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別集:友情集》本冊書中,收錄了沈從文年輕時與親人友朋的通信,包括當時與丁玲、胡也頻夫婦交往的種種舊憶,面對友人被捕殺的憤怒、不甘與痛苦,真實記錄了在那個戰(zhàn)火連天、烽煙彌漫的年代,文人群體的掙扎、徘徊與求索。沈從文說:“我崇拜朝氣,歡喜自由,贊美膽量大的,精力強的。一個人行為或精神上有朝氣,不在小利小害上打算計較,不拘泥于物質攫取與人世毀譽;他能硬起脊梁,筆直走他要走的道路。他所學的或同我所學的完全是兩樣東西,他的政治思想或與我的極其沖突,那不礙事,我仍然覺得這是個朋友,這是個人!
《沈從文別集:友情集》
沈從文為20世紀中國首屈一指的文學大家,開創(chuàng)白話寫作的先驅,近代文學史的里程碑式的大師。
別集作品全部由沈從文生前親自選定,是其認定的一生非常重要作品的集合。
汪曾祺命名,張充和題簽,張兆和、沈虎雛作序,陸智昌設計,素雅小巧,美觀且便于攜帶。
本冊書中,收錄了沈從文年輕時與親人友朋的通信,包括當時與丁玲、胡也頻夫婦交往的種種舊憶,面對友人被捕殺的憤怒、不甘與痛苦,真實記錄了在那個戰(zhàn)火連天、烽煙彌漫的年代,文人群體的掙扎、徘徊與求索
總 序
從文生前,曾有過這樣愿望,想把自己的作品好好選一下,印一套袖珍本小冊子。不在于如何精美漂亮,不在于如何豪華考究,只要字跡清楚,款式樸素大方,看起來舒服。本子小,便于收藏攜帶,尤其便于翻閱。八十年代初,有一家書店曾來聯系過,也曾請人編了一套,交付出去。可是,落空了,未能實現。我一直認為是一件憾事。
現在湖南岳麓書社要為從文出書,我同虎雛商量,請吉首大學沈從文研究室合作,編選這么一套。這套選本和以前選法編法不同。我們在每本小冊子前面,增加一些過去舊作以外的文字。有雜感,有日記,有檢查,有未完成的作品,主要是書信——都是近年搜集整理出來的,大部分未發(fā)表過。不管怎樣,這些篇章,或反映作者當時對社會、對文藝創(chuàng)作、對文史研究……的一些看法,或反映作者當時的處境,以及內心矛盾哀樂苦悶,把它們發(fā)表出來,容或有助于讀者從較寬的角度對他的作品、對他的為人以及對當時的環(huán)境背景有進一步了解。
出這套書,當然,同時也了卻死者和生者的一點心愿。
張兆和
一九九一年十一月二十九日
沈從文(1902—1988),著名作家、歷史文物研究學者。湖南鳳凰人,苗族。早年投身行伍,1924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是白話文學革命的重要踐行者和代表作家,他的小說表現手法不拘一格,文體不拘常例,故事不拘常格,嘗試用各種體式和結構進行創(chuàng)作,為中國文學史上不可多得的“文體作家”。他的散文也獨具魅力,為現代散文增添了藝術光彩。一些后來的作家曾深受他創(chuàng)作風格的影響。在文物研究上,沈從文堅持以實物為依據,綜合材料、形制、紋樣的發(fā)展與聯系,走自己獨特的研究道路,堅持研究為生產、藝術創(chuàng)作和歷史研究服務。
沈從文致王際真的六封信
在中國公學
在武漢大學
寒假剛回上海
住到上海不動了
朋友已死去
又回到上海
記胡也頻
三個女性
一個天才的通信
水 云
憶翔鶴
友 情
邊 記胡也頻
中國山東煙臺地方,有一個國家海軍預備學校,在民國九年前后解散結束時,數百年青學生中間,有一個福建福州姓胡的學生,名字叫作崇軒。這個年紀極輕的海軍學生,當時還只十五歲左右,學校解散以后,同幾個朋友流落到了北京,一九二六以后,就是詩人和小說家胡也頻。
若有人能檢查到十四年左右在北京出版的《京報》副刊,便可在名為《民眾文藝》的一種周刊上,見到胡崇軒這個名字。
那時編輯這個小小刊物的是項拙同胡崇軒,兩個學習海軍不成的青年,作文章的有下面幾個名字 :毛壯飛,陸士鈺,荊友麟,高長虹。這些人的名姓,在近年來的讀者印象上,除了最后那個高長虹,其余是早已十分生疏了的。那時《民眾文藝》的編輯處,在北京的西單堂子胡同內西牛角胡同四號,項胡便同住在一個房間里。
每到應行送稿的一天,兩人坐了洋車或徒步輪流到京報館去送稿,每期報出后,還由編者親自到報館去,把那作為報酬的兩百份單張周刊拿回?锶』刈√幒,兩個人就低下頭伏到桌邊,分頭抄寫寄贈各處的封套。在當時,似乎居然還有人遠遠的寄了郵花來訂買這刊物的事,幾個人仿佛十分興奮,并不因此自棄。什么人寄了兩分郵花來,這一面,便為按照那個地址,寫一個封套,附貼一分郵花,把刊物寄出去。有時人家只寄來兩分郵花,為不曾指定需要某一期刊物,他們卻把所有已出各期刊物,各檢出一份,寄給那個讀者。他們在這種情形下,每月所用的郵花,自然是不能靠別處寄來的郵花相抵的。但他們是不在乎此的,他們每一份刊物寄出去時,都伴著做了一個好夢。他們是年青人,一個年青人的可愛處,在這些從事于文學的人方面看來,是更多天真的胡涂處的。他們如其他初初從事于文學的人一樣,是只盼望所寫成的文章,能有機會付印,印成什么刊物以后,又只盼望有人歡喜看看的。只要有人閱讀,他們就得到報酬了。
因為有一次一個用“休蕓蕓”作為筆名的無名作者,那時在北京寫下的文章,還不值得任何編輯的注意,也只成天做夢,夢想寫出的文章有人閱讀,但是各處試驗都失敗了,就冒冒失失的寄了一點文章到他們那里去。這文章即刻登載出來了。就是那一天,北京西城一個名為慶華公寓的一間房子里,就來了兩個不能入伍的海軍學生晤及了一個還剛退伍不久的陸軍步兵上士。于是他們談了許多空話,吃了許多開水。那兩個海軍學生走后,那個步兵上士心想 :這倒是古怪的事情,兩個編輯也來到我的住處了。我有了朋友,我的生活,就快有日頭的光照及了。……那時節(jié),自然是我最無辦法處置生活的時節(jié),日頭的光是不會照到頭上的。
說到這里使我想起最初幾個朋友給我的友誼,如何鼓勵到我的精神,如何使我明白那些友誼的可貴。我那時的文章是沒有人齒及的。我在北京等于一;覊m。這一;覊m,在街頭或任何地方停留都無引人注意的光輝。但由于我的冒險行為,把作品各處投去,我的自信,卻給一個回音證明了。當時的喜悅,使我不能用任何適當言語說得分明,這友誼同時也決定了我此后的方向。若果當時到我住處的,不是這兩個編輯,卻是那個照相制版學校的校長,到現在我或者已經成一個照相技師了。因為我那時還不明白我學照相適宜一點,還是學寫文章適宜一點。我把寫成的文章寄到報館去,卻同時告那個照相學校校長,說我愿作一個學徒。
既然認識了兩個編輯,文章有了辦法,怎么樣可以每月得到二十塊錢,應付住處的一切,當時我似乎還沒有打算到的。因為我那時,認識這兩個人以前,還只得到過晨報館五毛錢書券的報酬,這文章登載到那時的晨報“北京欄”上面。即或認識了他們,每月希望可以拿到稿費二十塊錢,這希望,在當時還是一個不切實際的奢望。他們兩人當時所作的夢,似乎也沒有那么華麗,因為他們比我經驗多了許多。那個時節(jié)的風氣還不許可文學得到什么東西,魯迅當時若果棄去了他的教育部僉事,同大學校的講師職務,去?孔g作生活,情形也一定過得十分狼狽,十分可笑?墒,我那時,卻似乎以為有了朋友,別的就不再需要了的,所以有了朋友,把生活的困難以及此后的一切也暫時忘掉了。
第二天,退伍的上士與被解散的兩個海軍學生又見到了,仍然談了許多空話,吃了許多開水。那時,在我那名為“窄而霉齋”的房間里,最多的就是空話,可以吃的也只有開水。那個時節(jié)好象是春天,因為在別人的房間里有白爐子,在我的房間里沒有白爐子。這兩個朋友到我住處時,我曾同他們說過,房子里有泥爐子,煤氣熏人,真很討厭。但我的文章,第一次登載到《民眾文藝》上面時,卻是一篇羨慕有能力購置一個泥爐的人那類文章。
自從我認識了這海軍學生以后,似乎有了一個禮拜樣子,一天早上,我正坐在窗下望到天井中沒有融化的積雪,胡帶來了一個圓臉長眉的年青女人,來到我的住處。女人站在我的房門外邊不動,穿了一件灰布衣服,系了一條短短的青色綢類裙子,什么話也不說,只望到我發(fā)笑。教育同習慣使我永遠近于一個鄉(xiāng)下人,當時是一點不會客氣的,我就問她 :“你姓什么?”那女子就說 :“我姓丁!焙昧,這就得了,于是我房中就多一個女人了。坐下時,女人還是笑,我那時候心里想 :“你是一個胖子的神氣,卻姓丁,倒真好笑咧。”因此我也笑了好一會。到后那女人走了,胡才說她不姓丁,另外有姓。
但是我以為姓什么沒有關系,一個人有趣一點,通脫灑落,沒有姓名也還是不妨事。胡又說引她到這兒來,是因為聽人說到我“長得好看”,才特意來看看的。我到現在還疑心我的朋友說那句話時,有點含混,不甚說得清楚,或者所說是一種相反的趣語,因為我從沒有被另外什么人說我“好看”,也從沒有另外再被誰個女人走到住處來“看”過。這女人到后我才知道姓蔣,然而在五年以后,寫了許多文章給人閱讀,成為一九二八左右一個最入時的女作家時,在作品的筆名下,卻又告給讀者,說她姓丁。
這個女人便是《在黑暗中》的作者丁玲女士。她生長地方是湘西,同我所生長的地方并不很遠。我們家鄉(xiāng)所在的地方,一個學習歷史的人會知道,那是“五溪蠻”所在的地方。這地方直到如今,也仍然為都會中生長的人看不上眼的。假若一種近于野獸純厚的個性就是一種原始民族精力的儲蓄,我們永遠不大聰明,拙于打算,永遠缺少一個都市中人的興味同觀念,我們也正不必以生長到這個樸野邊僻地方為羞辱。自己說是姓丁的丁玲,那時也獨自住在一個名為通豐公寓的小房間里,如同當時的許多男子一樣,什么正式大學也無從進去,只能在住處就讀點書,出外時就學習欣賞北京一切的街景,無錢時習慣敷衍公寓里的主人,躺到床上時就做夢安慰到自己。我同胡第一次到她住處時,看見那房子里一切都同我們住處差不多,床是硬木板子的床,地是濕濕的發(fā)霉發(fā)臭的地,墻上有許多破破爛爛的報紙,窗紙上畫了許多人頭,便很覺得希奇。以為一個女子住到這樣房子里,不害病,不頭痛,還能很從容的坐在一個小小的條桌旁邊寫字看書,真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若知道這種生活,有許多年青人是那么過下來,即如我們自己,也還得過許多年,且在一九三一年的今日以后,仍然還得在那種極類似的情形里過日子,當時就不會如何詫異了。
這就是我們怎么樣就認識了的一種過去。
貨的鋪子里,有大把的粉條,大缸的白糖,有炮仗,有紅蠟燭,莫不給翠翠很深的印象,回到祖父身邊,總把這些東西說個半天。那里河邊還有許多上行船,百十船夫忙著起卸百貨。這種船只比起渡船來全大得多,有趣味得多,翠翠也不容易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