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書房里聚精會神地看著一張浮世繪。這是一幅描繪女人臉部的畫，用毛筆畫在日本紙上。我把畫攤在書桌上，看得入神。
　　紙張周圍和中央，有呈線狀的燒焦痕跡，邊角部分還有燃燒后留下的圓形痕跡。所以，整幅畫好似用褐色的筆寫下的“日”字�？磥磉@幅被燒過的史料被史學(xué)家原封不動地發(fā)掘并保存了下來。而這幅畫是不是曾多次遭遇火災(zāi)呢？光看這幅畫的現(xiàn)狀，我想八成是這樣的。雖然畫的收藏者很愛惜它，每次看完都對折，保管好，但最終還是遭受火災(zāi)，燒成了現(xiàn)在的樣子。
　　若真如此，我倒對那場火災(zāi)產(chǎn)生了一些猜想。那是發(fā)生在江戶時代，或者是太平洋戰(zhàn)爭時期的大空襲？還是沒有任何歷史背景，僅僅只是場最近發(fā)生的火災(zāi)而已？算了，猜不到。
　　長長的臉，小得如豆粒般的眼睛，櫻桃小嘴——好像畫的是一位市井女子。女子看起來不年輕了，也絕對算不上是美女。確切地說，臉形稱得上古怪。小眼睛稍稍向上挑，上眼瞼又好像有些凹陷，眼睛上方還有一條短短的皺紋。
　　顯然是極端歪曲，現(xiàn)實中一定不會有人長這樣一張臉。而且女子的手很小，臉卻又長又大。是畫家在創(chuàng)作時的夸張表達，還是出于一時的藝術(shù)靈感，才創(chuàng)造出如此風格的畫中人？
　　這幅畫的繪畫手法相當嫻熟，運筆方面看不出有任何的猶豫。因此，不像是出自不會作畫的普通人之手，可以說，就算說是知名畫家的作品也不奇怪。但要說杰作，就有點勉為其難了。
　　它沒有上色，只是墨汁的單色。原來這類浮世繪應(yīng)該屬于版畫，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了。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這樣的臉部圖。不過，浮世繪其實從很久以前就一直在慢慢地發(fā)生著變化。這幅畫絕對稱不
　　上美人圖，甚至可以說是丑女圖。畫紙估計是印浮世繪通常用的普通印相感光紙。像這樣把這么丑的女子的臉部特寫刻在木板上，印刷一下放在街上賣，想不到居然還能賣得出去。
　　然而，對浮世繪和江戶時期美術(shù)作品擁有濃厚興趣的人，是絕對不會錯過這種特征鮮明的畫的。另外，我這類人都算是不太冷靜的類型，這幅畫又是那樣與眾不同，甚至可以說它讓我覺得刺激，具有挑戰(zhàn)性。
　　擁有這種特征的畫作，即便是提到浮世繪就興奮的我，此前也從未親眼見過。我曾經(jīng)作為北齋的研究者，在N大藝術(shù)學(xué)院擔任江戶美術(shù)課程的講師此后也曾在日本浮世繪美術(shù)館做過學(xué)藝員工作，因此看到了許多分門別類的畫作；也為了收集北齋的關(guān)聯(lián)史料而在全日本四處奔波，并已經(jīng)寫成書出版。所以，我到現(xiàn)在才第一次看到這種類型的畫作，也算是一種緣分吧。
　　在畫的左側(cè)，用毛筆字寫著無法理解的羅馬字。我想來想去還是不明白它的意思，讀不懂它要表達的內(nèi)容。在這幅江戶時代的畫上，記載著如此令人費解的羅馬字，確實比較稀奇。
　　這位繪師的日本文字應(yīng)該寫得相當熟練，但貌似不太擅長使用羅馬字�？峙抡�是因為不太擅長，又運用日式書寫體，便給人留下拙劣的印象，又難以辨別閱讀。
　　Fortuin in，Duivel buiten
　　從畫中的羅馬字產(chǎn)生聯(lián)想，想起在歐洲也有臨摹的浮世繪作品。梵·高的作品中就曾出現(xiàn)過，畢加索也有類似的畫作。日本國內(nèi)以川上貞奴為人物模型創(chuàng)作的繪畫作品中，就把類似漢字的圖形仔仔細細地“寫”在她舞動的雙手旁邊。
　　但這些作品并非是理解了創(chuàng)作理念后畫的，而是抽象的類型。尤其畢加索的畫，抽象得毫無道理可言�；�于這樣的考慮，也不會寫日語漢字吧？我僅僅通過這幾個毛筆字，判斷這位繪師的羅馬字并不熟練。但其作為語言本身，應(yīng)該還是有想要表達的意思的。
　　我能讀懂英語，所以這明顯不是英語。書寫用的毛筆，還是豎式的記錄方式。乍一看當然覺得是日語，仔細端詳后，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羅馬字。
　　第一個單詞“Fortuin”應(yīng)該是英語的“Fortune”吧，“in”還是“in”，但后面的“Duivel”和“buiten”就不得而知了。我百思不得其解，這到底是哪國的語言？
　　但是再仔細一看，讓我不由得緊張起來，發(fā)現(xiàn)不全是羅馬字。在這些羅馬字的末尾寫著一個“畫”字。這是個用楷體書寫的漢字，值得注意的細節(jié)是——這個字清清楚楚地寫成“畫”。
　　這一點恐怕很多人都不會注意到吧？放在小學(xué)、中學(xué)的國語課上，這應(yīng)該算是錯字或粗心犯下的書寫錯誤。但正是這個錯誤，帶給我如同腦袋受到鐵錘敲打般的沖擊。
　　要說“畫”這樣的漢字，由“一”和“田”組成，而“田”字中間的那一豎，肯定是要出頭的，這個字里的豎卻沒有碰到上面的那一橫。
　　“畫”這個字，以“一”和“田”這樣的結(jié)構(gòu)出現(xiàn)，會讓人對繪師的作品及其本人產(chǎn)生一點誤解。實際上，在兩千多名浮世繪畫師的自畫像中，經(jīng)常有人用獨特的方式署名。而用“一田”式署名的不可思議的畫師，在漫長的浮世繪歷史中，我所知道的也就只有兩名。
　　我甚至還懷疑過他們是不是同一個人。兩個人同樣是浮世繪史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師，同樣聲名遠揚，在國際上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其中一位是美人畫巨匠——喜多川歌麿�？芍^江戶時代浮世繪代名
　　詞的他，到底為何會用這個字呢？
　　歌麿的自畫像中大部分使用“歌麿筆”署名。但在他的早期作品中，署名確實用到過“畫”字，而且恰恰是剛剛提到的“一田”式楷體日文漢字。這一點很難讓人注意到。
　　那么這幅畫是不是喜多川歌麿大師的早期作品呢？單從畫風上來看，我并不覺得驚訝。因為他的早期作品同中后期作品比起來，畫風天差地別。眼下只能說像是出自大師之手，卻又不像。但大師了不起的地方是他擁有獨特的美學(xué)概念，不管遇到什么樣的情況都能完美表現(xiàn)，所以我又覺得他不會把女人描繪得如此稀奇古怪。如果讓他看到這幅畫，套用大師的話來說就是：“如此荒誕的畫還流傳到了國外，實在讓人感到羞愧，我深深為此嘆息�！�
　　使用“一田”式作署名的另一位畫師，與歌麿大師的畫風有幾分相似，而讓我感到驚奇的這一位——
　　“爸爸！”
　　隨著“砰”的一聲，書房的門被粗野地踢開，背后傳來尖銳的叫聲。
　　“還不走嗎？”
　　帶著責問的口氣。
　　“知道了，馬上就來�！�
　　我大聲回答了一句后，將這幅貴重的畫小心翼翼地收進書桌最上面的大抽屜里，匆忙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雖說有一點慌張，但存放那張在日本紙上創(chuàng)作的畫作時，動作還是相當仔細的。畢竟這張畫異常重要，我甚至連一點灰都不想讓它沾到。沒準這幅有點被糟蹋的燒過的畫真能轟動世界，說不定更是重要的發(fā)現(xiàn)。畫作轟動世界的同時，也能改善目前自己窘迫低迷的生活狀態(tài)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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