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經(jīng)也。弗順則無以為天下綱紀!
《一抹滄桑》將人放在天地嬗變下稼穡勞作的場景中,以工筆與寫意融合的手法,還原了華夏數(shù)千年的農(nóng)耕生活,把準了農(nóng)民與土地的情感脈搏。渭北塬上的風(fēng)俗、習(xí)慣、飲食、戲曲等,貫穿始終;閹牛、劁豬、配種、殺豬、爆米花等,不離其中;挼泥、放炮、掏鳥窩、騎驢、偷瓜等,點綴其間。
歲月流轉(zhuǎn),世事變遷,一代代人耕耘不已,一個個家庭悲歡離合。在時間的長河中,陳老五、馬九、智亮、麻娃、宏斌、志發(fā)……諸多人物構(gòu)成了典型的中國農(nóng)民群像,他們的隱忍、勤勞、善良,代表了中國人的生命底色,體現(xiàn)了中國人的命運認知,他們以汗水、眼淚和血,在這片土地上,緩慢地行過幾十年,留下一抹滄桑。
陳璽 一九六六年生,陜西乾縣人。一九八九年,武漢大學(xué)畢業(yè),經(jīng)濟學(xué)碩士,律師。曾在高校任教,現(xiàn)為東莞市工商局副局長。求學(xué)時執(zhí)迷于科學(xué)、哲學(xué),主要思考社會領(lǐng)域的非線性機制,將耗散解構(gòu)理論應(yīng)用于經(jīng)濟和認知領(lǐng)域,發(fā)表論文多篇。
少年時代有諸種版本的夢,質(zhì)疑多思的性格,生活總在憂郁灰色長廊中徘徊。多維的感知就像一粒粒種子在悄然發(fā)酵,始終沒有一個出口。鬼使神差中撕開了一個口子,驀然回首,原來那是一個文學(xué)的通道。
文學(xué)就像揉面,得在生活的歷練中將面揉好醒到,用智慧的清泉搓洗,端出來的是一碗酸辣飄香的面筋。
出版有長篇小說《暮陽解套》,在《中國作家》《北京文學(xué)》《作家》《飛天》等雜志發(fā)表多篇小說。
一
如果說悠遠的漢唐文明是一軸絢麗多彩的畫卷,那么關(guān)中腹地就是畫卷的軸心。在混沌初開和心智聚合的歷史長河中,關(guān)中平原在農(nóng)耕文明和外圍游牧文化的交融中,好像女人的子宮一樣,滋潤著華夏文明的胚胎。向西抵御著游牧民族的滋擾和滲透,向東在渭河注入黃河的洪流中,出潼關(guān),傾注到中原,將自己的軀干和花枝伸向廣袤無垠的中原大地。
古有“據(jù)關(guān)中而擁四!钡恼咽。周秦漢唐,中華文明就像揉面團一樣,在不斷地搓揉和捶打中成型,在王朝穩(wěn)定中醒到,變得光潤筋道。隨著疆域的拓展和人口的遷徙,中華文明的中心東出關(guān)中。關(guān)中腹地以風(fēng)陵渡為閘口,以潼關(guān)為頸喉,猶如一個瓷壇子,在東部冠莖和花枝的反哺雨露下,按照王朝輪回和格禮序變的軌跡,緩慢地發(fā)酵著。
八百里秦川一鏟平,南面是秦嶺,北面是苔原和溝壑縱橫的黃土高原。站在關(guān)中平原和渭北旱塬的接茬處,向南眺望是逶迤雄渾的秦嶺山脈,腳下是恰似葫蘆一樣的千里沃野,中間嵌有激蕩著洶涌波濤的渭河水帶;極目向北是隱隱約約的帝王陵墓,腳下又是一個平疇的塬峁。深厚的黃土層好像花卷一樣,在褶皺中拉伸。凸起的是塬,凹下的為川。
千年前的渭北土塬,應(yīng)該是郁郁蔥蔥的溫帶森林。隨著宮闈建造和人口繁衍,秋冬取暖和日常柴火,林線北移。裸露的土層在風(fēng)雨的沖刷侵蝕及移民的開墾下,峭立的峰頭被慢慢地蝕平,山頭變成了條狀寬闊平坦的塬地,山脊變成了緩坡。
久遠滄桑和凝重的三秦大地,在初冬的光暈中,恰似一個披著羊皮棉襖,勒著羊肚手巾的老人。延河是他的眼線,關(guān)中平原是他的嘴唇,秦嶺是他的下巴,莽莽的秦巴山區(qū)就像他的脖頸和腮須。北端沉寂的雪就像額頭上的白手巾,黃色縱橫的溝壑恰似老人的額頭和面頰上的皺紋,渭河兩邊平疇原野上的田禾則是老人嘴巴上的胡須。雖然在自然造化的層面上,關(guān)中腹地顯得荒涼深沉和厚重,但是北部的腰鼓和信天游,中部的秦腔和眉戶,南部的商洛花鼓,使得這片土地多彩而富有活力。北部的豪放粗獷和南邊的細膩婉約并蓄于關(guān)中大地。
晴空萬里的雨后,咂摸著一袋旱煙,靠在土坡上,向北眺望,媚娘的陵寢就像睡熟的少女,高聳的雙乳和俊俏的臉龐清晰可見。塬上人家將陵墓叫作姑婆陵,示意這里的人家好多曾經(jīng)是則天皇帝的娘家人,或者曾經(jīng)追隨著她。移目東眺,太宗世民的陵墓莊重威儀,與媚娘的陵寢矚目遙望。他用長輩的威嚴瞥著兒媳的輕佻和恣意,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糾結(jié)著倫理和情仇恩怨。
降水順著土層滲積,塬下川道水層淺,田野中散布著水井,天旱時候可以用井水灌溉。塬下人的收成有了一定的保障,日子過得舒坦一些。村子在名稱上多以村或家稱謂,說明這里由于自然耕作條件優(yōu)越而較早成型。塬上雖說一馬平川,水層較深,多為旱地。遇到干旱少雨的年份,莊稼就會歉收或絕收。老年人講:塬上村落,以村或家稱謂的多為較早的農(nóng)家;以堡稱謂的多是舊時關(guān)卡要塞;以寨稱謂的多是后來的軍屯人家。
塬上村子的中心,多為一個澇池,幾條巷子以澇池為圓心散開。村頭都有一個公用的土壕,農(nóng)家用架子車將土拉回來,堆放在莊子的后面,曬干敲碎后,用鐵锨從后墻的開口處丟進院后的茅房里。人畜的糞便用干土填蓋,漚成莊稼需要的農(nóng)家肥。積到一定的時候,農(nóng)家會用鐵锨翻起,再從后墻的空洞中丟到墻外,按照農(nóng)時的要求拉到田里。
千百年的生生不息,村頭的壕取了一層又一層,變得越來越深了。架子車拉土的坡度越來越陡了,路程也越來越遠了。土變成了肥,架子車不斷將農(nóng)家肥運到田里,拉糞到田里的路慢慢有了坡度,并且越來越陡了。村子在坑中,田野的雨水隨著田徑匯流到村里的澇池。
到渭北塬上的村子看,如果村頭的壕深而陡,通往田野的路遠而坡,說明這個村子時間久遠。塬上的人們倒騰著糞土,伺候著田禾,祈求上天的恩賜,為了解決吃的問題,辛勞了一輩又一輩。
剛解放的時候,塬上人家大都是三間莊基。隨著五六十年代的生育高峰,老一輩的兄弟分家,用低矮的院墻將莊基分開,變成了又深又窄間半莊子。抬頭看去,順墻而建的廂房的屋檐與墻頭就是一米左右的空間。七十年代初期,兒子們又開始分家,間半莊子又被切割成幾段,有了幾個煙筒。后院的茅房緊張,很難分出誰家的家肥,大門前面開始有了廁所。
塬上人家見面招呼就是一句“吃了沒?”
被問者一句“吃了!”就完成了見面的體恤和客套。
千百年下來,吃始終是塬上人的頭等大事,人們以吃為中心,維持著種系的繁衍。
塬上人罵人的口頭禪“羞你先人哩!”和“虧了人了!”
這昭示著他們以倫理為軸心,不能讓先人蒙羞和不能虧人的道德教化。
塬上好像夏天浸在澇池里老黃牛的脊背,槐樹寨居于脊背的中心。向北是媚娘的陵墓,向南下了坡就是馬嵬坡,那里埋著楊貴妃。如果以槐樹寨為軸,南北對折,楊貴妃正好蜷臥在媚娘的懷中,對著祖母哭訴她孫兒的絕情。
傳說槐樹寨的人家是大唐初定時,隨李淵從山西過來的軍屬。高宗李治東征高麗時,祖上曾追隨過薛仁貴。寨子中間是一個三角形的澇池。東面是一條東西向的巷子,東頭姓衛(wèi),中間姓馬,西頭緊挨澇池的姓陳,寨子的人將這條巷子叫作中堡子;澇池的南面也是一條東西向的巷子,全部姓周,就是前堡子;澇池的西北方向是一條南北向的巷子,周姓和馬姓混居,就是后堡子。
寨子的西頭有一條架著橋,嵌在地下深深的明渠。順著渠向西北前行,渠越來越深,盡頭是一座抽水站的機房。中堡子被分成一隊和二隊,前堡子是三隊,后堡子是四隊。四個隊和鄰近村子的八個隊組成了一個大隊。
二
七四年開春,天暖得特別快。早上下地時還是秋衣秋褲,太陽竹竿高的時候,田里的勞作和太陽的烘曬,農(nóng)人們臉上掛滿了汗珠。
陳老五和馬九是二隊的飼養(yǎng)員,他倆同輩。老五比馬九大八歲,馬九叫老五為五哥,老五直接喊他老九。
老五五十開外,身高一米六左右,身體瘦弱。長期的辛勞背有些駝了,腿變成了羅圈形。稀疏干枯的頭發(fā)白里透著淡淡的黑,恰似核桃一樣的圓臉上滿是皺紋,稀少的眉毛下一雙混濁流著眼液的眼睛。
馬九身高近一米八,渾身肌肉健碩,濃密挺直的頭發(fā)好像針刺一樣矗立在頭上,黑澤中夾裹著幾根銀絲。長條形的黑臉上布滿了腮毛和胡須,嘴里總是叼著煙鍋,說起話來甕聲甕氣的。
清早,社員們牽出牲口,套上犁鏵,下地耕作。
老五拉著架子車,和馬九將昨晚牲口的糞便移到飼養(yǎng)室門前的糞堆上,用掃帚將飼養(yǎng)室清掃干凈。他們用鋤頭刨開土堆,將土均勻地鋪曬在空地上。午飯后,社員們下地了,馬九將曬干的土拉到飼養(yǎng)室后面,從澇池里挑來水,將飼養(yǎng)室的水缸蓄滿。老五拉著架子車,到田里給牲畜割青草。
老五有兩個兒子。老大叫醒民,三十出頭,是個民辦教師。在外村的小學(xué)教書,周六下午回家,在家里干活,周日下午返回學(xué)校。民辦教師按照本村全額勞力記工分,參加生產(chǎn)隊的分配,平時每個月有五塊錢的補貼。老二叫覺民,剛剛高中畢業(yè),在生產(chǎn)隊勞動。
老五拉著架子車,準備下地。大孫子孫蛋提著擔籠,嚷著要跟爺爺下地拔草。
偏西的太陽暖暖的,老五拉著架子車,快七歲的孫蛋扯著轅繩。
去年冬里的一場雪后,天氣一直干旱。五米寬的馬路上,中間凸起的部分被馬車和架子車壓成兩條深深的車轍,順著地勢和雨水的沖擊,彎曲綿延,車轍泛著瓷實的光。駕著車行進時,車輪間或在車轍的棱坎上沖抵著,棱坎揚起的塵土和拉車人腳踩濺起的土混雜在一起。老五駝背的身影和孫蛋虎虎蹦跳的影子,在車前赤黃的路面上,隨著腳步和身體的扭動,就像兩個活塞一樣,節(jié)奏不一地蠕動著。
路邊的楊樹枝從褐枯色變得泛綠,密密麻麻的芽苞綻開,嫩黃色的葉子迎風(fēng)招展,發(fā)出呼呼啦啦的聲響。溝渠和田坎上開滿了高低不一、各式顏色的野花。麥田中,一群女社員正在用鋤頭順著麥壟,鋤地松土,隨著鋤頭的揮動,田壟間貼地彌漫著土霧。
老五拉著架子車,拐入小路。男社員正在田頭休息:有的蹲著,嘴里叼著旱煙;有的坐在田坎上,手里倒騰著麥秸和樹枝;有的站在不遠處,回過頭來,順著大家的話題說笑著,拉下褲子撒尿,水柱嗒嗒而下,激起了土塵。一堆泛黃的泡沫久久地蹲在大小不一的土塊間,隨著清風(fēng)微微擺頭,反射著太陽光,暖春的氣息里飄著陣陣尿臊味?粗衔迦ジ畈,社員們招呼著,紛紛拿開了橫在小路上的锨把。馬三的兒子二省盯著孫蛋手里的擔籠,站起來捏著鼻子,呼哧了幾下,將噴出的鼻涕抹在樹干上。他半開玩笑地說:“給隊里割草,還帶上孫子,這叫公私兩不誤呀。”
生產(chǎn)隊的苜蓿地在公墓邊上,圍著密密麻麻的墳冢。從冬天醒過來的苜蓿有二十公分高,嫩綠的葉子,像墨綠的緞面一樣起伏閃爍著,上面鑲嵌著紫色泛白的小花,好似夜幕初蓋時田野里飄動的螢火蟲。
老五拿著鐮刀,來回在苜蓿地轉(zhuǎn)了一圈,今天是開春后第一次開鐮,他在尋思著從最茂盛的地方下鐮。路上,老五在給孫子講古代施公判案的故事,他回過頭說:“故事就到這里了。隊里的苜蓿地,你不要進來,你到公墓那邊拔草去!”
孫蛋提著擔籠,順著田埂走到墳堆。墳頭上用土塊壓著的白紙在春風(fēng)中抖動著,墳冢間枯枝纏繞,泛青的茅草將墳堆包裹著,好像蓋上了一層氈,枯藤的縫隙中伸出嫩葉。幾塊磚頭橫七豎八地倒在墳前,被祭拜燒紙熏黑的磚面上沾滿灰燼,面上滴附的蠟燭依稀可見。
孫蛋看見一撮細細高高的小蒜,興奮地跑過去,揮起鏟子,一會兒,從土里刨出了一串根莖白嫩、指頭蛋大小的小蒜。他拍打著小蒜根部的土,抖干凈放入籠中。蒲公英伸著長長的脖子,枝頭開滿了好似紐扣一樣大小的花蕾,泛著不同的顏色,白白的絨絮在風(fēng)中搖擺著,好像蹣跚學(xué)步的孩童,對著大人搖著頭,擺著手,咯咯稚笑。他拔了幾根蒲公英的枝莖,掐掉上面的花,將枝莖從中間扯開,挺立的莖立馬耷拉下來,莖中流出了清亮的黏液。他放在口中,用力嚼著,一股草腥的甜味溢滿了口腔。
老五看著墳冢間歡蹦的孫子,蹲下去,手捋著一撮苜蓿,留足根茬,嗞啦嗞啦地開鐮了。鐮到秸斷,一股清爽的開春第一茬苜蓿的味道彌散開來。老五知道,槽頭的牲畜一個冬天,都是干草秸喂養(yǎng),不斷掉毛,肉皮變得松垮下垂,沒了水色。這鮮嫩綿軟的苜蓿,對牲口來講,就像一個冬天沒有見過葷味的農(nóng)人,突然在剛出鍋的熱蒸饃里夾了一塊肥肉。
開春的苜蓿也是農(nóng)家飯桌上的佳肴。生產(chǎn)隊有時會讓女社員,撩著圍兜,用手掐一茬嫩葉,用秤分給社員。第二天,社員們端著老碗,蹲在門前的糞堆上,刨吸著漂著紅辣子的面條,用筷子挑起碗中的苜蓿,放在嘴里嚼么著,都夸苜蓿好吃。
夕陽西下,田野的風(fēng)變得瘆涼,襲向冒著熱汗的脊梁。老五覺得時間差不多了,站起身,活動了一下四肢,將幾籠苜蓿放在架子車上。他對著墳冢吆喝了幾聲,孫蛋提著擔籠,撒歡兒跑了回來。老五在前面拉著車,孫蛋在后面推著。上了大路,老五用衣袖擦著額頭的汗水,瞇眼看了下西邊的落日,對孫蛋說:“孫蛋,你提著擔籠先走,爺爺歇一會兒!
收工的社員們聚在飼養(yǎng)室門前。有的吧嗒吧嗒地咂吸著煙鍋,有的用孩子的作業(yè)本,扯成紙條卷著煙。孫蛋提著擔籠,經(jīng)過飼養(yǎng)室門前。二省蹲在糞堆上,遠遠地盯著,口鼻里冒著煙,眼睛不停地眨么著。他突然從糞堆上躍起,快步攥住孫蛋的擔籠,笑著說:“叫叔看一下,弄到什么好菜了?”
刨騰了幾下,二省失望地拿起一撮小蒜,扯掉外面的皮,放在嘴里有滋有味地嚼著,笑著回到糞堆頂上。對著大家說:“開春的小蒜真好吃!”
老五拉著架子車,回到飼養(yǎng)室。拴在門前的牲畜嗅到了苜蓿的味道,老牛伸長脖子,舌頭不停地在嘴唇上舔著,一絲絲口水垂落在地上。馬豎起耳朵,尾巴向上揮了幾下,仰起脖子,昂起頭,晃動了幾下,對著晚霞嘶吼幾聲,口鼻噴出了一股股白氣。蔫驢依舊耷拉著腦袋,將脖子在墻上蹭著,一副不急不躁的樣子。小牛犢蹦踢著蹄子,撒著歡跟在車子后面,用嘴叼著苜蓿,津津有味地大口嚼著。
馬九拿著掃把,揮著驅(qū)走了牛犢,將擔籠提到炕頭的草堆邊。他放下鍘刀,弓字形站著,一只腳踩著鍘刀座,一只手抬起鍘刀片。老五蹲在鍘刀前,用雙膝抵著苜蓿,雙手在前面捋著。刀口一閃一閃,草段從刀口緩緩落下。馬九嘴里叼著煙鍋,提鍘時吸一口,壓鍘時煙從口鼻徐徐冒出,煙袋不斷在空中晃動。
兩人將牲口從樹樁上解下來,牽入飼養(yǎng)室。馬九將干麥秸倒入槽中,老五一邊撒上麩子,一邊淋水,然后用木棍來回攪拌。牲口們沒有平日聽話,抬著頭就是不下嘴。馬九提著擔籠,往槽里撒苜蓿,老五趕快用棍子攪拌均勻。老五順著槽頭,摸摸牲口的面頰,扯扯耳朵,對蹲靠在炕頭的馬九說:“老九,你先回家吃飯吧!今個醒民回來了,我要安排明天家里的活,會晚點回來。”
馬九晃晃煙袋,甕聲甕氣地說:“五哥,煙沒了,到時給我?guī)б淮鼇!?br />
說著將煙鍋上油膩膩的煙袋解下來,遞給了老五。
老五家坐北向南,和飼養(yǎng)室隔了幾家。原來和老三家是一院莊子,后來用墻從中間分隔開來,變成了又深又窄的間半莊子。門首是間廈子房,里面堆放著農(nóng)具和柴草。房檐頭是一棵碗口粗的核桃樹,樹下就是麥草垛子。向里又是兩棵細一點的棗樹,樹冠從屋檐下伸出,掩映著灰褐色的屋頂。莊子中間是第二道廈房,折成九十度和順墻而建的三間廂房連在一起,后面人字形大房和側(cè)面的廂房連在一起。凹字形的屋檐和院墻形成了一個長條形的天井,一棵火罐柿子樹從天井伸出,掩映著院墻和屋頂。大房后面是一棵近百年的老棗樹,映住了大房的北向屋頂。棗樹下是一間柴房,里面堆放著麥粒殼子和豬糠,母雞也會在里面造窩下蛋。莊子的后面是茅房,里面養(yǎng)著一頭母豬和一窩豬娃、一只羊和十幾只雞。后墻上半人高的墻洞,平時用磚頭封著,那是進出糞土的地方。
老五邁著羅圈腿,踩著自己的影子,推開了半掩著的頭門。隨著門樞的咯吱聲和老五的咳嗽聲,醒民放倒了墻角的炕桌,對二兒子毛蛋說:“快去拿板凳,你爺回來了!
媳婦桂琴往碟子加著醋,攪著碗里的小蒜。老五走進大房,兩個兒子站起身來,他對老大說:“學(xué)校忙嗎!咋回來那么晚?”
老五坐在板凳上,兒子蹲在兩邊,孫子坐在地上的糧袋上。醒民媽頭上頂著手帕,端著碗,坐在爐膛的柴火堆里,桂琴蹲在大房的門沿上。屋內(nèi)垂著一只十五瓦的燈泡,鍋里和碗里的熱氣向上騰升,昏暗的燈光下,一家人散坐在廚房里,吧嗒吧嗒吃著晚飯。
老五用筷子夾著小蒜,呼啦啦刨完一老碗稀飯,他掰下一塊蒸饃,順著將碗擦干凈,放在口里嚼著。醒民遞給他一個摻著玉米面的饅頭,看著孫蛋吃了一個饅頭,伸出手又拿第二個蒸饃,他眨么幾下混濁的眼睛,用皺巴巴的手帕擦了下眼睛,嘆息著說:“晚上不下地,就是睡覺,吃那么多有什么用!”
兩個兒子蹲在地上,抽著旱煙,眼睛看著地面,兩個孫子在邊上嬉鬧著。老五瞇著眼,看著昏黃的燈泡,沉默了半晌,緩緩地說:“我看今年天旱,節(jié)氣比往年早。覺民明天給隊里請假,和你哥將后面的糞起出去,拉到自留地里,覆在麥田上!焙笤旱呢i哼哼著,他看了一眼醒民,抹著眼睛說:“如果下半年糧食緊張,豬就會便宜。留著母豬,將一窩豬娃賣了。”
老五站起身,打開圈門。母豬慢騰騰爬起來,后面跟著一堆豬娃,將他團團圍住,哼哼著用嘴拱著他的褲腳;羊從地上躍起來,晃著頭咩咩地叫著;墻角雞架上的雞抖動著翅膀,趔趄著身子,咕咕地叫著。
回到廚房,老五走到麥囤后面,解開挨墻的麻袋,手在里面抓了一把旱煙,塞進煙袋里。臨出門時對著孫子說:“別睡懶覺,早點起來,幫大人干點活!”
老五交代老伴將頭門關(guān)好。他順著巷子走到澇池邊,月光下,他圍著澇池東面坎上的葫蘆形的自留地走了一圈,將棱坎上幾棵倒下的煙苗扶起來,用腳踹了幾下根部。靠在田頭的麥草垛子上,老五看著月光下亮晃晃的煙苗和黑汪汪的麥田,他思磨著下一步莊稼作務(wù)的安排。
分自留地的時候,其他社員都挑揀著規(guī)則平整的地塊,臨村口葫蘆形的地塊剩下了。主要是太靠近村子,社員們的豬雞時常會順著巷子跑出來,跑到田里糟蹋莊稼。最后,老五站起身來,說自己要葫蘆地。丈量的時候,方正的地一算就知道多大。到了澇池邊上的葫蘆地,隊上的會計拿著皮尺,來回拉了幾次,拿過放在田埂上的算盤,撥弄得噼里啪啦,額頭上冒著汗,最后對主持分地的大隊干部說:“將葫蘆頭往北延展五米,就夠老五家的了!
大隊干部疑惑地看著會計,站起來,用步子來回步量了幾下,扳著手指,嘴里叨咕著,半晌也沒有個眉目。最后,他走過來說:“五叔,村頭的地,家畜侵擾的多,就這樣吧!”
老五和別人不同,家里養(yǎng)著一圈豬羊,家肥充足。他一年四季要安排拉土起糞,鍘草打糠。村子的小孩放學(xué)后,都聚在一起,追逐嬉玩,只有他的兩個孫子,手里攥著冷饃,嘴里叼著腌蘿卜,腳下放著竹竿,隨時準備驅(qū)趕豬和雞。
澇池邊上經(jīng)常會有雨水沖下來的柴草和溝渠里牲畜的糞便。農(nóng)閑的時候,老五就會挽起褲腿,用鐵叉將水里的柴草挑上岸,在自留地上曬干。把水里的糞便和亂七八糟的臟東西弄上來,埋在地里。他下田干活,見到路邊和渠坎中人畜的糞便,都會用鏟子鏟在糞籠里,提回來埋在自留地里。
分到自留地,老五帶著一家大小,在葫蘆的周圍砸下木橛,用鐵絲圍了一圈。前堡子自家叔伯兄弟陳老六彎著腰,披著棉襖,叼著煙鍋,撲塌撲塌著路過?吹嚼衔逶诘乩锩,走進來蹲在邊上,口鼻冒著煙說:“五哥,你平時不哼不哈,沒有多少言語。這四個隊分自留地,最有眼力的就數(shù)你老哥了。”
老五抹了抹眼角,揮動著鐵锨,笑著說:“人家都圖省事,咱是受苦的命,沒有辦法!
去年臘月,下了一場雪。早上起來,每家都用掃帚將自家院子的雪掃出來,堆在門前的樹溝里。老五在村子轉(zhuǎn)了一圈,吃過早飯,他從鄰家借了兩輛架子車,將村子里的雪堆拉到自留地里,用鐵锨撒在麥田里。
開春無雨,麥苗在泛黃的根絮中搖擺著,就是不見起身。板結(jié)的土地由于沒有積雪的消融,開裂了。老五近來有時間,就會蹲在自留地里,用樹枝挑翻著土層,估摸著地里的墑情。
老五回到飼養(yǎng)室的時候,牲口們在槽頭搖頭晃腦地吃著,不時伸出舌頭呼啦呼啦舔著嘴唇,間或擺弄著脖子和頭,阻止鄰居的越界。他打了一桶水,順著槽頭讓牲口飲水,又抓了一把苜蓿,撒在麥秸上。馬九靠在炕頭上,張著嘴巴,隨著有力的呼吸,呼嚕聲一陣高過一陣,手里攥著的煙鍋,耷拉在膝蓋上,停在空中。老五將鼓鼓囊囊的煙袋放在炕臺上,躺在炕的另一頭,伸手拉繩熄燈。一會兒,炕的兩頭呼嚕聲此起彼伏,夾雜著牲口噴氣吐舌的呼啦聲。圈后,牲畜嘩嘩的排尿聲和嗒嗒的排便聲交替著,飼養(yǎng)室彌漫著旱煙青草和牲口排泄濺起的泥土味。
月亮從門縫里照進來,光影偏東的時候,老五的呼嚕卡住了,一口氣換不上來。他忽地坐起來,揉了幾下眼睛,快步走到圈后,拿起鐵锨給牲口下面墊了一層干土。他將鐵锨扎在土堆上,回去躺在炕上。老牛擺著尾巴,低頭看著身下的干土,接連躺下了,嘴巴依舊吧嗒吧嗒地嚼著。馬和驢耷么著眼睛,四條腿對角交換休息著。
月亮西墜,東方泛白,啟明星眨著眼睛,村子顯得靜謐而安詳。一家公雞領(lǐng)鳴,然后就是此起彼伏的打鳴聲。老五從炕上坐起來,拿起圈后的鐵锨,瞅了一眼麻麻亮的天色,回到家里,順著院子咳嗽著。廚房里的燈亮著,醒民正在擦鐵锨,覺民揉著眼睛,懶洋洋地走進來。老五走進廁所,將圈里的豬羊牽出來,拴在樹上。雞架上的雞群撲棱著翅膀,順著架子有的飛到墻頭,有的上了邊上的樹枝,臥在樹杈上。他對走過來的兒子說:“覺民跟著大,把糞起到墻外;醒民帶上媳婦和娃趕緊將糞拉到自留地里去。”
忙完飼養(yǎng)室的活,老五扛著鐵锨,來到自留地。一車車糞土,均勻地散布在綠油油的麥田中。他帶著兒子,用鐵锨將糞土撒在麥田上。忙活完了,老五蹲在澇池的棱坎上,看著坡坎上黑油油,葉子好像扇子一樣,桿子不斷躥長的旱煙,他的心里美滋滋的。他撿起一坨土塊,扔進澇池中,看著濺起的水泡,測試著水的深淺。
吃了一老碗涼面,桂琴接過碗,舀了一碗面湯,老五接過來,喉結(jié)一漲一縮咕嚕咕嚕地喝完了。他用衣袖擦了嘴角的面湯,瞅了一眼窗外的陽光,撿起地上柴草堆里的玉米秸,用手挎著,心事重重地說:“澇池里的水還不錯。下午,在挨著澇池的棱坎上挖幾個腳窩,用桶打水,從北邊高處澆一下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