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七八個星天外》說起

序王一涓《閑數(shù)落花》

莫礪鋒

王一涓的第二本散文集完稿了，向我索序。我對她的前一本《七八個星天外》頗有好感，便一口應承下來。不久她用電子郵件傳來幾百頁文稿，書名是《閑數(shù)落花》。我一向怕讀長篇的電子文本，便把目錄與后記先讀一過，覺得無論是題材還是寫法，二書都是名副其實的姐妹篇。既然我還沒有通讀第二本，這篇序言不妨先從第一本談起。

兩年前初讀《七八個星天外》，一看書名便笑出聲來：到底是辛棄疾專家鞏本棟的夫人所寫的書，這個書名肯定是本棟的點睛之筆！但是看到《后記》中說：大千世界，蕓蕓眾生，人啊，事啊，真是多如繁星�？珊湍阌嘘P(guān)的，只能就是那幾顆星星。……然而，就是那幾顆星星啊，卻溫暖、照亮了你的人生，并與那滿天的星斗一起，閃爍在浩瀚無垠的夜空。這本小書里的人與事，就是我生命中的那幾顆星星吧。人盡管平凡，事也無關(guān)宏旨，但卻都是真真切切的，正像夏夜星空點綴在天際的那幾顆星。于是我想到了稼軒的那句詞：七八個星天外。原來這是王一涓自己的妙手偶得。這個書名好在哪里呢？先讓我們讀馮至的十四行詩《我們準備著》的第一節(jié)：

我們準備著深深地領(lǐng)受

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跡。

在漫長的歲月里忽然有

彗星的出現(xiàn)，狂風乍起。

彗星是星空中的怪客，有些彗星光彩奪目，據(jù)《新唐書·天文志》記載，大歷七年（公元772年）出現(xiàn)的那顆彗星，其長亙天，竟然橫亙整個天空，真是壯觀。馮至所說的彗星，當指名震遐邇的大人物。這不，張新穎在《能寫師友回憶錄的人是有福的》一文中，便引用馮詩并認為彗星是指非常之人。然而彗星畢竟是行蹤渺然的天外來客，我輩肉眼凡胎，家中又沒有天文望遠鏡，一生中也難得一見。還記得1986年初，哄傳久違的哈雷彗星要光臨地球了，人們奔走相告。二月的一個寒夜，我家附近的一個單位不知從哪弄來一架天文望遠鏡，架在大樓頂上供大家觀測彗星。那夜我排了一小時的隊，終于湊近望遠鏡的鏡頭，經(jīng)過主管者的再三指點，才在茫茫夜空中找到了哈雷彗星的倩影：模糊的一個小亮點，與旁邊的無名星辰?jīng)]啥兩樣，也根本沒有想象中形若掃帚的彗尾，不禁大失所望。據(jù)說哈雷下次回歸地球要到2061年，我有生之年肯定不能再睹芳容了。所以與其翹首盼望彗星的出現(xiàn)，倒不如隨意觀賞平常的滿天繁星。對于一般人來說，只有北極星、北斗星和牽牛星、織女星等少數(shù)幾顆星辰能叫出名字，其他的星斗都是無名之輩。古人以為像傅說那樣的杰出人物才會變成星辰，民間卻傳說地上的每個凡人都對應著天上的一顆星，史鐵生的《奶奶的星星》便持此說，王一涓也是如此。

《七八個星天外》共分七輯，只有最后一輯《紅樓絮語》的五篇都是談論《紅樓夢》中的人物，像是學術(shù)隨筆，其余六輯的內(nèi)容全是記人，正像作者所說，人盡管平凡，事也無關(guān)宏旨，但卻都是真真切切的。有幾輯寫得格外生動，例如第三輯《自行車馱著的歲月》，所收十六篇短文的唯一記敘對象就是她的寶貝兒子。這個孩子的小名就叫貝貝，如今已是風度翩翩的青年紳士，但書中所寫的都是他高考之前的少兒時代。這是母親眼中一個男孩從呱呱落地到長大成人的全過程，如有剛當上母親的女性讀者，大可當作《育兒經(jīng)》來讀。至于我自己，最欣賞的是第四輯《我在哪里找到了你》。此輯收文十篇，其中有四篇寫的是我熟悉的人物，讀來倍感親切�！稌�呆》寫其丈夫鞏本棟，書呆當然是謔而不虐的昵稱。本棟是我的同門師弟，同事二十多年了，堪稱老熟人。王一涓說本棟是個慢性子，我深有同感。凡有同事一起出差，大家約好在車站或機場集合，最后一個到達的肯定是本棟。不過他并不誤事，有時離進站或登機只有一兩分鐘了，大家焦急萬分，望眼欲穿，本棟不慌不忙地準時現(xiàn)身了。但是王一涓還是讓我知道了許多聞所未聞的本棟逸事，比如他讀中學時隨身攜帶一把彈弓，讀博時寫信指示家中購買黃河牌彩電等事，十分有趣�！秾懺谙灻坊ㄩ_時》寫的是師母陶蕓先生，她是程千帆先生的夫人。那時我與程先生住在同一座樓里，先生住東頭一樓的101室，我住西頭六樓的606室，正好構(gòu)成一條對角線。從我家的陽臺探出身去，便可眺望到那個栽著臘梅花的小院子。閱讀王一涓懷念陶先生的文字，令人百感交集。《何日彩云歸》追念同事王彩云。王一涓與王彩云同在南京大學中文系研究生辦公室工作，我曾在電子信箱的收信人欄中把她倆合稱中文二王。王彩云因患惡疾英年早逝，我有事未能參加追悼會，便代系里擬了一副挽聯(lián)：彩云易散斯人斯疾，霽月長明此面此心。閱讀此書，眼前浮現(xiàn)出王彩云淳樸憨厚的笑容。《非典教授》寫中文系前主任許志英先生。我在南大任教的前十年間，許先生先后擔任副系主任和系主任，是我的頂頭上司。我對領(lǐng)導一向敬而遠之，除了工作關(guān)系，與許先生并無交往。有一陣雖然同住一個小區(qū)，路上相逢也只是互相點頭而已。我只知道許先生有見識、有性格，后來因他請我為他所擬的兩副挽聯(lián)調(diào)整平仄從而得知他不恥下問，此外所知無多。王一涓把許先生作為非典型教授的一面展露無遺，生動敘述了許先生日常生活中的許多細節(jié)，尤其是他退休以后直到生意索然、毅然棄世的晚年光景。讀過此書，許先生的完整形象才在我心中清晰起來�！镀甙藗�星天外》所寫的便是這樣的凡人凡事，但無論對于作者，還是讀者，他們都是夏夜星空點綴在天際的那幾顆星，他們不像彗星那樣令人震撼、敬畏，而是使人感到親切、可愛。我相信，這樣的書要比名人傳記更貼近我們普通讀者。我也相信，凡是喜歡《七八個星天外》的讀者，一定會同樣喜歡《閑數(shù)落花》，因為兩者的內(nèi)容一脈相承，而論文筆的洗煉，則后者更上一層樓。

說到這里，讀者也許會問：王一涓是誰？就像書中所寫人物一樣，她也是一個平凡的人。她是徐州師范學院中文系77級的大學生，畢業(yè)后教過十年中學，然后來南大中文系從事研究生管理工作，直至退休。王一涓有兩個全系公認的特長，一是普通話說得標準，所以退休后還受系里返聘負責南京大學普通話測試站的工作。二是散文寫得出色，文字清新流暢，且擅長將平凡的題材點鐵成金。當年許志英先生寫作隨筆，便特邀王一涓幫他潤色修改。許先生的隨筆結(jié)集以后，曾在后記中指出：我還要特別感謝王一涓女士。我請她為我的隨筆把把文字關(guān)，因為她有十年教中學語文的經(jīng)驗，善于咬文嚼字，又寫過不少優(yōu)美的隨筆，所以請她幫忙做這件事。現(xiàn)在看來這樣做是很對頭的。她連我以前寫的幾篇隨筆，也全看了。她的修改很慎重，盡管一般不是很多，卻都是改之所當改，往往有畫龍點睛之妙。許先生是專治現(xiàn)當代文學的教授、博導，他的話當然具有相當?shù)臋?quán)威性�！堕e數(shù)落花》第一輯中的《從前慢》《文苑人》等篇，去年曾公布在南大小百合的系版上，全系師生莫不先睹為快，好評如潮。所以我認為，王一涓是一個沒有加入作家協(xié)會的優(yōu)秀散文作家。古今中外，有許多優(yōu)秀散文出于業(yè)余作家之手，《七八個星天外》與《閑數(shù)落花》也是如此，值得一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