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奇怪的玩偶
北方的冬天干燥且寒冷,又隱隱充滿著死亡的氣息。
冬天是生命最脆弱的時候。
我家隔壁七十七歲的王老太凌晨死掉了。
王老太死亡的時間是凌晨兩點,當(dāng)時,我剛進入短暫的深度睡眠階段,就被一陣歇斯底里的哭叫聲驚醒了。
窗外夜?jié)馊缒?br />
北風(fēng)呼嘯。
誰家陽臺上的鐵質(zhì)皿具發(fā)出叮當(dāng)?shù)拇囗憽?br />
哭叫聲時斷時續(xù),時高時低,其中還摻雜著一兩句根本聽不清楚的低語。
這些聲音近在咫尺,就從我臥室墻壁的另一面?zhèn)鱽怼?br />
分明是隔壁鄰居王老太家傳出的聲音。
怎么了?
我有些驚詫,隨即便萌生出不祥的預(yù)感。
我的鄰居家一定發(fā)生了很不幸的事情!
正在胡思亂想間,就聽到外面的防盜門“咚咚”“咚咚”地被敲響。門敲得非常急促,還伴著一個嘶啞的聲音在呼喚我的名字:“修先生!修必羅先生!”
我聽出來這是王老太唯一的親人,她的獨子王國慶的聲音,便披了件外套,快步走出臥室,迅速打開了防盜門。
王國慶有點丑陋的臉被樓道里的燈光映得黃磣磣的有些嚇人,頭發(fā)異常凌亂,眼睛還有點腫,臉頰上有淚水的痕跡。他急促地喘著粗氣連聲說道:“對不起,對不起,修先生這么晚還來打擾您,真是對不起!我家老太太剛才過世了,您能不能讓我打個電話?”
我沒有認真思索他所說的這番話,只是往后移了一下,讓他從我旁邊過去,并很客氣地說道:“噢,真是不幸,你千萬要節(jié)哀順變!”
我的電話機就擺在客廳沙發(fā)的旁邊,他拿起電話,很快撥了一長串號碼,接著就聽見他低低地說了起來。
我并不在意他是否在打市內(nèi)還是長途,我的電話是設(shè)定了IP優(yōu)惠的,即便不撥IP號,長途電話也是三分鐘五角錢的那種。但是,不經(jīng)意中聽到他打電話時所操的腔調(diào),我卻吃了一驚。
他說的話我竟然連一句也不能夠聽懂!
鄰居王老太我見過很多次,尤其是在春天或秋天的下午,天氣很好的時候,她會坐在小區(qū)花園里的石凳上曬太陽。她是地道的北方人,山東口音很重。我有時會走近她,和她聊聊天。我是個喜歡研究語言的人,不帶吹噓地說,我們偉大祖國各地的方言我能聽懂七十八種,包括瀕臨失傳的贛南土話和仡佬族語言,外語也自認為能掌握一二十種,所以,王老太的魯西土話雖說不太好懂,但我還是勉強能和她交談。
有一次她隨口談及自己的兒子,一個老實巴交的汽修廠裝配工人,老伴兒歿得早,兒子一直和自己生活在一起。北方故鄉(xiāng)的記憶也許只停留在這木訥孩子的八歲之前,八歲之后的時光早已和眼前的這座日新月異的城市融為一體。
她的兒子王國慶今年已經(jīng)四十六歲,未婚。
我似乎沒有問過王國慶同志不結(jié)婚的原因,也許,是實在不想引發(fā)這王老太滔滔不絕的埋怨和數(shù)落,我牢牢記著聰明的先人們一句經(jīng)典的名言:“不要和老年婦女談?wù)撈鹚齻冏约汉⒆拥幕橐鰡栴}。”想必這一旦說將起來,定會說得一發(fā)而不可收拾。
之所以噦嗦以上這些,是因為我很清楚王老太和王國慶所操的都是山東話,而且,據(jù)我和王國慶為數(shù)不多的交往來看,他在大部分時間里還算能夠較為熟練地運用普通話,但聽說他的學(xué)歷只是初中,而且并沒有任何自學(xué)成才的跡象,可是,今天他所講的究竟是什么地方(國家)的語言呢?
王國慶的這個電話并沒有打很久,不到三分鐘的樣子。他在掛了電話之后,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低著頭從我身邊走過?熳叩介T口時,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回過頭來,又是一番客套話:“多謝修先生,謝了。”
我隨口說道:“王師傅,您母親是得什么病過世的?”
王國慶的臉色微微一變,只是很短的時間,他又恢復(fù)了悲傷的表情,訥訥地說道:“我娘前陣子就喊心口疼,我想可能是吸了點涼氣,沒多在意,可是,可是……”他哽咽起來,竟然說不下去,我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要不要幫忙?”他強笑道:“不麻煩你了,我的親戚就快到了。”他轉(zhuǎn)身走出了門,就在他走進自家大門的一瞬間,我看到他褲子的后兜里揣著一件長方形的東西,鼓鼓囊囊的,很像是一部手機。
但當(dāng)時,我確實沒有多想。甚至我并沒有想到另一件使人奇怪的事情,他為什么沒有給急救中心120打電話!
第二天我在忙碌中度過。我是一家私人廣告公司的文案企劃,當(dāng)天公司接了一大單生意,我便在工作室碼了一天的字。
傍晚回家時,在單元樓門口遇到了正要出去的王國慶,他簡單地和我聊了幾句,大概的意思是,王老太的遺體已送到醫(yī)院去了,下午幾位老家的親戚又趕來了,都在醫(yī)院,這不,他要趕去醫(yī)院辦一些必須辦理的手續(xù)。他好像很忙,神色慌張。
我不好意思耽擱他的時間,就很快結(jié)束了談話回了家。
晚上我一個人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幾乎所有的頻道都在熱情放映著N部令人昏昏欲睡的肥皂劇,無聊極了。
我順手拿起電話,想找?guī)讉朋友聊聊天,突然想到凌晨王國慶在打電話時所講的那種我聽不懂的語言,就連忙在電話記錄單中翻找起他撥出的電話號碼,我想知道,他究竟是給什么地方打出的電話。果然找到了,但我卻大失所望。因為,他撥通的電話號碼是本市的。我有些頹然,心想,這真是奇怪,本市竟然有一種連我也聽不懂的方言?甚至是從未曾聽到過!看來,真該好好地抓一把自己的學(xué)習(xí)才對。
放下這些所謂的心事,我想起肚子早已餓了,便從冰箱里找了盒方便面,沖上開水,靜靜地等待。
就在這時,我又聽到了敲門聲,這次不是在我的門前響起,而是對面的王老太家。
有一種身不由己的沖動促使我湊到貓眼上向外張望。在樓道里昏黃的燈光下,有兩個人敲著王老太家的房門。
每一天都有人在敲門。
今天的敲門聲卻如同要撞開對面的門一樣,發(fā)出的響動震耳欲聾。
我遲疑了片刻,還是開門出去,告訴他們對面人家的一些事情,我之所以表現(xiàn)得如此熱心,只是不忍看他們對著一所無人的房子,一直這么撞下去。
這是一老一少兩個人,老者五十多歲,臉色黝黑,頭發(fā)已顯花白,胡須很不規(guī)則地長著,看上去有些頹唐,他的衣著打扮很土,像是改革春風(fēng)尚未吹拂到的邊陲之地的土著。“的確良”質(zhì)地的列寧裝上綴著兩塊很顯眼的大補丁,斜挎著一只褪了色的軍用書包,腳上的布鞋粘滿了灰土,似乎走了很遠的路。
少年人十七八歲年紀,臉上的童稚氣還未全退,由于身體瘦小他穿的衣服顯得過大,雙手緊緊抓著一只帆布拎包,包上單色印染的上海外灘空曠而單調(diào)。
他們看著我的時候,眼神中顯露出某種局促和不安,我說著話,他們一直頻頻地點頭,最后,還是年長者用極不熟練的普通話對我說“謝謝”,這聲“謝謝”很像是硬物在玻璃上劃過,讓我感覺很不舒服。
他們轉(zhuǎn)身下樓,我正要扭頭回家,突然我聽到老者對少年一句很低沉的囑咐,在聽到這句話后,我真切地感覺到自己臉上的那種因為驚異而扭曲的表情。這句低沉的囑咐所用的語言竟和王國慶在我家中打電話所用的語言完全一樣!
這究竟是怎樣的一種語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