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S.菲茨杰拉德(Francis Scott Fitzgerald,1896-1940)是20世紀美國杰出的作家之一。1896年9月24日生于明尼蘇達州圣保羅市一個商人家庭。后考入普林斯頓大學(xué),但中途輟學(xué)。1920年出版長篇小說《人間天堂》,一舉成名,之后寄居巴黎,結(jié)識了安德遜、海明威等多位美國作家。1925年《了不起的蓋茨比》的問世,奠定了他在現(xiàn)代美國文學(xué)史上的地位,成為20世紀20年代“爵士樂時代”的代言人和“迷惘的一代”的代表作家之一。其他代表作還有《夜色溫柔》《末代大亨》《漂亮冤家》《爵士樂時代的故事》等。
緋聞偵探
一
時值五月里的一個炎熱的午后,巴克納太太心里在暗暗尋思,不知道一大罐果汁汽水能不能穩(wěn)住那兩個少年,免得他們跑到那家兼賣冷飲的雜貨店去吃下一肚子的冰激凌。自從退休以后,她就屬于這樣一代人了,美國家庭生活中的這場大革命遲早會不期而遇地落到他們這一代人的身上;不過,她這時依然還認為,她的幾個子女與她的關(guān)系一點兒不遜色于她從前與她自己父母的關(guān)系,因為那畢竟是二十多年以前的情形呀。
有幾代人與繼承了他們衣缽的下一代人的關(guān)系相處得很密切;也有幾代人與他們的后人之間存在著無比巨大、根本就沒法溝通的代溝。巴克納太太——這可是一位具有高貴品質(zhì)的女人,還是美國中西部一座大城市的公誼會里的一名會員呢——此時正提著一大罐果汁汽水,穿過她自家那寬敞的后院,款款行走在這座已有百年歷史的莊園里。她自己的思想與她曾祖母的思想也許是一脈相承的;然而,在那馬廄閣樓頂上的一間小房間里正在發(fā)生著的事情,卻是令這兩代人都完全沒法理解的。在那間一度曾用作為馬車夫的臨時歇腳之地的房間里,她兒子和他的一個朋友可不是在那兒循規(guī)蹈矩地干正經(jīng)事兒,而是在,不妨這樣說吧,在挖空心思地進行著一項前所未有的實驗?zāi)亍K麄兿氚阉麄冾^腦里已經(jīng)形成的一些想法與他們手頭已經(jīng)掌握的一些材料糅合在一起,然后再加以判斷推理,得出一些初步性的結(jié)論來——這些結(jié)論注定會成為在未來幾年里,人們起初會津津樂道、繼而會大驚失色、最終又會覺得不足為怪的事情的。巴克納太太仰起頭來朝他們喊話的那會兒,他們正毫無戒備地坐在那兒,面對著一堆材料,在苦思冥想地醞釀著人們即便孵化到二十世紀中葉也未必能孵出殼的陰謀呢。
里普利·巴克納順著梯子爬下來,接過那罐果汁汽水。巴茲爾·杜克·李則心不在焉地探頭朝下面瞥了一眼遞過來的東西,然后說:“非常感謝你,巴克納太太。”
“你們待在那上面不嫌太熱嗎?”
“不熱,巴克納太太。那里好著呢!
那上面其實又熱又悶,簡直讓人透不過氣來;可是他們根本就沒有意識到那兒究竟有多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渴,反正每人都喝下了兩大杯果汁汽水。藏匿在一塊鋸下來的活板下面,他們此刻正抽出來攥在手里的是一本作文簿,外面套著紅色的仿皮護封,目前他們在全神貫注地研究著的就是這本東西。如果你想刺探他們用檸檬汁當墨水記載下來的都是些什么秘密的話,那你就會看到,在這本作文簿的扉頁上銘記著:“《緋聞集》,作者:緋聞偵探,小里普利·巴克納和巴茲爾·D.李合著!
在這本簿子里,他們把平時道聽途說來的有關(guān)他們身邊的那些公民的大逆不道的出軌行為全都詳細記載下來。這些有傷風化的失足行為,有的甚至還涉及了那些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了的老男人,也有一些故事原本就是在本市已經(jīng)流傳了很久的丑聞,由于人們在飯桌上一不留神說漏了嘴,又把它們從墳?zāi)估锝o重新挖了出來,于是也被他們做了添油加醋的處理,香艷無比地永遠記載在這本作文簿里了。有一些則屬于更加令人發(fā)指的罪孽行徑,其中有一部分內(nèi)容是經(jīng)過核實的,有一些則純屬謠傳,記的都是關(guān)于他們自己這個年紀的少男少女們的風流韻事。在他們收錄進來的這些緋聞中,有一些是令大人們讀來感到困惑不解的,有一些很可能會引起憤怒,還有三四篇是有關(guān)當下世情的報道,沒準會讓那些牽涉到自己子女的家長看得心驚肉跳、悲痛欲絕。
其中有一條屬于罪行最為輕微的丑聞,那是一件令他們遲疑了很久要不要把它記錄在案的事情,盡管這件事僅僅在去年還讓他們感到震驚不已,這條丑聞是:“埃爾伍德·李明背地里去看過三四次滑稽歌舞雜劇表演,都是在明星俱樂部里看的。”
還有一條,也許是他們最喜歡的一條,因為這是一條性質(zhì)最為獨特的丑聞,他們是這樣記載的:“H.P.克拉姆納曾經(jīng)在東部犯下過足以讓他去坐牢的盜竊罪,他是因為這件事才逃到此地來的”——這位H.P.克拉姆納如今已成了本市輩分最高、也是“最德高望重”的一位公民了。
這本簿子只有一個美中不足,那就是,他們只有在想象力的輔助下,才能欣賞里面的內(nèi)容,因為那些秘密必須用隱形墨水來記載,而且要一直保持到下次再拿出來看的那一天,到時候,只要拿著寫滿了字的那幾頁湊到爐火前,記載的那些內(nèi)容自然會顯現(xiàn)出來。他們必須仔細加以甄別,才能確認哪幾頁是已經(jīng)用過的——已經(jīng)有一起相當嚴重的指控某一對夫婦的事件被他們重復(fù)記載過了,出現(xiàn)了疊印,而且記載的還是這樣一些令人憂郁的事實:R.B.卡里太太得了肺結(jié)核病,她的兒子,瓦爾特·卡里,居然因為這件事被波陵中學(xué)開除了。從總體上說,記載這些緋聞的目的并不是為了日后好去敲詐勒索。這是一筆珍貴的財富,等到該拿出來的時候,這些緋聞的主角只要向巴茲爾和里普利“稍微表示一下心意”就行了。占有這些材料能給他們帶來一種權(quán)威感。比方說吧,巴茲爾就從沒見過H.P.克拉姆納先生朝他巴茲爾做過一次帶有威脅性的手勢,卻只是讓他給他一個暗示,告訴他該什么時候向巴茲爾“表示一下心意”,因為巴茲爾手頭牢牢掌握著對他不利的有關(guān)他過去的犯罪記錄呢。
眼下只能說句公道話了,因為現(xiàn)在再來講這本作文簿,已經(jīng)完全超出了本篇故事的范疇。若干年以后,有一個看門人在那塊活板下面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這本作文簿,乍一看,覺得這本簿子里什么字也沒有,便把它送給他那年幼的女兒了;所以,埃爾伍德·李明和H.P.克拉姆納的那些有失檢點的行為,終于被徹底埋進了墳?zāi),取而代之的是一篇抄寫得工工整整的林肯的《葛底斯堡演說》。
炮制這本《緋聞集》當初是巴茲爾的主意。就這兩個少年而言,巴茲爾要更富有想象力,而且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也更加強勢一些。他是一個目光炯炯有神、有一頭棕褐色頭發(fā)的少年,年方十四歲,當年個頭還很小,在學(xué)校里念書時表現(xiàn)得很聰穎,人也很懶散。他最喜歡的人物是小說書中的亞森·羅平,就是那個很有紳士風度的俠盜,那是剛剛從歐洲引入的一個頗具浪漫色彩的社會現(xiàn)象,在本世紀單調(diào)乏味的頭幾十年里很受追捧。
里普利·巴克納,也穿著短褲,在他們兩個人的合作中,他只負責一個個扣人心弦的具體實例。他的智慧得仰仗巴茲爾的想象力,好比是一個一觸即發(fā)的微力扳機,因此,凡是巴茲爾想出的計謀,在他眼里沒有哪一件是荒唐得沒法實施的,他都會立即喊一聲“我們干吧!”他們都是校第三棒球隊里的主力隊員,一個擔任投球手,一個擔任接球手,由于在四月份的賽季中運氣不佳,這支球隊被解散了,他們便把許多個下午用來苦思冥想,想演繹出一種新的生活方式,這種生活方式應(yīng)當與燃燒在他們體內(nèi)的那股不可思議的精力相適應(yīng)。在那塊活板下面的密窖里藏著一些“沒精打采”的帽子和班丹納印花大手絹,幾只灌過鉛的骰子,半副手銬,一條繩梯(那是一種很細的用鉤針編織而成的繩梯,供他們在遇到緊急情況時從后窗逃往樓下那條小巷子用),還有一個化妝盒,里面裝著兩個舊的演戲用的假發(fā)套,以及五顏六色的人造毛發(fā)——等他們拿定主意要去干一些為非作歹的大事情時,這些東西都會派上用場。
喝完那罐果汁汽水之后,他們輕松地談起了全壘打,接著又海闊天空地隨便閑聊起來,談到了犯罪問題,談到了職業(yè)棒球賽,談到了性愛問題,還談到了本地那家證券公司的業(yè)績。剛說到這里就戛然而止了,因為他們忽然聽到附近那條小巷子里傳來了一陣腳步聲,還有聽上去非常熟悉的說話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