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典書系:我這一輩子·二馬》是老舍先生一個創(chuàng)作黃金時期的壓軸作品,格外具有挺拔于時代的進步氣息。小說描寫了一個舊時巡警的坎坷一生,他很普通卻也很要強,可是生活卻和他不斷開著玩笑:心愛的妻子,被知心的朋友拐走;學了裱紙手藝,可時代變遷,卻沒了用武之地:無奈之下做了巡警,可是困苦的生活還在繼續(xù)。以一個平凡的小人物,反映了一部時代的大悲劇。
它的結尾是這樣寫的:“我還笑,笑我這一輩子的聰明本事,笑這出奇不公平的世界,希望等我笑到末一聲,這世界就換個樣兒吧!”
由小人物折射出大時代,老舍極具時代氣息之作,有些文字,趕超時光,我還笑,笑我這一輩子的聰明本事,笑這出奇不公平的世界,希望等我笑到末一聲,這世界就換個樣兒吧。
老舍(1899-1966),小說家,戲劇作家。原名舒慶春,字舍予,滿族,北京人。出身寒苦,自幼喪父,北京師范學校畢業(yè),早年任小學校長、勸學員。1924年赴英在倫敦大學東方學院教中文,開始寫作,連續(xù)在《小說月報》上發(fā)表長篇小說《老張的哲學》、《趙子日》、《二馬》,成為我國現(xiàn)代長篇小說奠基人之一。歸國后先后在齊魯大學、山東大學任教,同時從事寫作,其間代表作有長篇小說《貓城記》、《離婚》、《駱駝祥子》,中篇小說《月牙兒》、《我這一輩子》,短篇小說《微神》、《斷魂槍》等?谷諔(zhàn)爭爆發(fā)后到武漢和重慶組織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對內(nèi)總理會務,對外代表“文協(xié)”,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四世同堂》,并對現(xiàn)代曲藝進行改良。1946年赴美講學,四年后回國,主要從事話劇劇本創(chuàng)作,代表作有《龍須溝》、《茶館》,榮獲“人民藝術家”稱號,被譽為語言大師。曾任全國文學藝術界聯(lián)合會副主席、全國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及北京文聯(lián)主席。
我這一輩子
二馬
我看著,聞著,難過,我忘了自己的危險,我仿佛是個不懂事的小孩,只顧了看熱鬧,而忘了別的一切。我的牙打得很響,不是為自己害怕,而是對這奇慘的美麗動了心。
回家是沒希望了。我不知道街上一共有多少兵,可是由各處的火光猜度起來,大概是熱鬧的街口都有他們。他們的目的是搶劫,可是順著手兒已經(jīng)燒了這么多鋪戶,焉知不就棍打腿的殺些人玩玩呢?我這剪了發(fā)的巡警在他們眼中還不和個臭蟲一樣,只須一摟槍機就完了,并不費多少事。
想到這個,我打算回到“區(qū)”里去,“區(qū)”離我不算遠,只須再過一條街就行了?墒,連這個也太晚了。當槍聲初起的時候,連貧帶富,家家關了門;街上除了那些橫行的兵們,簡直成了個死城。及至火一起來,鋪戶里的人們開始在火影里奔走,膽大一些的立在街旁,看著自己的或別人的店鋪燃燒,沒人敢去救火,可也舍不得走開,只那么一聲不出的看著火苗亂竄。膽小一些的呢,爭著往胡同里藏躲,三五成群的藏在巷內(nèi),不時向街上探探頭,沒人出聲,大家都哆嗦著;鹪綗酵,槍聲慢慢的稀少下來,胡同里的住戶仿佛已猜到是怎么一回事,最先是有人開門向外望望,然后有人試著步往街上走。街上,只有火光人影,沒有巡警,被兵們搶過的當鋪與首飾店全大敞著門!……這樣的街市教人們害怕,同時也教人們膽大起來;一條沒有巡警的街正像是沒有老師的學房,多么老實的孩子也要鬧哄鬧哄。一家開門,家家開門,街上人多起來;鋪戶已有被搶過的了,跟著搶吧!平日,誰能想到那些良善守法的人民會去搶劫呢?哼!機會一到,人們立刻顯露了原形。說聲搶,壯實的小伙子們首先進了當鋪,金店,鐘表行。男人們回去一趟,第二趟出來已攙夾上女人和孩子們。被兵們搶過的鋪子自然不必費事,進去隨便拿就是了;可是緊跟著那些尚未被搶過的鋪戶的門也攔不住誰了。糧食店,茶葉鋪,百貨店,什么東西也是好的,門板一律砸開。
我一輩子只看見了這么一回大熱鬧:男女老幼喊著叫著,狂跑著,擁擠著,爭吵著,砸門的砸門,喊叫的喊叫,嗑喳!門板倒下去,一窩蜂似的跑進去,亂擠亂抓,壓倒在地的狂號,身體利落的往柜臺上躥,全紅著眼,全拚著命,全奮勇前進,擠成一團,倒成一片,散走全街。背著,抱著,扛著,曳著,像一片戰(zhàn)勝的螞蟻,昂首疾走,去而復歸,呼妻喚子,前呼后應。
苦人當然出來了,哼!那中等人家也不甘落后呀!
貴重的東西先搬完了,煤米柴炭是第二撥。有的整壇的搬著香油,有的獨自扛著兩口袋面,瓶子罐子碎了一街,米面灑滿了便道,搶!搶啊!搶!誰都恨自己只長了一雙手,誰都嫌自己的腿腳太慢!有的人會推著一壇子白糖,連人帶壇在地上滾,像屎殼郎推著個大糞球。
強中自有強中手,人是到處會用腦子的!有人拿出切菜刀來了,立在巷口等著:“放下!”刀晃了晃。口袋或衣服,放下了;安然的,不費力的,拿回家去!胺畔!”不靈驗,刀下去了,把面口袋砍破,下了一陣小雷,二人滾在一團。過路的急走,稍帶著說了句:“打什么,有的是東西!”兩位明白過來,立起來向街頭跑去。搶啊,搶!有的是東西!
我擠在了一群買賣人的中間,藏在黑影里。我并沒說什么,他們似乎很明白我的困難,大家一聲不出,而緊緊的把我包圍住。不要說我還是個巡警,連他們買賣人也不敢抬起頭來。他們無法去保護他們的財產(chǎn)與貨物,誰敢出頭抵抗誰就是不要命,兵們有槍,人民也有切菜刀呀!是的,他們低著頭,好像倒怪羞慚似的。他們唯恐和搶劫的人們——也就是他們平日的照顧主兒——對了臉,羞惱成怒,在這沒有王法的時候,殺幾個買賣人總不算一回事呢!所以,他們也保護著我。想想看吧,這一帶的居民大概不會不認識我吧!我三天兩頭的到這里來巡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