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佩特拉·阿卡尼亞回到她的祖國亞美尼亞時,一切看上去恍如隔世。山丘依然美麗如初,童年時候的記憶彈指一揮間。直到她到了家鄉(xiāng)馬利克城,她才開始依稀覺得身邊的親切。
佩特拉上電視時他的父母一眼就把她認出來了。
戰(zhàn)爭結(jié)束后,計劃生育政策開始松動,她的媽媽正在家里照顧她十一歲的弟弟和一個剛出生的嬰兒,他的父親去接她,F(xiàn)在她的父親帶著佩特拉坐著廉價的小汽車上了狹窄悠長的街道,父親略感歉意地說:“走南闖北,佩特拉,這樣破敗的街景對你已經(jīng)不算什么了吧?”
“爸爸,他們很少讓我們看關(guān)于地球的東西。戰(zhàn)斗學校根本沒有窗戶!
“我的意思是,你見識廣了,看過空間站、去過首都、遇到大人物和進過老房子……”
“我根本不失望,爸爸!彼_始說個真實的謊言來讓他安心。好像他的父親已經(jīng)把家鄉(xiāng)印象作為禮物送給她了,但是不敢肯定她是不是喜歡。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喜歡。她肯定不喜歡戰(zhàn)斗學校,但是她已經(jīng)習慣那里,她忍受下來了。她怎么會討厭地球上的家呢?這里有寬廣的天空,人們自由自在,他們可以去任何他們想去的地方。
但她還是有所失望的。因為她所有關(guān)于馬利克的記憶都是五歲時的事情了,那是的她仰望高聳的建筑,龐然大物般的交通工具以可怕的速度穿過寬闊的街道。但是現(xiàn)在的她已長大成人。她的身材高挑美麗,汽車比兒時看上去小了,街道也似是窄了,至于建筑物——都是抗震設(shè)計,舊的建筑就不是那樣了——都很低矮。它們并不丑陋——它們都很優(yōu)雅迷人,混合了各種的風格,奧斯曼風格、俄國風格、西班牙風格、里維艾拉風格,最不可思議的是東瀛風格——看到它們居然能夠在色彩上取得和諧真是個奇跡。由于街道很窄,它們的高度都非常統(tǒng)一,這是相得益彰。
上述這些她都有感性的認識,因為她在艾洛斯上課時讀過這些東西,那是當她和其他的孩子不參與戰(zhàn)斗的時候。她在網(wǎng)上也瀏覽過這些照片。但是她仍然沒有做好心理準備面對這里,她離開的時候只有五歲,但是現(xiàn)在,她回來了,十四歲大了。
“什么?”她問,她父親剛才喋喋不休,但她并沒有在意。
“我問你在回家之前是不是想停下來買一點糖果,我們以前常常這樣的!
糖果。她哪能忘記糖果這個詞呢?
學校同期的亞美尼亞人都要長她三歲,他們很快畢業(yè)到戰(zhàn)術(shù)學校了,她與他們相處的時間只有幾個月。她從地面學校轉(zhuǎn)到戰(zhàn)斗學校的時候是七歲,他們十歲,離開了而沒有指揮過任何軍隊。他們干嗎要對一個少小離家的小不點說亞美尼亞語呢?結(jié)果她離開了九年,一句亞美尼亞語也沒有說過。亞美尼亞語是她在五歲時說過的語言,現(xiàn)在聽不太懂也難于開口。
她不方便告訴父親,如果他用IF通用的英語對她說話,她會更容易聽懂呢?父親略懂英語,當然了——當她還很小的時候,他和她媽媽曾經(jīng)在家里面講一點英語,這樣她到了戰(zhàn)斗學校就不會因為語言問題而被困擾。事實上,當她這樣想的時候,這已經(jīng)成為她自己的一個問題了。爸爸曾經(jīng)用亞美尼亞語說過多少次糖果這個詞呢?當他帶著她出去散步經(jīng)過城鎮(zhèn)的時候,他們停下來買糖果,他要她用英語來要,用英語讀出所有的名稱。這其實很荒謬,真的——她為什么要知道呢?在戰(zhàn)斗學校中,知道亞美尼亞的糖果的英文名稱又有什么意義呢?
“你剛才在笑什么?”
“爸爸,我在太空中的時候,好像已經(jīng)忘記了糖果的味道了?赡苤皇菫榱诉^去的回憶,我還是希望您能夠有時間再帶我到鎮(zhèn)上散步。對我來說,你沒有上次散步時那么高大了!
“是的,你的手放在我的手里也不像原來那么小巧了。”他也笑了,“這么多年,我們的寶貴時光,都被剝奪了,缺少了那么多寶貴的記憶留存!
“是的,”佩特拉說,“但是我是在需要我的崗位上服役!
我是在需要我的崗位上服役?我是嗎?我是第一個崩潰的人!在那個該死的測試出狀況之前,我通過了其余所有測試。就是在那里,我首先崩潰掉了。安德他信任我,他說他最依賴我,結(jié)果對我的督促太過苛刻了,但是他嚴格要求我們所有的人,而且也是在仰賴我們所有的人,而我是那個崩潰掉的!
沒有人說起過那一點;也許在地球上沒有一個活著的人知道那一點。但是其他的戰(zhàn)友都知道。直到她在戰(zhàn)斗當中入睡的那一刻之前,她都是最棒的人之一。從此以后,雖然她沒有再度崩潰,安德已經(jīng)不再信任她了。其他的人盯著她,如果她突然中斷了對她的艦艇的指揮,他們會毫不猶豫地立即接手。她很確信他們中的一個已經(jīng)被指定這項使命了,但是她從來沒問過是誰。小?豆子?也許是豆子,是的——不管安德是不是指定他去做,她知道豆子會看著她的。她不再可靠。他們不再信任她。她甚至也不信任她自己了。
但是她會守著這個秘密,不對她的家人說,就和她在與總理以及新聞媒體訪談,與亞美尼亞軍方人士以及在校學生談話時維護秘密一樣。那些人都是被組織來與蟲族戰(zhàn)爭中偉大的亞美尼亞英雄會面的。亞美尼亞需要一個英雄。她則是在這場戰(zhàn)爭中涌現(xiàn)的唯一候選人。他們給她看,那些在線教科書已經(jīng)把她列為歷史上的亞美尼亞十大杰出人士之一了。她的照片,她的傳記,別人對她的評價,格拉夫上校的、安德森少校的、馬澤·雷漢的。
還有安德·維京的:“佩特拉是頭一個舍己維護我的人。佩特拉鍛煉著我。我軍功章的一半都歸功于她。在一場接著一場的戰(zhàn)斗中,她是我最仰賴的指揮官!
安德不會知道那些詞匯會造成怎樣的傷害。無疑地,他是在強調(diào)他對她的仰賴以安她的心。但是因為她知道實際的情況,他的話聽上去就像是對她的憐憫。他們聽上去像善意的謊言。
現(xiàn)在,她回家了。地球上沒有別的地方更讓她覺得格格不入了,因為她在這里應該有回家的感覺,但是她又找不到這種感覺,因為這里沒有人認識她。他們知道有一個很聰明的小姑娘,她在愛她的眾人含淚地告別與勇敢的鼓勵中被送走。他們認識的是一個所有的話語和動作都被勝利的光環(huán)包裹著的英雄。但是他們不知道,而且永遠也不會知道。這個女孩在過度的疲勞下崩潰了,就在一場戰(zhàn)斗的中間,她……入睡了。當她帶領(lǐng)的艦艇覆滅的時候,當真的有人陣亡的時候,她睡著了,因為她的身體不能繼續(xù)保持清醒了。那個少女寧可從所有人的關(guān)注中消失不見。
她喪失了自信,不再逞強,不再試圖去觀察著圍繞著她的男孩子們的一舉一動,不再評估著他們的能力、猜測著他們的意圖,以決定該如何得到他們優(yōu)勢,拒絕向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低頭。在這里,她應該重新被定義為一個孩子——一個大點的,但是仍然是個孩子。一個被護著的犢子。
在九年的高度警惕之后,她的茍且偷生應該給他人帶來寧靜了吧!不是嗎?
“你的媽媽本想來的。但是她害怕來接你!彼堰@當作玩笑地嗤笑著,“你明白這是為什么?”
“不太明白。”佩特拉說。
“她不是害怕你,”父親說,“她永遠不會害怕她的親生女兒的。但是她怕政客,怕那些群眾。她是個下廚房的家庭主婦,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你明白了嗎?”
她毫不費力地理解了他說的亞美尼亞語,他已經(jīng)說得夠明白的了,他用最言簡意賅的語言敘述著這些,每個單詞都稍微頓開一點,這樣為了她不會誤解交談的內(nèi)容。她對他的行為很感激,但是也很困窘,因為明擺著需要這樣的幫助。
她不能理解的是,對人群的恐懼會讓一個母親放棄與她分別了九年的女兒相見。
佩特拉知道,她母親害怕的不是人群或者照相機。她還是害怕的佩特拉本身。她永遠不是她印象里的五歲小姑娘了,她的童年是由IF照顧的,她的母親從來沒有和她一起做功課,或者教她如何去烹飪。不,等等。她也曾經(jīng)和她的母親一起烘焙派的。她還幫忙卷過生面團。除此以外,回想起來,她的母親真的沒讓她上手過什么事。對佩特拉來說,她自己就像一個可口的被烘焙的甜點。她的母親曾經(jīng)很信賴她。
那讓她想起安德在最后的時候?qū)Υ姆绞骄拖袷窃趯櫮缫粋孩子,假裝像以前一樣信任她,但是實際上一直掌控著局面。
想起安德,佩特拉開始無法忍受,她望去小車的窗外:“現(xiàn)在是在城里我過去常常嬉戲過的地方嗎?”
“哦,現(xiàn)在還不是,”父親說,“但也已近在咫尺了。馬利克就是一個巴掌大的城鎮(zhèn)!
“對我來說全都是新鮮的,”佩特拉說。
“實際不是的。它亙古不變。只有建筑結(jié)構(gòu)。全世界都有亞美尼亞人,但是那是因為他外出掙錢謀生。亞美尼亞人生來就是戀家的。山峰就是母親的子宮,我們蝸居在那不愿意出生!彼麨樗f的笑話自嘲起來。
他總是像那樣嗤嗤地笑嗎?佩特拉覺得他的冷笑話是在緩解緊張氣氛?磥砟赣H不是唯一害怕她的人。
最后小車到家了。直到這里她才辨認出她身在何地。同她記憶中相比,這里矮小破落,有些年她從不想回到這里。從她十歲的時候,馬利克就不再進入她的夢鄉(xiāng)了。但是現(xiàn)在,又回到家了,一切都回到她身邊了,那些在地面學校夜以繼日流下的淚水,當她離開地面前往戰(zhàn)斗學校中再次迸發(fā)出的淚水再次嵌回到了她的眼中。這就是她長久以來渴望的,最后她再次回來了,她找回了它……她也知道她不再需要它了,不再真的想要它了。汽車中她身邊的精神緊張的男子不再是當年驕傲地帶著她走過馬利克的街道的高大的天神了。在房子里面等待的女人也不再是拿出熱騰騰的食物,在她生病的時候把冰涼的手放在她頭上的女神了。
但是她無處可去。
當佩特拉從車窗中出現(xiàn)的時候,她的母親就站在窗口。父親用自己的手掌做了掃描個以接受車費賬單。佩特拉揚起手向母親揮了揮手,一個羞澀的微笑很快就變成了露齒的笑容。她的母親也向她微笑并揮手做答。佩特拉拉起她父親的手,和他一起走向老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