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房中國》中事件的核心線索囊括了具備典型中國文化氣質的可為文人品味、賞玩的器物。這類作品既有高雅脫俗的文化氣息,寄情于物,又根基于現實生活,緊跟時代步伐;既飽含文化厚度,又不至流于迂腐清高,是提高閱讀品味的佳作。
《紅豆相思圖》
聶鑫森
這兩個人,當然是一男一女,都快六十了,各自失偶已愈三年。他與她雖都供職于瀟湘文理學院,卻不同系,彼此幾乎沒有什么交往。兀地由雙方兒女一撮合,很快就成了連理。沒有起承轉合的戀愛過程,只因小字輩既是中學、大學的同窗,又一起出國留學一起“海歸”,交誼不錯,勸說的理由也很簡單:“你們都愛好收藏紅豆啊!苯Y婚的儀式就像走親戚一樣平常,雙方的親人及老友在一起高高興興吃個飯,新娘便住進了新郎那個幽靜的院子里。
新郎叫莊種蕉,字聽雨,名和字是其父起的,典出古詩“旋種芭蕉聽雨聲”。種蕉是美術系教國畫的教授,同時又是聞名遐邇的畫家。他酷好畫蕉,或作主體,或作背景,下筆狂肆,色墨淋漓。成片的蕉林,單株的芭蕉,或只畫一片、幾片芭蕉葉,從中可體會出芭蕉春、夏、秋、冬的不同姿儀,故他有枚閑章刻的是“蕉客”二字。
祖?zhèn)鞯倪@個庭院在湘潭城西,與湘江結鄰,一院子沉沉碧綠,種的全是芭蕉。沒事時,他清瘦的身影在蕉葉間飄動,是一幅極動人的畫。
他喜歡收藏紅豆,是因為小時候父親課讀唐人王維的《相思》一詩,給他留下太深太美的印象:“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彼镁碌男″\盒,裝盛不同地域所產的紅豆,廣東、廣西、海南、云南……或利用出差、寫生的機會在當地選購,或是友人、學生殷勤贈予。他對贈予者必以芭蕉畫作回報,這叫“投桃報李”,皆大歡喜。
新娘叫竺卷簾,字待月,在中文系主講歷代詩詞。她年輕時既是美人,又是才女,即便漸入老境,也是風韻猶在。她除出版學術著作多本外,還有自印的只贈友人的舊體詩詞《卷簾集》。她對具有古典情調的簾子特別鐘情,家中到處懸掛著簾子,窗簾、門簾、堂簾、廊簾,材質或竹或綢或布。她的詩詞中,也常常寫到簾子:“十二欄桿人寂寂,秋蔭都上畫簾來”;“簾底翠鬢殘燭夢,車前紅葉夕陽詩”;“最憐待月湘簾下,兩袖松風椅微涼”……
她和前夫都是廣州人,是二十年前調到湘地來的。自小父母就給她戴紅豆做的手鏈和項鏈,于是便有了收藏紅豆的癖好。她從不打麻將,但從唐人溫庭筠“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也無”的詩句中得到啟發(fā),選購小粒四方體羊脂玉,請首飾店的工匠把精選的紅豆鑲嵌上去,成為她閑時的把玩之物。
“五一”勞動節(jié)后,種蕉和卷簾開始了他們的“第二春”。
這個院子的格局不算小,有十幾間青瓦青磚的房子,臥室、藏書室、畫室、書房、客廳、餐廳、客房……一應俱全。院子里滿是芭蕉,綠意森森。雙方兒女都成了家,自有他們的住處,就剩下兩個老人與之廝守。
兩家的藏書歸到了一室。種蕉說:“原先的橫額為‘蕉書閣’,我看應改個名,你擬我寫,行否?”
卷簾想了想,說:“叫‘書魚室’如何?啃書之蟲古人謂之書魚,你我便是!
種蕉擊掌叫好。
兩人所藏之紅豆,專辟一室放置。卷簾說:“我剛擬了一個,這處該你了!
種蕉在櫥架前邊走邊看,當看到那兩顆嵌紅豆的羊脂玉骰子時,靈思一動,說:“叫‘玲瓏相思館’如何?取自溫庭筠的那兩句詩!
卷簾臉上一熱,含笑首肯。
他們結婚合影的放大相片,掛在“書魚室”正面的墻上。
臥室的墻上呢,掛著兩幅字畫,一幅是種蕉數年前贈給發(fā)妻的,叫《蕉蔭品茗圖》,畫的是一男一女坐蕉旁的幾桌邊品茶,人物很寫實,一看便知是種蕉夫婦;另一幅是卷簾丈夫生前用行書書寫卷簾的一首五古:“君問卷簾人,紅豆藏幾許?相思無盡期,兩心共今古!彼麄儽舜梭w諒對方的不忘舊情,覺得應該這樣做。
種蕉和卷簾都是博導,要工作到六十五歲才能退休。種蕉之前一日三餐都在教工食堂吃,他沒想到卷簾是個烹飪高手。早餐的煲粥和點心,晚餐的幾道葷、素菜,都做得非?煽凇V形缒,兩人在教工食堂用餐,由卷簾去點菜,安排得極周到。在家里吃過晚飯后,他們并肩在院中散散步,然后,一個去畫室作畫,一個去書房看書、撰稿,互不干擾。臨近子夜時,準時回到臥室。
他們靠在床頭,看著墻上的字畫,聊些陳年舊事。
卷簾說:“你們在蕉蔭下喝茶,都喝些什么茶呀?”
“我們喜歡喝綠茶,多是西湖龍井、黃山毛尖、湖南郴州‘狗腦貢’這幾種!
“哦!
“你先生的行書,寫得真不錯,他大概很喜歡習黃庭堅的字帖?”
“是啊。他說黃字顧盼生姿,搖曳多韻致,有創(chuàng)新,卻又在規(guī)矩之中!
“啊,我們該休息了!
“行!
于是他們一人一個被子,安安靜靜地進入夢鄉(xiāng)。
日子過得快無聲息,放暑假了。
雙方的兒女興致勃勃給他們辦好了旅游手續(xù),讓他們隨團去浙江一帶的風景地游玩、休憩,為期半個月。因為他們帶著結婚證,白天尋山訪水,夜晚可以在同一個房間休息。洗浴過后,他們相倚在床頭聊天,談詩談畫談此行的種種細微感受。談著談著,種蕉忽然把卷簾攬到懷里,卷簾的頭在種蕉胸前輕輕地拱動。
不知是誰的手把開關摁了一下,電燈熄了……
當他們旅游回來剛下火車,正好暮色四合。兒女們在車站口迎接他們,然后在一家大飯店的雅間為他們設宴洗塵,再用小車把他們送到家里。在一片歡笑聲中,兒女們立即告辭走了。
種蕉說:“茶也不肯喝,說走就走了。怪!”
卷簾說:“這些小家伙,只怕有事瞞著我們!
出行前,他們把一大串鑰匙交給兒女們保管,現在回來了,鑰匙又物歸原主。他們一間房一間房地檢查,發(fā)現幾處墻上的裝飾變動了位置。“書魚室”正面墻上,他們的結婚照不見了,移到了餐廳的墻上;臥室墻上種蕉所作的《蕉蔭品茗圖》,移到了他畫室的墻上;前夫贈卷簾的行書軸,則移到了她書房的墻上。
臥室的墻上呢?什么也沒有了。
他們相互對視,什么也沒有說,孩子們都替他們說了:舊情不忘,各藏自己的心底;新情肇始,應有其一個祥和的空間。
種蕉大聲說:“此時,我要去畫室畫一張大畫,紅豆樹上,結滿累累紅豆,再添一對綬帶鳥,叫《紅豆相思圖》!
“不可不配幾片蕉葉,你不是自稱‘蕉客’嗎?”
“再加一鉤新月,因為你字‘待月’!
“種蕉,我要為此圖作一首詩,再由你題寫上去!
“然后,掛在我們臥室的墻上。我去作畫了,煩你在畫案邊開爐煮壺茶吧!
“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