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之間的加持
序何萬敏《光閃爍在你的枝頭》
伍松喬
地處中國西南一隅的涼山,能夠有記者作家鍥而不舍地寫讀書筆記,在報紙周而復始地持續(xù)推出讀書專欄,驚訝之余,滿懷敬意。
本書就是何萬敏在《涼山城市新報》每周五大涼山文化副刊上,開設的個人專欄《何必翻書》的結集,分為《精神狀況》《歷史現(xiàn)場》《這方水土》《文化多棱》四個板塊與人分享。其中文章陸續(xù)被多家報刊、新媒體轉(zhuǎn)發(fā),多位認真的文化人寫出了認真的評論,其影響不言而喻。
萬敏抬頭望天,從大師、大家、先賢、先驅(qū)們的初始文本,輾轉(zhuǎn)探尋,又低頭落地,回到自己置身其間的本土原點。讀者借作者上天入地的慧眼,從他那些感性自然、洋溢著個性思考的文字,從涼山的地理出發(fā),走進對彝族乃至整個中華民族的歷史探究與人文追問,包括那些隱藏在山原、谷地、平壩深處的眾多不解之謎。如此天馬行空般的體驗,既津津有味,又大開腦洞,稱得上是一種有收益的享受。
相對于本書其他章,第一章《精神狀況》讀者可能小眾了些,但我以為,它卻是全書核心所在,是讀懂作者最重要的一章。這一章的內(nèi)容是對同行、對自己的夫子自道,雖然可以廣而言之是文學,但絕不是通常意義上的純文學,其關鍵詞是媒體寫作,或者說是新聞與文學交叉的紀實現(xiàn)在也很熱門地被稱作非虛構寫作。
《華嚴經(jīng)》說:佛所加持無有邊。加是加被,持是任持,加被是佛的力量,任持是自己的力量,兩個合攏來,就是加持。簡而言之,就是依靠神力與自身努力,得以壯大。以此為喻,我更以為,媒體寫作的加持可以視為本書的核心。換句話說,作者念念不忘、孜孜以求的是:媒體寫作如何是好,怎樣才能更上層樓。
國內(nèi)的主流寫作,長期被認為是文學寫作,而文學寫作的主流,又被認為是作家協(xié)會系統(tǒng)刊物、著作、評獎所代表的純文學寫作,這其實不確切。
姑且不去說眼下已成陣容、方興未艾的民間寫作和多媒體寫作,從近代以至當今,以中國報紙為代表的媒體寫作,其非純新聞意義上的作品,包括特稿、特寫之類與副刊作品兩大部分,它們以文學、新聞兩性結合為特征,在整體數(shù)量、影響力方面,實際上遠遠超越了純文學寫作。據(jù)2017年春在瀘州召開的第26屆四川省報紙副刊研究會年會統(tǒng)計,四川報紙副刊每一年刊發(fā)作品數(shù)量不低于10億字,按20萬字一部書計算,相當于5000部書;四川省報紙副刊研究會成立26年,四川副刊作品累計發(fā)稿不低于260億字,約合13萬部書。這些作品川流不息、滔滔不絕,由此構成了四川報業(yè)文化人對巴蜀文化的巨大貢獻、巴蜀文學寫作的主要景觀。
四川文藝期刊聯(lián)合會會長、曾經(jīng)擔任《四川文學》主編的知名女作家高虹,對媒體寫作有著長期、獨到的觀察與研究,在其《媒體文化有標桿》一文(《青年作家》2012年第5期)中,詳盡闡述了媒體寫作的特殊價值,摘要如下:
記者寫作具有對現(xiàn)實的強烈關注性,這對于中國寫作界以及中國來說都非常重要。
德國漢學家顧彬?qū)Ξ敶袊骷业呐u,曾引起一些作家和學者的爭議。他對中國作家關心當下現(xiàn)實的良知和勇氣的程度非常不滿意,這一點引起了很多人的共鳴。不能否認,文學界確實有太多凌空蹈虛、回避民間疾苦、不問蒼生問鬼神的作品。
記者寫作是我們文學中非常重要、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關于這一點,我想推到一個極端情景來說明,那就是2008年發(fā)生的5·12汶川特大地震。面對如此巨大的災難、震驚和哀痛,很多文學寫作者面臨著失語和表達的匱乏感。雖然很快有了潮水般涌來的地震詩歌、散文,但其表面、同質(zhì)乃至輕飄,實在讓人不敢恭維。這種時候,最能擔當、事實上最有擔當?shù)恼怯浾邔懽,正是紀實寫作。
就一般意義而言,廣大讀者渴望知道真相、了解全景、重臨現(xiàn)場,并獲取思想信息,這只有紀實寫作能夠做到。換句話說,在一系列社會問題的書寫上,文人寫作是有其局限的。正是在這里,紀實文學有著巨大的空間和無窮的魅力,記者寫作無疑更接近時代的激流。
簡而言之,在社會變得如此多元、多元得幾乎紛亂與龐雜的今天,媒體成了現(xiàn)代社會的核心,成了人們感知世界的最重要的方式。尼采這樣形容現(xiàn)代社會與媒體的關系:讀報取代了每日祈禱,所以,媒體成了現(xiàn)代社會的教堂,媒體寫作者成了這個時代的牧師。同樣的經(jīng)典話語還有:記者越聰明,社會越好(巴菲特)、有什么副刊,就有什么社會(龍應臺)等等。
雖然如此,在強調(diào)媒體寫作的價值時,不能不正視它在國內(nèi)的缺陷,從社會到媒體文化人自身,對此缺乏嚴重的自知、自信與自覺,便是頭一條。本書中,萬敏引述了大量中西方從宏觀到微觀對媒體寫作的經(jīng)典闡述,其意思或許也在于樹立從本源著眼的某種標桿,畢竟中國的媒體其生也晚、先天不足、命運多舛。
媒體寫作,其活力與魅力靠什么?人物、故事、思想、語言、細節(jié),種種答案見仁見智,但它們都只是子概念,屬于術的層面。統(tǒng)率一切的應該是貫穿其中、超乎其上的本真,即真、善、美。求真是媒體寫作的基石,唯此為大的道理。
媒體寫作是什么?說到底,無非就是以審美手法,呈現(xiàn)出來的關于社會人生的記錄(信息)、解讀(見識)與情懷(感情)。求真的作品,就是對于社會人生的真實記錄、真誠感受、真切表達。
從巴金先生1980年代伊始大聲疾呼講真話算起,已經(jīng)30多年了,我們的寫作更真實、真誠、真切了嗎?
雖有上揚,卻仍在盤整。雖然多樣,色香味過濃,精氣神明顯不足。
巴老如果今天重回人間,他會感到很糾結:嚴重威脅國計民生、困擾天下蒼生的種種難題、熱點,諸如法治難立、環(huán)境污染、官場腐敗、財富失衡,以及樓市股市沉浮、就醫(yī)入學難等等,這些天天發(fā)生在每一個人身邊的大真大實、蕓蕓眾生的辛酸苦辣,總體而言,并未能進入記者、作家的法眼,集體失語讓人驚訝。一年年霧霾降臨、黑云壓城之時,有人還在一如既往地大寫特寫春光明媚;臭水河邊、沙化土地上,居然還能若無其事地放飛心靈,這真是哪兒跟哪兒呀!
為了保證求真不流于清談,紀實或曰非虛構作品必須大力張揚,它是求真落地的重要平臺,是當今媒體寫作必須把握的基本盤。
選擇紀實,就是選擇與時代生活緊密貼近,選擇對天下蒼生的真誠關注,選擇對社會變遷的當下記錄。提倡這樣的作品,才不至淪為孤家的自娛自樂,寡人的文字游戲,或是故步自封的新舊八股。非虛構寫作是打破傳統(tǒng)文學思維、文學秩序的新的生機、力量和資源,它正迅速成為一種新的文學可能性。
波瀾壯闊的中國生活,給中國的非虛構寫作提供了滔滔不絕的正能量和精彩紛呈的上行空間。中國文學或許未來會有其他類型成為新的主導或流行色,但很長一個時期里,求真、紀實的潮流是時代的選擇。
在紀實文體之中,最值得一說的是特稿,這種1990年代悄然興起、一度風行,卻遠遠不被所謂主流文學看重,其實最為契合轉(zhuǎn)型中國長期需要的文學 新聞復合文體,正是媒體寫作的正道與獨特風景,應該成為媒體寫作、中國寫作的第一文體。
美國普利策獎是全球影響極大的文學與新聞獎,在忽視特稿多年之后,1978年4月7日,該獎委員會專門設立了普利策獎特稿獎,旨在彰揚這種已經(jīng)被證明是講述社會人生真實故事最為有效、大受歡迎的體裁。被數(shù)百所大學選用的美國新聞學經(jīng)典教材《新聞報道與寫作》,專辟一章講授特稿、長篇報道和系列報道。
我很高興地讀到本書中萬敏對此種文體的高度在乎,他早已做出了選擇:很長一段時間,《普利策新聞獎(特稿卷)》是我的教科書、非虛構的特稿正合我意。
中國記者作家自有其幸。
大道理管小道理,每個群體、個人皆有自己命中注定的遭遇與使命。神州百年風云不是浮云,借狄更斯《雙城記》開篇所言: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20世紀以來的問題與主義復雜紛呈,僅僅從選題富礦的角度,中國便最有理由成為一個特稿大國,可以開出無限多的問題清單、寫作目錄與自選動作。
就以本書屢屢涉及的民族歷史與涼山地域而言,每一個空間乍看起來似乎凝固、停滯,系在時間軸上,顯示的卻是偉大而艱難的變遷。
俄國人顧彼得所寫的《彝人首領》茲莫慕理即慕理土司(漢名嶺光電),1940年代在自家領地內(nèi)進行的一系列改革,可不是一個階級標簽就能說清楚的,它表明現(xiàn)代化的進程勢不可當。新世紀之初,著名社會學、人類學家費孝通提出歷史形成的民族地區(qū)的重要概念:遷徙、融合是中華民族漫長繁衍歷程中最主要的兩大特征。彝族學者巴莫阿依所寫《在漢族人的環(huán)繞中》論文、臺灣學者王明珂所撰《羌在漢藏之間川西羌族的歷史人類學研究》專著,僅從題目即可見交流乃至融合的主流形態(tài)。
這樣的世紀變遷,已經(jīng)在學界受到了相當?shù)年P注,而在寫作圈尚處于萌芽狀態(tài),很多人感興趣的只是旅游者匆匆一瞥的獵奇而已,關于瀘沽湖走婚鋪天蓋地的膚淺文字便是一個明證,而對于今日涼山之困的貧窮、吸毒、艾滋病、失學等社會陰影,新聞之外,媒體寫作的深度發(fā)掘與解讀,似乎還是一片處女地。
不僅僅是記錄,也需要發(fā)現(xiàn)。
費孝通先生1978年首先提出,之后逐步完善的藏彝走廊宏觀概念,這一片長約1200公里、寬約750公里的特殊的歷史文化沉積帶,如今正由學術概念變成項目規(guī)劃,加速延伸到社會經(jīng)濟文化諸多領域。走進來、走出去,來來往往,一段段歷史地理,正待有心之人、有志之士將它鉤沉、梳理、凸顯,演變?yōu)闊o愧于滄桑的一樁樁故事、一部部鴻篇。
媒體寫作想要成為正果、碩果,成大氣象,根本在于記者、作家的修煉,亦如佛教加持,須得要從他力加持到自我加持,修好自己。這不是一般的工作、職業(yè),而是一種具使命感的偉大專業(yè)。
有理由對萬敏充滿期待。
就在這部書里,讀下來,你會發(fā)現(xiàn),這個生于20世紀60年代的涼山漢呷,他的視野天高地闊,行事為文卻又腳踏實地。
1990年代初在成都,作為一介漂泊記者,萬敏難得地被招至中國都市報教父席文舉的麾下,成為《華西都市報》中層骨干中少有的外聘。當回歸《涼山日報》社,從執(zhí)掌副刊到擔任副總編,某一天幡然醒悟,書寫涼山才是最該用心的事!幾乎同時,報社創(chuàng)辦人文地理雜志《錦繡涼山》,他擔任了執(zhí)行總編。人到中年,萬敏開始了自己涼山寫作的黃金時代,《走一回金沙江上鬼門關》《木里王國:上帝瀏覽的花園》《當大地恩賜于西昌》等在《南方周末》《中國國家地理》等名報名刊相繼發(fā)表,使他具有了超越四川的影響力與美譽度。靈動、優(yōu)美,富有張力的何氏語言,也與這片神奇土地多姿多彩的魅力如此契合。
兩樣著力極深的行為方式,給萬敏插牢了上天入地的有力翅膀。
一是永遠在路上。
常年驅(qū)車奔走,腳踏實地地在涼山州六萬多平方公里山山水水間盤旋。比如和幾位攝影師徒步11天,行程400多公里,穿越香格里拉腹地,經(jīng)歷近乎絕望的折磨。不是戶外運動與探險獵奇,目標明確:以學術的方式進入,以文學的方式結裹;以美學的眼光審視,以詩性的情懷思索;因蘊積而益厚、因鍛煉而益精。他這種行走可稱之為研究性閱讀行走,或行走閱讀。(伍立楊:《傾聽大地遙遠回聲何萬敏的人文地理》)
一是從來在閱讀,而且直達那些標桿似的大家與行業(yè)精英。
就從這部書所呈現(xiàn)的名錄里,讀者可以領略到他對曾昭掄、莊學本、林耀華以及黃仁宇、許倬云、史景遷歷史敘述的贊賞,對費孝通田野考察的推崇,對海明威、斯維特蘭娜·阿列克謝耶維奇等非虛構大家,還有晏禮中、李海鵬、鄒波等媒體作家的推崇與偏愛。與頂尖的智者、善者、在場者、行動派心靈共振、心潮起伏,無疑極大地提升了萬敏腳下的海拔高度,開拓了洞察世事人情的視野與功力。
我最欣賞的還是何萬敏在莽莽群山中的獨自發(fā)呆。
在危險重重的不毛之地、涼山境內(nèi)金沙江最兇險的段落:凝望那些大山深處、高山之巔;在秘境木里從縣城再深入278公里之外,坐在俄亞的東山頭,呆呆地俯瞰著俄亞大村裊裊升起的炊煙,時間仿佛是凝固的。我知道,一天又將告別;唯有文明,仍在悄然延續(xù)。他仿效著大涼山中放牧的彝人,置身山巒重疊的原野,時常會用雙手抵在眉骨的位置,以手掌的影子遮擋高原熾烈的陽光。時常瞇起的眼睛,眼角過早堆積的皺紋,安靜守候心愛的牛羊的確,光亮刺得人睜不開雙眼,眼力還得盡可能放得遠些,再遠一些。
好動、愛笑的萬敏,如此禪定,這不是修煉、加持,還能是什么?
我行我素,我讀我書,我思我見,我寫我心,何之必、何之筆,終歸會有更大的動靜。
讓我們拭目以待吧。
(本文作者系高級編輯、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長期擔任《四川日報》副刊主編。四川大學、四川省社科院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