺抖動了一些時候,“可是真的……兵不當啦也不回家……”
“哼!回家!就背著兩條腿回家?”車夫把肥厚的手揩扭著自己的鼻子笑了。
“這幾年,還沒多少賺幾個?”
“都是想賺幾個呀!才當逃兵去啦!”他把腰帶更束緊了一些。
我加了一件棉衣,五云嫂披了一張?zhí)鹤印?
“嗯!還有三里路……這若是套的馬……嗯!一顛搭就到啦!牛就不行,這牲口性子沒緊沒慢,上陣打仗,牛就不行……”車夫從草包取出棉襖來,那棉襖順著風飛著草末,他就穿上了。
黃昏的風,卻是和二月里的一樣。車夫在車尾上打開了外祖父給祖父帶來的酒壇。
“喝吧!半路開酒壇,窮人好賭錢……喝上兩杯!彼攘藥妆螅研靥啪屯耆对谕饷。他一面嚙嚼著肉干,一邊嘴上起著泡沫。風從他的嘴邊走過時,他唇上的泡沫也宏大了一些。
我們將奔到的那座城,在一種灰色的氣候里,只能夠辨別那不是曠野,也不是山崗,又不是海邊,又不是樹林……
車子越往前進,城座看來越退越遠。臉孔上和手上,都有一種粘粘的感覺……再往前看,連道路也看不到盡頭……
車夫收拾了酒壇,拾起了鞭子……這時候,牛角也模糊了去。
“你從出來就沒回過家?家也不來信?”五云嫂的問話,車夫一定沒有聽到,他打著口哨,招呼著牛。后來他跳下車去,跟著牛在前面走著。
對面走過一輛空車,車轅上掛著紅色的燈籠。
“大霧!”
“好大的霧!”車夫彼此招呼著。
“三月里大霧……不是兵災,就是荒年……”
兩個車子又過去了。
……
你還可能感興趣
我要評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