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齊斯與戈德蒙》,*是一部杰作,一部絕妙之作,既純粹,又引人入勝,充滿詩性的智慧;它將德國浪漫主義元素與現(xiàn)代心理學,亦即心理分析元素熔于一爐。每一次閱讀黑塞著作都是一次獲得精神提高的潛修,這是黑塞著作的特殊之處。這是一種加強自我的文學。
你酣睡在母懷,我清醒于荒野……
(譯序)
在同為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友人托馬斯曼眼中,黑塞的小說《納齊斯與戈德蒙》是一部絕妙之作,充滿詩性的智慧,將德國浪漫主義元素與現(xiàn)代心理學,亦即心理分析學元素熔于一爐。在作者六十大壽時,托馬斯曼又在賀詞中盛贊《納齊斯與戈德蒙》既純粹,又引人入勝,絕對是一部獨一無二的杰作,認為這位施瓦本的浪漫主義者與田園詩人竟在小說中展現(xiàn)了其與維也納性愛心理學派的緊密關聯(lián),堪稱極具吸引力的精神悖謬 。
《納齊斯與戈德蒙》的寫作始于1927年,歷經(jīng)兩年,于1929年初殺青。小說在1929年10月至1930年4月間分七部分陸續(xù)發(fā)表,當時帶有副標題《一段友誼的故事》,全書則于1930年8月出版。這部小說是黑塞在世時最為成功的作品,至其去世時,已印行約三十萬冊,至今已被譯為三十余種語言。 黑塞本人也對這部作品情有獨鐘 ,意欲經(jīng)由此書,探討兩千年的基督教文化與一千年的德意志文化 。黑塞自認不是天主教徒,或許連基督徒都算不上,但卻始終對中世紀天主教文化,對教團、修道院和僧侶生活心懷敬仰, 這種向往造就了書中半歷史、半想象的時代 ,使前述探討得以展開。
盡管《納齊斯與戈德蒙》是黑塞除《悉達多》外,唯一將時代背景設置在過去的長篇小說,但與其將其歸入歷史小說一類,不如視之為披著歷史的外衣,闡釋現(xiàn)代問題的作品。黑塞雖在書中融合浪漫主義與現(xiàn)實主義,描繪出德國中世紀絢麗多彩的畫卷,但看似久遠的社會描寫卻能喚起當代讀者的共鳴,令其有切膚感受。 小說的歷史背景其實相當虛化,例如流浪漢維克托唱過有關帕維亞戰(zhàn)役的歌,戰(zhàn)役發(fā)生于十六世紀,書中唯一可用于推斷故事發(fā)生年代的黑死病則主要爆發(fā)于十四世紀,黑塞自己也在書信中提到,戈德蒙生活在1400年前后。 兩者的時代錯位,如同文中尤其是章首常見的不確定的時間標示,或許說明黑塞并不過于注重歷史年代的精確性,而更希望借古說今,探討超越時代局限的心靈問題,不但其書信中時時觀照當下,反駁讀者對其遁入往昔的批評, 而且小說本身也處處顯現(xiàn)出心理分析學說等現(xiàn)代理論的影響,可以說是立足今日,回眸過往,最終的目光仍指向現(xiàn)代。小說出版前夕,黑塞還自比堂吉訶德,身負對抗當今世界,尤其是徹底野蠻化的德意志世界 之重任。而書中描述迫害猶太人的段落,如少女瑞貝卡的悲慘遭遇,甚至引起了第三帝國當局的注意,要求黑塞將這些段落予以刪除,不屑于納粹所謂德意志概念 的黑塞則斷然拒絕,導致小說于1941年被禁止在德國出版,這或許以最淺顯的方式,證明了這部中世紀背景的作品與現(xiàn)代的關聯(lián)。
除此之外,《納齊斯與戈德蒙》與作者本身的經(jīng)歷也密切相關。黑塞本人十四歲進入毛爾布龍(Maulbronn)修道院學習新教神學,但不久即逃離此地;這座修道院在小說中稍改其名,化作圣母泉(Mariabronn)修道院,成為整個故事開始與終結之處,也是主人公戈德蒙人生的起點與歸宿。至于戈德蒙學習木雕手藝的主教城,指的很可能是維爾茨堡,而定居于主教城的尼克勞斯師傅,其原型則是維爾茨堡的雷姆施奈德(Tilmann Riemenschneider)。黑塞對這位雕塑名家評價極高,將其作品與巴赫的《馬太受難曲》并列,視為超越時空、觸及永恒的杰作。 1928年,黑塞造訪維爾茨堡,在一座教堂中見到雷姆施奈德創(chuàng)作的圣母像,雕像的面容憂傷而美麗,目光仿佛遠離俗世,令他大受震撼,認為圣母像雖出自那些遠去的世紀,卻依然撫慰著世間受苦的生靈,而其中更蘊含著永生不滅的靈魂,到頭來,比起戰(zhàn)爭、國家、機械,比起世界帝國,她存在得遠為長久,它們之中最古老的那些,在她身邊都仿若始母(Urmutter)膝下的稚童。 看到這些記錄,讀者不難聯(lián)想起小說中戈德蒙極為相似的經(jīng)歷與感悟:這位可愛的浪子與黑塞一樣掙脫了修道院清規(guī)戒律的束縛,一樣被教堂中名家所雕的圣母像深深吸引,也一樣體悟到藝術作品那化短暫為永恒的力量:早已逝去的歲月,它的心靈,仍在雕像身上跳動不息;早已消失的世代,那些人的喜怒哀樂,過了多少個世紀,仍凝結在雕像中,對抗著人生的短暫,令人肅然起敬。除了城中的藝術作品,維爾茨堡本身也備受黑塞鐘愛,他在《維爾茨堡漫步》一文中寫道,倘若自己是尚未降生的詩人,那么選擇出生地時,他很可能會挑中維爾茨堡。 小說中,主教城幾乎可算作戈德蒙的藝術故鄉(xiāng),令他魂牽夢縈;而主教城里的種種風物,也帶有維爾茨堡的影子, 黑塞在維城所見的魚市,以及那里販賣的長著美麗的金色眼睛 的魚,就反復出現(xiàn)在小說中,成為人生苦短、歡樂易逝的象征之一。
《納齊斯與戈德蒙》初面世時,文學批評界對其贊譽頗多,除了上述托馬斯曼的好評,赫爾曼-奈瑟(Max Herrmann-Neie)也稱贊小說純粹、真誠,不刻意引人注目,充滿了不合時宜的詩意,塑造出兩類富有創(chuàng)造力的人,……黑塞公平展示了這兩種人的長處和弱點,將兩者呈現(xiàn)得同樣精確,對比當時文學潮流的缺陷,更顯其難能可貴,甚至與不久前出版的阿爾弗雷德德布林的代表作《柏林,亞歷山大廣場》相比,亦不失可取之處。 施瓦茨(H. David Schwarz)則從心理分析角度指出,黑塞在小說中點明了意識世界與無意識世界的矛盾,其描述比心理學教科書更清晰,比有些心理醫(yī)生更明智,而這一矛盾在小說末尾以兩個世界的交融告終。在施瓦茨看來,困擾著戈德蒙內心的,乃是我們自身的矛盾;他所反抗的,乃是當今文化的片面性。至于小說情節(jié)發(fā)生在中世紀,又有什么要緊?不過,施瓦茨對這部作品并非一味贊許,而是在肯定之余,也對小說的缺陷提出了批評。按照他的觀點,黑塞在小說中說了太多的話,以致縮減了讀者的想象空間,使文本趨于單義化。 多年之后回顧此作,黑塞自己也覺得當初寫作時有點太過多話,好像經(jīng)常重復同樣的意思,只是換了種說法而已。 可見這一指摘切中肯綮。同樣令黑塞頗感認同的還有海姆(H. W. Heim)的批評,這位評論者認為小說文筆過于柔和,過于抒情,表達欠缺力度,也缺乏生命力。 黑塞在當時媒體一片頌揚聲中見此評論,幾乎感到寬慰 ,他一方面不屑于媒體千篇一律的愚蠢吹捧 ,另一方面也忿忿于普通讀者對小說的褒貶。
后世研究者分析《納齊斯與戈德蒙》時,每每在其中看到黑塞其他作品的痕跡,如卡爾施黛特(Claudia Karstedt)就認為這部小說匯集了黑塞過往作品中的不少元素,其中有《彼得卡門青》中對自然的熱愛、《克努爾普》中的流浪漢故事、《在輪下》中對修道院的描寫、《克林索最后的夏季》中藝術家的冒險、埃米爾辛克萊和哈里哈勒爾 的自我尋求,還有在幾乎所有作品中出現(xiàn)的對母親的憧憬,以及《悉達多》主人公的苦修生涯。 但當時的普通讀者往往將這部新作與之前的作品對比,尤其是與前作《荒原狼》,認為新作通俗易懂且充滿和諧, 舊作則彌漫著絕望氣息,且使人難以產生共情。 面對這類論調,黑塞大感不忿,辯稱純就藝術性而言,《荒原狼》至少與《戈德蒙》不相上下 ,兩部小說如同兄弟,同樣傾注了他的心血, 讀者也不應一味追求所謂和諧而忽視《納齊斯與戈德蒙》中同樣具有的悲劇性。
在維甘德(Heinrich Wiegand)看來,《納齊斯與戈德蒙》以極具個性的方式躋身于德國經(jīng)典發(fā)展小說之列 。黑塞根據(jù)自己所謂心靈傳記的設想,結合對外在事件的敘述,描繪人物的心路歷程。在這部由篇幅和架構均頗相近的20章組成的小說中,不難發(fā)現(xiàn)兩個并置的情節(jié)層面的整合。
第一個層面是外在的框架情節(jié)。主人公的生平經(jīng)歷分為三大階段: 此刻戈德蒙感到,他的人生似乎突然有了意義,他仿佛升到半空,俯瞰著自己的整個生涯,其中的三大階段,清清楚楚呈現(xiàn)在他眼前:第一階段是依賴納齊斯,隨后擺脫了依賴第二階段是自由的時光,漫游的歲月第三階段則是回歸,是反思,是成熟與豐收的開始。。第1-5/6章是戈德蒙在修道院的少年時期,描寫他對納齊斯的依賴以及如何又走上自己的道路;在第5/6-16章中,戈德蒙是自由自在的漫游者和藝術家,第17-20章講的是他重逢納齊斯,重返修道院,最后在那兒走向死亡。第二個層面是主人公內在心靈之路的發(fā)展,同樣可以分為三大階段:在第1-5/6章中,戈德蒙開始對自己的本質天性有所意識,納齊斯引導他,喚醒了他,治愈了他的心病,使他成為一個目光銳利的獨立者,感覺到了母親的召喚。第5/6-16章描述的是主人公如何廣泛體驗了感性世界,以藝術家生活為天職,從而使自己的內在矛盾達到了和解。關于始母的幻覺不斷地讓他擺脫定居生活,激發(fā)他的生活動能,促生了他對死亡和須臾即逝性的反思。在17-20章,主人公回顧了自己的人生道路,認識到所有矛盾的普遍性,回到母親的懷抱,歸于心靈的統(tǒng)一。
外部事件和內在狀態(tài)之間辯證地互動著,層層推進了各個階段的發(fā)展。去村里時的少女之吻使得戈德蒙身心受到了極大沖擊,這一沖擊讓他和納齊斯成為摯友,兩人之間的情誼又導致了深入分析的談話,而這使得戈德蒙覺醒了。與被抑制的母親形象的和解,令戈德蒙回歸其真正的天性,辭別納齊斯,開始了漫游生活。這種對立并置的安排也體現(xiàn)在敘述進程中。在主人公心理發(fā)展中的關鍵節(jié)點之前,常有快進式的敘述(多為章首),然后以較大篇幅、各種手段展現(xiàn)細膩的內心活動,使得敘述時間大大超過被敘述的客觀時間,如同慢放,與之前的快進相映成趣。以第八章的開頭為例:先是快進:戈德蒙已經(jīng)漫游了好久,難得在同一個地方過夜,到處獲得女人的渴慕和青睞,在陽光下曬得黑黝黝的,走多吃少開始瘦了下來。不少女人在晨光中與他告別,有的離去時還抹著眼淚。 接著是直接引語:他有時也會思忖:為什么她們都不留下陪伴我呢?她們既然愛我,為了一夜春宵不惜出軌,為什么全都立刻又回到丈夫那兒去,她們不是最怕在家里挨揍嗎? 隨后轉用自由間接引語:沒有一個女人認真地請他留下,沒有一個女人求他帶上自己,出于愛而愿意與他分享漫游的甘苦……盡管如此,他還是覺得奇怪,也不無傷感,愛總是那么短暫,轉瞬即逝,無論是那些女人的愛還是他自己的愛,都會迅速獲得滿足,然后灰飛煙滅。這樣對嗎?始終是這樣,到處是這樣嗎?或者原因在他自身,是他自身的狀況……他搞不明白。
維甘德稱這部小說對唐璜和卡薩諾瓦母題的最誠摯的塑造,其中愛的情節(jié)被描寫得極為大膽,同時又無比溫柔對此有人說:似乎句子都在相互親吻。 確實小說中描寫了戈德蒙和許多女子的歡娛,情欲之火騰起的時候,何等迅疾,何等短促,叫人如醉如狂;而烈烈燃燒不過一瞬,緊隨著便是飛快的熄滅他覺得這個過程之中,仿佛包含了生命中一切經(jīng)歷的核心…… 這種對愛欲之倏忽易逝的感受也促進了戈德蒙的藝術創(chuàng)作:哦,應該趁著現(xiàn)在,再做些什么,再創(chuàng)作些什么,留下些什么,那留下的作品,將比他活得更長、更久。但是當時的讀者中也有不少對描寫情愛的段落表示憤慨,認為這是傷風敗俗、不知羞恥,更有深受納粹宣傳影響者認定此書既無英雄風范,亦無戰(zhàn)斗氣勢,只知教人尋歡作樂,貪圖感官享受,是以不僅該禁,而且該燒。 在黑塞看來,這種對肉體之愛的拒斥 實在稱不上健康他對人由肉體、靈魂與精神三者構成的觀點頗為認同,認為長久以來,基督教文化推重后兩者而貶抑肉體,現(xiàn)代文化則崇奉肉體和理性精神,排斥靈魂。 無論古今都是揚二棄一,這樣的失衡顯然無法令深受東方哲學影響的黑塞認同。正因如此,他試圖在《納齊斯與戈德蒙》中尋求一條本性與精神之間 的道路,而調和靈與肉二元對立的便是戈德蒙畢生追求的藝術,因為構成藝術的,乃是有了生命的、完善了的感性,但藝術本身卻又遠遠超越了感性世界,進入了靈魂領域。 也正因黑塞的這一寫作方式,文學研究者常將《納齊斯與戈德蒙》解析為二元-橋梁結構,如鮑曼(Gnter Baumann)就認為,在小說主體客體、意識無意識、個人世界、理性欲念、男性女性的二元對立中,藝術起到了溝通融合、消弭矛盾的作用,戈德蒙正是經(jīng)由藝術創(chuàng)作,得以超越二元對立,實現(xiàn)自我,成為一個完整的人。 米謝爾斯(Volker Michels)也認為藝術家充當著精神與生活之間的媒介,能夠將母系傳統(tǒng)與父系傳統(tǒng)結合起來,正如小說中始母的雙重面孔。惟藝術可以超越人生之須臾,化摹寫為象征 小說中對藝術重要性的反復描述,也與黑塞自己對藝術的重視密不可分。這位悲觀主義者時常深感人生之痛苦絕望、毫無意義,而將他引出這一困境的,則是藝術與美這條唯一的道路。故而他將藝術視同生命,藝術使現(xiàn)實中的黑塞能夠忍受人生并苦中作樂,也讓小說中戈德蒙的感性之愛得以升華。
戈德蒙長于感性,情思細膩,對花香、旭日、奔馬、飛鳥、音樂都有深刻體驗和愛心,生來具有藝術家的潛質。但他起初對此全然不知,只到首次漫游時才略有感覺:他想起自己閑暇時畫畫的情景:他用石筆在寫字板上勾勒花葉樹木、飛鳥走獸以及人頭。他經(jīng)常能這樣玩上好久,有時還像個小天主似的任意造物,他曾在花萼上畫上眼睛和嘴巴,把枝頭的葉叢弄出人形來,還給一棵樹安上了腦袋。這樣玩的時候,他常會中魔般地陶醉個把小時,也能施展魔法似地使人陶醉,先勾出幾條線來,然后自己也準備迎接驚喜,看看這幾條線到末了是會變成樹葉、魚嘴呢,還是會化為狐貍的尾巴或者人的雙眉。看到尼克勞斯師傅雕的圣母像后,戈德蒙才完全意識到自己藝術家的天命,以創(chuàng)作克服人生苦短的困境,從這大型的死亡之舞中拯救出些什么來,留下一些比我們本身存活得長久些的東西。 漫游者戈德蒙和定居者尼克勞斯師傅,這兩位藝術家之間也呈現(xiàn)出一定的張力。有別于對訂單來者不拒的師傅,戈德蒙并不囿于小市民的現(xiàn)實考量,但作為藝術家也面對各種形式的張力關系:定居和自由,技巧上的必然和藝術上的追求,心中充滿形象的感覺和心中空空如也的感覺,藝術作為糊口的職業(yè)和出自內心激情的藝術,預感圖像和實現(xiàn)圖像等等。
至于前述二元-橋梁結構中相互依存又相互滲透 的二元,則分別以小說標題中的兩位主人公為象征,兩者如同太極陰陽圖般相反相成的關系,或可經(jīng)由納齊斯引導戈德蒙認識自我的一席話略作概括:你這種本性的人眼聰目明,情感充沛,是幻想家、詩人、多情種子,幾乎總是強于其它人,強于我們這些精神至上的人。你們源自母性。你們生活豐盈,天生有愛的力量,有感受體驗的力量。而我們這些精神至上的人,盡管似乎常常在引領和管轄你們,生活狀況卻不是豐盈,而是干涸。生活的富足屬于你們,果實的汁液屬于你們,愛的花園屬于你們,美麗的藝術土壤屬于你們。你們的故鄉(xiāng)是大地,而我們的故鄉(xiāng)是理念。你們的危險是溺斃于感官的世界,我們的危險是窒息于真空的所在。你是藝術家,我是思想者。你酣睡在母懷,我清醒于荒野。照耀著我的是太陽,輝映著你的是月亮和繁星,你的夢是少女之夢,我的夢是少年之夢……《納齊斯與戈德蒙》初次發(fā)表時,還附有一段黑塞自撰的前言,其中闡述的小說核心理念,與納齊斯之言可謂異曲同工,也許因其太過直白地道出了寫作主旨,黑塞在小說完整出版時刪去了這段文字:倘若有兩個人,分別代表了兩種原則,代表了兩個始終相反的世界,那么這兩人一旦相遇,他們的命運就注定了:他們必定會互相吸引、互相迷戀,必定會互相征服、互相了解、互相促進,抑或是互相毀滅。無論男性元素與女性元素、良知與純潔、精神與本性,其純粹的化身相識相望之時,便會產生這種情形。納齊斯與戈德蒙之間也正是如此;而恰是這一點,讓他倆的故事獨一無二、意義深遠。
從這兩段引文來看,理念的人感官的人、精神的人本性的人、思想家藝術家、父性者母性者在《納齊斯與戈德蒙》整部小說中應大致處于均勢。兩位主人公代表了人的兩極,有了與字,兩者結合,才能成為整體。納齊斯擅長解讀人心,看到了戈德蒙的天性,盡管截然對立,他對它還是有最深切的理解,因為它是他自己天性的另一半,丟失了的另一半。這種辯證概念不僅展示在成雙作對的小柱子支撐的圓拱門之類的畫面中,也不時在句子和段落里密集出現(xiàn),其成分如同正題和反題,然后形成對立統(tǒng)一的合題。此外小說運用了心理分析的要素,如以夢境為鏡,使得無意識和內心世界變得可見,引發(fā)新的發(fā)展,預示情節(jié)進程,比如戈德蒙少年時在圣母泉修道院中夢見自己捏泥偶,這指向他未來的藝術家生涯。他經(jīng)常夢見游魚和飛鳥,這些動物象征以及河水畫面,亦是以類似心理分析的手段,體現(xiàn)內心世界向外在世界的投射。夢和水象征著所有對立之統(tǒng)一,象征著這種存在的普遍性:清夜夢境,也正是由此般材料織成,是幻非真,詭秘莫測;明明空無一物,卻包納了世間一切形象,就像水晶般的流水,倒映出所有人獸神魔的模樣,盡化作永恒的無盡可能。
2017年5月
赫爾曼·黑塞( 1877-1962)德國作家,被稱為德國浪漫派最后一位騎士,其代表作《荒原狼》(1927)曾轟動歐美,被托馬斯·曼譽為德國的《尤利西斯》。1946年,由于他的富于靈感的作品具有遒勁的氣勢和洞察力,也為崇高的人道主義理想和高尚風格提供了一個范例,獲諾貝爾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