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脂球

　　一連數(shù)日，敗軍殘部亂哄哄地從城里穿過。這哪里還像軍隊，簡直就是一群零亂不堪的散兵游勇。一個個胡子拉碴，臟乎乎的，軍服破破爛爛，既無軍旗，又無番號，拖著沉重的步子向前走。他們都顯得垂頭喪氣，精疲力竭，而且腦子也麻木了，不能思維，沒有主意，僅憑簡單的慣性，機械地移動腳步，只要一停下來，就會因為太累而倒在地上。看起來，這些被征入伍的，大多數(shù)本來都是生性平和、與世無爭、安分度日的年金領(lǐng)取者，而今一個個被槍支壓得腰彎背駝；另外還有一些年輕力壯的國民別動隊隊員，他們?nèi)菀准ぐ嚎犊�，也容易驚慌失措，隨時準(zhǔn)備沖鋒陷陣，也隨時準(zhǔn)備倉皇逃命；同時還零星夾雜著穿紅色軍褲的士兵，他們是不久前在一次大戰(zhàn)役中被擊垮的某師團(tuán)的殘余；也有一些穿深色軍裝的炮兵，同形形色色的步兵并列往前走；偶爾，還有個把頭戴閃亮軍盔的龍騎兵，拖著沉重的步子，跟著負(fù)荷較輕、走路較為輕快的步兵，顯得格外吃力。

　　隨后，一批批游擊隊員也穿城而過，每隊都有一個英勇神武的稱號，諸如“報仇雪恥軍”、“公民掘墓團(tuán)”、“英勇敢死隊”，等等，但他們的神情作態(tài)卻像是土匪。

　　這些游擊隊的長官，過去都是布商、糧商、油脂商、肥皂商之類的生意人，時勢造英雄，憑著有錢或蓄了長長的唇髭，就被任命為軍官。且看他們?nèi)�身披著法蘭絨軍裝，佩戴軍銜，說起話來聲音洪亮，老見他們在討論作戰(zhàn)方案，出言不凡，自稱法蘭西的勝敗存亡全系于他們的肩上。但他們對自己手下的士兵卻心存畏懼，這些兵痞本來就是偷雞摸狗之徒，勇起來命都可以豁出去，但搶掠奸淫，無所不為。

　　有傳聞?wù)f，普魯士軍隊很快就要占領(lǐng)魯昂城了。

　　兩個月以來，本地的國民自衛(wèi)軍一直在城郊附近的樹林里，小心翼翼地偵察敵人的動靜，有時還神經(jīng)過敏地誤擊自己的哨兵，有時荊棘叢里有一只小兔稍動一下，他們就準(zhǔn)備浴血奮戰(zhàn)。可是，普軍即將攻占的消息一傳來，他們就紛紛逃回家了。他們的軍服、槍械、裝備，所有這些威風(fēng)凜凜、殺氣騰騰的行頭，原來還用來嚇唬方圓三法里之內(nèi)的路碑，現(xiàn)在都不翼而飛，丟失不見了。

　　最后一批法國正規(guī)軍總算渡過了塞納河，準(zhǔn)備從圣塞威爾與阿夏爾鎮(zhèn)方向退守奧德梅橋。殿后的是一位將軍，他由兩名副將陪伴左右，也是徒步前行。他神情沮喪，率領(lǐng)著這支殘兵，實在無力回天，一個善于征戰(zhàn)、攻無不克的民族，竟然慘遭大敗，全線崩潰，他本人陷身其中，豈能不沮喪懊惱。

　　法軍既撤，隨后城中便是一片沉寂，在靜悄悄而又惶惶不安的氣氛中，人們在等著將要降臨的事。許多大腹便便的生意人，早已在商場上磨盡了男子漢的氣概，正惴惴不安地等候占領(lǐng)者的到來，但一想到普魯士人也許會把店里的烤肉鐵扦與切菜刀誤認(rèn)為是武器，便膽戰(zhàn)心驚了。

　　生活似乎停頓了。商店都關(guān)門停業(yè)，街上寂無人聲。偶爾，有個把居民上街，也被這種沉寂嚇了一跳，旋即沿墻根匆匆離去。

　　等待所引起的焦慮不安，反而使人盼望敵軍早日進(jìn)駐。

　　就在法軍撤離后的第二天下午，不知從何處冒出來幾個普魯士輕騎兵，疾速穿城而過。沒過多久，從圣卡特琳山坡上來了黑壓壓的一大片人馬，與此同時，從通往達(dá)爾內(nèi)塔爾與布瓦紀(jì)約姆的兩條大道上，另有兩大股侵略軍潮水般地涌現(xiàn)出來。這三支大軍的先頭部隊，恰好同時在市政府廣場上會合。隨后，德軍大部隊就開到，從周圍的大街小巷里魚貫而出，一營營排列整齊，邁著沉重而有節(jié)奏的步伐，踏得石板路面嘎嘎作響。

　　一種陌生而喉音很重的口令聲，沿著那些看似空蕩而死寂的房舍升起。其實，此時在那些緊閉著的百葉窗后，正有無數(shù)雙眼睛緊盯著進(jìn)駐的勝利者：他們成為了這座城市的主人，可以根據(jù)“戰(zhàn)時法”任意處置全城人的生命財產(chǎn)。居民們躲在自家昏暗的房間里，惶恐不安，膽戰(zhàn)心驚，如同遇到了洪水泛濫與強烈地震，任憑有什么智慧與能耐，都無能為力。誠然，每逢事物的秩序被打亂，安全不復(fù)存在，人類的法律與自然的法則所保護(hù)的一切，遭到某種瘋狂兇殘力量的擺布時，人們都會產(chǎn)生這種惶恐感、戰(zhàn)栗感。大地震將一個地方所有的人都壓死在倒塌的房屋之下，泛濫的洪水沖走了被淹死的農(nóng)民與耕牛以及房屋的梁木；同樣，打了勝仗的軍隊就要屠殺繼續(xù)自衛(wèi)的人，要押走俘虜，要以戰(zhàn)刀的名義進(jìn)行掠奪，要用大炮的轟鳴向上蒼表示感恩。所有這些可怕的災(zāi)難埋葬了我們對永恒正義的信念，使我們不再像有人教導(dǎo)的那樣，去信賴上天的保佑與人類的理性。

　　在每家每戶的門口，都有人數(shù)不多的德軍小分隊在敲門，接著，他們就進(jìn)入屋內(nèi)。這就是入侵之后的占領(lǐng)。戰(zhàn)敗者的義務(wù)由此開始，招待戰(zhàn)勝者，當(dāng)然必須和顏悅色，溫良恭順。

　　過了一段時間，入侵后的初期恐怖消失了，出現(xiàn)了一種新的平靜氣氛。在許多家庭里，普魯士軍官都與主人一家同桌吃飯。有的軍官很有教養(yǎng)，出于禮貌，還對法蘭西表示表示同情，說自己參加這場戰(zhàn)爭，并非自愿，心里實在是反感。普魯士軍官竟有這份情感，房主一家自然感謝不已，何況說不上什么時候，還得仰仗他的保護(hù)呢。再說，把他侍候好了，也許可以少給幾個士兵供飯。既然好事壞事都取決于他，那又何必去冒犯他呢。真要去冒犯他，那就不是勇敢，而是魯莽了。想當(dāng)年，魯昂城的市民確曾魯莽過一次，英勇保衛(wèi)了這座城市，使它名揚四海，但物換星移，今非昔比，魯昂人再也不會犯此種魯莽的毛病了。從法蘭西的處世智慧中，他們總結(jié)出這么一個至高無上的結(jié)論：只要不在公共場合跟敵對國士兵親近熱乎，在自己家里客氣一些并不為過，于是，在外面，彼此裝作不認(rèn)識，但一到家里，就談笑風(fēng)生了，每天晚上，大家圍爐而坐，德國人久久也不離去。

　　指15世紀(jì)，魯昂人反抗英王亨利五世的統(tǒng)治。

　　即使是這座城市本身，也漸漸恢復(fù)了和平時期的常態(tài)。法國人固然不大出門，但普魯士士兵在大街小巷到處可見。況且，那些藍(lán)色輕騎兵的軍官雖佩戴著又長又粗的殺人武器，在馬路上大搖大擺，其實他們對普通老百姓的態(tài)度，并不比去年在那些咖啡館里喝酒的法國輕裝兵更為盛氣凌人。

　　不過，空氣中多了點什么東西，某種不可捉摸的、陌生的東西，某種令人難以忍受的異樣氣息，這種氣息擴(kuò)散開來，無孔不入。它充斥于每家每戶之中，廣場街道之上，它改變了飲食的味道，使人仿佛覺得離家遠(yuǎn)行，來到了野蠻而可怕的部落。

　　戰(zhàn)勝者索取錢財，貪得無厭。城里的市民無不如數(shù)繳納，幸好他們確也殷實富足。不過，諾曼底商人越是有錢就愈加吝嗇，越舍不得拔毛出血，只要看見自己的財富有一點落進(jìn)他人手里，就特別心疼。

　　但是，出了城，沿河往下走兩三法里，到克魯瓦塞、迪耶普達(dá)爾或比薩爾一帶，船長與漁民經(jīng)常從水底打撈上來穿著軍服的德國人的尸體，他們有的是被一刀砍死的，有的是被人踢死的，也有被石頭砸死的，或是被人推下水淹死的，都已經(jīng)被水泡得腫脹了起來。河底的淤泥掩藏著不少此類野蠻而合情合理的地下復(fù)仇行為，這些無名英雄不聲不響地抗敵，比光天化日之下的戰(zhàn)斗更要危險，但又得不到揚名天下的榮耀。

　　因為凡是對外敵的仇恨皆有無窮的感召力，總能激起一些英勇的義士，他們?nèi)�都出于信念而視死如歸。

　　雖然普魯士人侵占了全城后實施了鐵腕統(tǒng)治，但并沒有干過任何一件傳聞他們在進(jìn)軍中所犯的那類暴行。于是，城里的市民膽子壯起來了，當(dāng)?shù)厣倘酥亻_買賣、招財進(jìn)寶的欲望又蠢蠢而動。有幾個商人原本在勒阿弗爾港有大筆投資，那個港口至今還在法軍的手里，所以，他們打算從陸路先到迪耶普，然后再乘船去勒阿弗爾。

　　他們利用所認(rèn)識的幾名德國軍官的關(guān)系，從占領(lǐng)軍司令部獲得了離城特許證。

　　于是，一輛四匹馬拉的旅行大馬車整裝待發(fā)，有十位客人訂了座位，他們決定星期二早晨天亮之前就動身，以免招路人圍觀。

　　幾天以來，氣候寒冷，地面也凍硬了。到了星期一下午三點鐘光景，北風(fēng)猛吹，刮來大片大片的烏云，大雪紛飛，從傍晚起一直下了一個整夜。

　　凌晨四點半，旅客們都聚集在諾曼底旅館的院子里，他們要在這里上車。

　　一個個都睡眼惺忪，身上披著毛毯，卻也凍得渾身發(fā)抖。在一片昏暗中，彼此看不清楚，身上又都穿著臃腫的冬裝，看上去就像身著教士長袍的胖神父。有兩個男人終究還是認(rèn)出了對方，第三個人也湊上去，于是，他們就談開了。一個說：“我這次帶老婆一道走�！绷硪粋�說：“我也一樣�！钡谌齻�說：“我也如此�！钡谝粋�又說：“我們再也不回魯昂了，如果普魯士軍隊再逼近勒阿弗爾，那我們就去英國�！比�人的打算不約而同，如出一轍，實在是氣味相投。

　　但是，遲遲不見有人前來套車。一個馬夫手提一盞小燈，不時從一扇黑洞洞的門里走出來，又立即鉆進(jìn)另一個門洞。馬廄的地上有墊草與肥料，馬蹄磕地的聲音就不響亮了，從屋里傳出一個漢子罵罵咧咧地跟牲口說話的聲音。一陣輕微的鈴鐺聲表明有人在搬弄馬具，這輕微的聲音很快就變成了清脆、持續(xù)不斷的顫音，節(jié)奏隨著牲口的動作而有所變化，有時寂靜無聲，有時又突然猛響一陣，同時伴隨著馬蹄磕地的沉悶聲。

　　那扇門猛然關(guān)上了，一時鴉雀無聲。那些有錢人凍得發(fā)僵，也都沉默下來，直挺挺地待在那里。

　　綿綿不斷的雪花織成了閃閃發(fā)亮的帷幕，徐徐向大地降落，它使萬物模糊不清，給所有的東西都蒙上了一層像泡沫一樣的雪花。全城一片寂靜，一切聲響都被嚴(yán)冬埋葬了，只聽見雪花落下時的窸窣之聲，它微細(xì)不清，飄忽不定，與其說是聲音，不如說是感覺，這細(xì)小輕微的動靜，仿佛充塞了整個寰宇，覆蓋了世界大地。

　　提風(fēng)燈的那人又出現(xiàn)了，他牽來一匹垂頭喪氣、不愿受驅(qū)使的馬，把它拉到車轅前，系上繩套，轉(zhuǎn)悠了好些圈，總算把馬具套好，因為他一手提著小燈，只有另一只手可以干活。正當(dāng)他要去牽第二匹時，他注意到旅客們?nèi)�都站在那里不動，身上都飄滿了雪花，便對他們說：“你們怎么還不上車，車?yán)镏辽倏梢员鼙苎�。�?

　　顯然，他們都沒有想到這一點，一聽此話就一擁而上。那三個男人先把自己的妻子扶上車，隨后也跟了上去。另外還有幾個形貌模糊的人，也上車在空位子上就座，一言不發(fā)。

　　車廂的底板上鋪了麥秸，旅客都把腳插了進(jìn)去。坐在里頭的那幾位太太，帶了燒炭暖手的小銅爐，她們點燃其中的化學(xué)碳，開始低聲數(shù)說這種暖爐的優(yōu)越性，其實她們?nèi)鐢?shù)家珍所說的種種，都是老生常談，無人不曉的。

　　馬車終于套好了，原定四匹馬拉，考慮到路滑難拉，又加套了兩匹馬。這時，有人在車外問道：“人都上齊了嗎？”車?yán)镉腥藨?yīng)道：“全上來了�！庇谑�，馬車就出發(fā)了。

　　馬車慢吞吞地前進(jìn)，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輪子陷在積雪里，整個車廂咯吱咯吱作響，像是在呻吟哀鳴。拉車的馬老是打滑，氣喘吁吁，全身冒熱氣。車夫不斷甩響他的大鞭，四面飛舞，頗像一條長蛇，時而蜷縮，時而伸展，突然一下，長鞭抽在一個滾圓的馬屁股上，那馬的臀部便往上一拱，用力拉車。

　　車?yán)锶瞬恢�不覺，外面天已經(jīng)亮起來了。那漫天飛舞的大雪，剛才還被車?yán)镆晃辉隰敯和辽�土長的旅客形容為棉花雨，現(xiàn)在已經(jīng)停了。一道昏昏的光線從烏云里透射出來，在厚重烏云的反襯下，雪野顯得格外明亮耀眼，地面上時而閃現(xiàn)一排著霜衣的大樹，時而出現(xiàn)一座戴雪帽的茅屋。

　　馬車?yán)�，借著黎明這種清幽的光線，旅客們開始好奇地互相打量。

　　車廂里頭最舒適的座位上，是大橋街一家葡萄酒批發(fā)商行的老板鳥先生及其太太，他們面對面坐著，正在打瞌睡。

　　鳥先生從前給人當(dāng)伙計，趁東家做生意失利破產(chǎn)，把店鋪盤過來，從此就發(fā)了財。他經(jīng)常以極低的價格，把劣質(zhì)酒批發(fā)給農(nóng)村的小販，因而，在朋友與熟人的眼里，他是個狡猾刁鉆的奸商，是個臉上笑嘻嘻、肚子里全是花花腸子的地道諾曼底佬。

　　他的奸商名聲已經(jīng)家喻戶曉，以致成為了公開的笑料。茲有一例：在省政府某次晚會上，本地的驕子圖奈爾先生，他文思敏捷，見地犀利，專愛編寫寓言與歌謠，當(dāng)時見與會的女士們無精打采，困意甚濃，就拿這位奸商開涮，他提議大家來玩“鳥飛”游戲；此一雙關(guān)妙語當(dāng)即不脛而走，傳遍了省府的每個客廳，很快就擴(kuò)散到了全城，引得省內(nèi)人士整整一個月笑得合不攏嘴。

　　鳥先生聞名遐邇，還另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愛搞惡作劇，愛開各種各樣的玩笑，有文雅的，也有粗鄙的；因此，任何人提及他，無不馬上補充一句：“這只鳥，真是個無價的活寶。”

　　他身材矮小，挺著一個圓球似的大肚子，兩片灰色的頰髯之間，夾著一張赤紅赤紅的臉。

　　他的老婆人高馬大，神態(tài)凌厲，嗓門洪亮，處事果斷，在自家店鋪里體現(xiàn)了井井有條與精于算計的風(fēng)范。她的老公則以自己嘻嘻哈哈的做派，來活躍店鋪的氣氛。

　　坐在這對夫婦旁邊的，乃卡雷-拉馬東先生，他出身于更高的階層，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在棉紡業(yè)里頗有聲望，舉足輕重，他開了三個紡織廠，得過榮譽團(tuán)騎士的稱號，又是省議會的議員。在整個第二帝國時期，他一直是溫和反對派的領(lǐng)袖。按照他本人的說法，他歷來的行事方式不過是，先持反對立場，用鈍器虛晃一招，然后再附和主流派，以求自己得到較高的身價。

　　卡雷-拉馬東太太比丈夫年輕得多，魯昂駐軍中出身貴族的軍官，經(jīng)常從她那里得到安慰。她坐在自己丈夫的對面，嬌小而漂亮，蜷縮在毛皮大衣里，正用沮喪的眼光，瞧著這寒磣破舊的車廂。

　　坐在她身旁的是于貝爾·德·布雷維爾伯爵與夫人，他們的姓氏要算是諾曼底最古老、最高貴的姓氏了。伯爵是個派頭十足的老紳士，并且刻意修飾打扮，竭力突出他在相貌上與亨利四世國王的相似之處。根據(jù)他的家族引以自豪的一種傳說，亨利四世曾使布雷維爾家族的一個婦女婚外而孕，那婦女的丈夫便因此受封為伯爵，并榮升為該省的總督。

　　在省議會里，于貝爾伯爵與卡雷-拉馬東先生是同僚，不過，他在省里代表了奧爾良立憲君主派。他是怎么跟南特一個小船主的女兒結(jié)為夫妻的，這始終是個謎。不過他的夫人確也雍容華貴，她還善于交際，技壓群芳。據(jù)傳，她曾得到過路易·菲力普一名王子的愛戀，所以，整個貴族階層都向她逢迎討好，她的沙龍在當(dāng)?shù)匾�算首屈一指，是昔日風(fēng)流情致猶存的唯一場所，一般人是難以進(jìn)去的。

　　布雷維爾家所擁有的全是不動產(chǎn)，據(jù)說每年收入高達(dá)五十萬法郎。

　　以上六位是馬車上旅客的核心，他們是社會上經(jīng)濟(jì)收入穩(wěn)定、生活安逸平靜、有權(quán)有勢的人士，是信奉宗教、講究道德的正人君子。

　　巧得出奇，所有的女客都坐在同一條長椅上，伯爵夫人的旁邊還坐著兩個修女，她們手里撥著長串的念珠，嘴里在念《圣父經(jīng)》與《圣母經(jīng)》。一個是老修女，滿臉麻坑，就像劈面挨過一片霰彈似的。另一個身體甚為瘦弱，臉蛋俏麗，但病容滿面，胸脯癟陷，顯然她對宗教信仰已經(jīng)癡迷入魔，使她情愿以身殉教并幻想超凡入圣，以致自己的軀體日漸羸弱消瘦。

　　在兩個修女對面，有一男一女是車上旅客眾目睽睽的中心。

　　那男的頗有名氣，人稱民主專家科爾尼代，他是所有上流社會人士眼中的危險分子。二十年來，他泡在有民主氣息的咖啡店里，不斷用大杯大杯的啤酒滋潤他那把棕紅色的大胡子。他父親本是一個糖果商，給他留下了一份相當(dāng)可觀的財產(chǎn)，卻被他與狐朋狗友吃得精光。于是，他就急不可待地盼著共和國早日再來，以獲取他為革命喝了那么多啤酒之后應(yīng)有的權(quán)位。9月4日那天，也許有人故意捉弄他，他真的以為自己被任命為省長了，不料走馬上任時，那些在辦公室里掌了實權(quán)的雜役，卻拒不承認(rèn)他的資格，逼得他立即打了退堂鼓。好在他是個挺好說話的主兒，與世無爭，樂于助人，于是，他又以無比的熱情，全力組織抗敵守土的防務(wù)。他發(fā)動大家在平野上挖了一些坑，把附近林子里的小樹全都砍倒，在每條大路上都設(shè)下陷阱，他對自己這些防御工事甚為得意，認(rèn)為必奏奇效，所以待敵軍一逼近時，他便急急忙忙撤退回城里去了。現(xiàn)在坐在馬車上，他想，自己到勒阿弗爾去，要比待在魯昂更有用，那里正遭普軍威脅，很需要構(gòu)筑新的防御工事。

　　那個女的呢，是一個被人們稱為婊子的主兒。她由于過早發(fā)福而聞名，得了一個名副其實的綽號叫“羊脂球”。她個頭矮胖，渾身圓滾滾的，肥得油脂流溢，連一根根手指也是肉鼓鼓的，只有每個骨節(jié)周圍才細(xì)一圈，皮膚緊繃而發(fā)亮，像一串短香腸。她的胸脯豐滿挺拔，在連衣裙里高高聳起。她皮膚細(xì)嫩，明艷照人，叫人看著就怦然心動，其顧客著實不少。她的臉蛋像一只紅蘋果，又像一朵含苞欲放的牡丹花，臉蛋上部，兩只美麗而烏黑的眼睛閃閃發(fā)亮，四周圍著一圈又長又濃的睫毛，而睫毛又倒映在眼波里；她臉蛋的下部則是一張媚人的小嘴，兩排細(xì)牙潔白明亮，嘴唇柔美濕潤，簡直就是專為接吻而造設(shè)的。

　　據(jù)說，她還有許許多多難以言傳的媚人妙處。

　　大家一旦認(rèn)出了她，那幾個正派女士便放肆地交頭接耳，評點議論了起來，說什么“婊子”啦，“社會恥辱”啦，等等。雖然是竊竊私語，但聲音很高，引得羊脂球不免抬起頭來，她把同車的旅客掃視了一圈，目光大膽，并無懼色，且?guī)в刑魬?zhàn)的神情。那些人立即都不吱聲了，紛紛低下了頭，只有鳥先生，還在用不正經(jīng)的眼光偷偷地看她。

　　但不一會兒，那三位女士又開始交談，有這妓女在場，她們突然親近起來，甚至可以說成為了親密的朋友。面對這個無恥的賣淫女，她們似乎覺得必須擰成一股繩，以顯示有夫之婦的尊嚴(yán)，因為合法的婚姻從來都鄙視淫行茍合。

　　那三個男人也同樣如此，因為有科爾尼代在場，他們出于保守派的本能而互相親近了，都以一種蔑視窮人的口氣談?wù)摳髯缘腻X財。于貝爾伯爵歷數(shù)普魯士軍隊進(jìn)攻已經(jīng)給他帶來的損失，還有牲畜被搶、莊稼歉收可能帶來的虧空，他說起這些，口氣滿不在乎，就像億萬富翁那樣自信，似乎這些損失只會給他造成一年半載的拮據(jù)。卡雷-拉馬東先生的棉紡業(yè)損失慘重，但他早有防范，先將六十萬法郎匯往了美國，以備不時之需，以解燃眉之急。至于鳥先生，他也早做安排，將窖存的葡萄酒全都推銷給了法軍的后勤部，因此，政府欠了他一大筆款子，這次他去勒阿弗爾就是去取款的。

　　這三位先生一邊談，一邊頻頻交換友好的眼光。盡管他們的社會地位各不相同，但因為都有錢而感到彼此親如兄弟，同屬于大富豪行會，手一插進(jìn)褲兜就弄得金幣嘩嘩作響。

　　驛車行駛的速度極慢，到上午十點鐘，還沒有走出四法里。有三段爬坡的路，男乘客都是下車步行的。大家開始擔(dān)心，原定到托特吃午飯，現(xiàn)在看來，天黑以前也難以趕到。每個人都望眼欲穿，但愿能在途中發(fā)現(xiàn)一家小飯鋪，卻不料馬車又陷進(jìn)了一堆積雪，好不容易花了兩個小時才脫離困境。

　　大家都愈來愈餓，餓得心里發(fā)慌，卻仍然看不到一家小飯鋪或小酒店。要知道，一是因為普魯士軍隊逼近，二是因為餓狼般的法軍部隊曾席卷此一地區(qū)，附近的店家早都嚇得關(guān)門停業(yè)，逃之夭夭。

　　只要路旁有農(nóng)舍，車上的男士都要跑去找吃的東西，結(jié)果總是連面包也弄不到，因為農(nóng)民生性多疑，早已把自家儲存的食品都藏起來了，生怕路過的大兵餓紅了眼，見到什么就搶什么。

　　將近下午一點鐘，鳥先生公開宣稱，他已經(jīng)饑腸轆轆，支持不住了。大家也都跟他一樣，餓得心里發(fā)慌，要命的餓勁愈來愈折磨人，他們也就沒有半點興致來說話聊天了。

　　時不時，有人打個哈欠，緊接著就有人跟著打，于是，大家就輪番打起來，有人張開嘴巴大聲打，有人打得文雅些，還用手去捂住往外冒熱氣的嘴巴，性格、教養(yǎng)與社會地位各不相同，打法也因人而異。

　　羊脂球好幾次彎下腰去，仿佛要在自己裙子底下找什么東西，但每次都猶疑一下，看看旁邊的人，然后又若無其事地直起身來。每個人的臉都蒼白無光，時有抽搐。鳥先生說他情愿付一千法郎買一只肘子，他老婆做了一個手勢要表示反對，隨即又平靜下來。每當(dāng)她聽說要花錢破費，總是心如刀割，甚至把玩笑話也當(dāng)真。伯爵說：“的的確確，我是感到不舒服，我怎么沒想到帶些吃的東西上路呢？”他這么一說，大家都紛紛跟著責(zé)怪自己。

　　科爾尼代倒是帶了滿滿一壺朗姆酒，他把這壺酒奉獻(xiàn)出來，但大家都冷冷地謝絕了。只有鳥先生接受邀請喝了一點，遞回酒壺時，他謝道：“還真不錯，可以暖和暖和身子，也可以解解餓�！眱煽诰葡露�，他的興致又上來了，就提議像歌謠里唱的坐小船那樣，讓大家把最胖的旅客分割吃掉。這話顯然是影射羊脂球，對幾位有教養(yǎng)的人士來說，這實在是不堪入耳。誰都不去應(yīng)聲附和，唯獨科爾尼代笑了一笑。兩個修女已經(jīng)不再念經(jīng)，雙手插在肥大的袖口里，低垂著眼睛，一動也不動地坐在那里，肯定是在向上天表示她們的痛苦，以答上天賜苦之恩。

　　三點鐘，馬車駛到了一片一望無際的平原上，看不到任何村落的影子。這時，羊脂球突然彎下腰去，從長凳底下拉出一只蒙著白色餐巾的大提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