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節(jié)選)
舒蕪
一
人們常說,盛唐是中國詩歌的黃金時代。但人們未必經(jīng)常想到,黃金時代過去以后,接著來的是什么。歷史不管人們想到與否,總會把這一道試題出到人們面前。如果把李白、杜甫八年之間相繼逝世作為盛唐時代結(jié)束的標志,那么,試題就是這樣出的:此后中國詩歌會怎么發(fā)展?盛唐的盛況,會不會成為止境?這道試題要求有這樣的繼起者來答覆,他既要能從照耀盛唐詩壇的李杜的萬丈光焰中點燃炬火,繼續(xù)高舉,不使人亡炬熄;又要能跨過李杜的高峰,找到新的道路,哪怕只能是下山路,也得繼續(xù)走。高峰雖好,總不能在峰頂踏步不前,那會有化作山頭望夫石的危險。
歷史的需要,遲早總會找到它的實現(xiàn)者;而這回是來得相當及時,就在杜甫逝世的那一年(公元770年),韓愈已經(jīng)三歲了。正是這個韓愈,后來唱出了這樣的頌歌: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不知群兒愚,那用故謗傷?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
《調(diào)張籍》這不僅是贊頌,不僅是捍衛(wèi),而且是對于李杜的雙懸日月照耀乾坤的崇高地位和相互關系第一次作出明確的評價,并為千秋萬世所公認。他接著唱道:伊我生其后,舉頸遙相望。夜夢多見之,晝思反微茫。徒觀斧鑿痕,不矚治水航。想當施手時,巨刃磨天揚。垠崖劃崩豁,乾坤擺雷硠。
《調(diào)張籍》對李杜的仰慕,是這樣的深情!對李杜的藝術創(chuàng)造過程中的甘苦,體會得又是這樣準確和深刻!由此,我們可以相信他的這一段歌唱:我愿生兩翅,捕逐出八荒。精神忽交通,百怪入我腸。刺手拔鯨牙,舉瓢酌天漿。騰身跨汗漫,不著織女襄。
《調(diào)張籍》這就是說,他已經(jīng)找到了跨過李杜高峰繼續(xù)前進的道路:惟其不是亦步亦趨的追隨,而是出八荒、跨汗漫的捕逐,這才真正能以精神與李杜相交通。于是,在李杜之后,在極盛難繼的局面之下,正是這個韓愈,把繼續(xù)推動中國詩歌向前發(fā)展的任務擔當了起來。他以優(yōu)異的成績,答覆了歷史的試題。
歷史也公正地評了分數(shù)。中國詩歌史上,繼李杜并稱之后,只有杜韓并稱,雖然并不能說韓愈在中國詩歌史上就是李、杜而下的第三人,但此外再沒有第三個詩人得到這種崇高榮譽,卻也是事實。
二
詩人韓愈從杜甫那里繼承到一些什么呢?是年京師旱,田畝少所收。上憐民無食,兵賦半已休。有司恤經(jīng)費,未免煩征求。富者既云急,貧者固已流。傳聞閭里間,赤子棄渠溝。持男易豆?jié){粟,掉臂莫肯酬。我時出衢路,餓者何其稠!親逢道死者,佇立久咿嚘;歸舍不能食,有如魚掛鉤。適會除御史,誠當?shù)醚郧;拜疏移門,為忠寧自謀!上陳人疾苦,無令絕其喉;下言畿甸內(nèi),根本理宜優(yōu);積雪驗豐熟,幸寬待蠶。
《赴江陵途中寄贈王二十補闕、李十一
拾遺、李二十六員外翰林三學士》韓愈這樣的詩,會叫讀者立刻聯(lián)想到杜甫的《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中那些名句: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撻其夫家,聚斂貢城闕。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榮枯咫尺異,惆悵難再述。韓詩這些關切民瘼,為民請命的內(nèi)容,當然是最可珍貴的。但是,如果說,韓之所以能與杜并稱,主要就憑著這個,甚至說,韓愈之所以成為大詩人,主要就憑著這個,那也不是實事求是的。因為這種關切民瘼,為民請命之作,在韓詩中畢竟是極少數(shù)。倒是使詩歌密切聯(lián)系現(xiàn)實生活,這才是韓詩繼承杜詩傳統(tǒng)的最主要之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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