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格納齊諾,2004年德國畢希納獎得主。1943年出生于德國南部的曼海姆市,做過記者、報刊編輯,1977年起專事寫作。著有小說《阿布沙弗》、《污斑·夾克·房間·痛苦》、《一把雨傘給這天用》、《女人·屋子·小說》、《擁有太多愛情的男人》等。
威廉·格納齊諾的早期作品以銳利激進、批判色彩濃烈的風格受到文壇矚目,后來轉(zhuǎn)向描寫小人物的生活和心理狀態(tài),風格幽默冷峻。除“諾貝爾獎風向標”之稱的畢希納獎之外,他還曾獲不來梅文學獎、柏林藝術(shù)獎等重要獎項
兩個小學生站在廣告柱前面,朝一張海報吐口水,然后對著流下來的涎液大笑。我稍微加快腳步通過。對于這種事情,從前的我比較無所謂,最近卻會立刻反感起來。這種改變,我自己也覺得很遺憾。
幾只燕子又飛過地下通道。它們沖進地鐵站,八九秒后又從對面的出口飛出來。我倒是愿意穿過地下通道,讓飛馳的燕子從身旁超越。不過這種錯誤不應(yīng)該再犯。差不多從前兩個禮拜起,我就不再走這個地下通道了。燕子飛過,只不過兩三秒,起先我沒看到,緊接著就發(fā)現(xiàn)那些濕淋淋的鴿子,在鋪了瓷磚的一角縮成一團。兩名躺在地上的流浪漢想逗弄它們,但這些鴿子對他們的聲音和手勢沒有反應(yīng),于是流浪漢就嘲弄起這些鴿子。不久之后,我就發(fā)現(xiàn)自己右鞋尖上有塊干掉的番茄醬渣。我不知道這個渣斑是怎么來的,也不明白自己怎么直到現(xiàn)在才看見。我無所謂地對自己說,別再走這個地下通道就是了。
我看到貢希爾德在地下通道的另一頭。我有點怕名字叫做貢希爾德、蓋希爾德、梅西特希爾德,或布隆希爾德的女人。貢希爾德自顧自地走著,幾乎不太張望。她常說自己是瞎子,說的時候像是在開玩笑,但她卻真是那么想的。大家得對她說她可以觀察到什么東西,那么她就會心滿意足。此刻,我不覺得有必要和貢希爾德打招呼,于是避開她,暫時退回到赫德街。要是貢希爾德會四下張望(張開眼)的話,說不定就會知道我在躲她,至少有些時候是。
兩分鐘后,我就后悔沒跟貢希爾德在一起了。因為貢希爾德的眼睫毛和妲格瑪?shù)囊粯。十六歲時,我和妲格瑪在露天游泳池、在我媽的熨衣臺上做愛過。其他的女人只有單排睫毛,但妲格瑪卻冒出雙排睫毛、三排睫毛,甚至四排睫毛。沒錯,說妲格瑪?shù)难劬Ρ幻苊苈槁榈慕廾似饋恚稽c都不為過。貢希爾德也有這樣的眼睫毛。每當我多看她一會兒,便會立馬覺得自己又和妲格瑪一起坐在熨衣臺上了。我想一個人會讓我們難忘的,不是共同經(jīng)歷過什么事,而是這類在事后才注意到的小地方。
我今天雖然不愿去想妲格瑪,卻已想著她好幾分鐘,現(xiàn)在甚至還想起她泳衣的顏色。我們青梅竹馬的愛情結(jié)束得不太愉快。一年后,妲格瑪帶著蛙鏡出現(xiàn)在露天泳池。每次我們下水時,她都會戴好蛙鏡,也就是說,我再也看不到她密密麻麻的睫毛了——那在水中和陽光下特別漂亮,會像白糖的小顆粒那樣瑩瑩閃爍。當時我不敢向妲格瑪承認我退縮的原因。直到今天,要是我輕輕對她說,妲格瑪,那是因為蛙鏡時,還是會感到一絲可笑的痛楚。
在尼可萊教堂旁,有個小馬戲團正在演出。一名年輕女子問我是否可以幫忙看顧一下她的箱子,我說可以,為什么不呢。那女子說十分鐘內(nèi)就會回來。她把箱子擱在我身旁,打了個友好的手勢后便離開。我老是驚訝為什么陌生人會如此信任我。這個箱子不大,但看起來卻像是經(jīng)過了頗長時間的跋涉。有人在看我,暗忖箱子是不是我的。不,不是我的。
以前我總覺得,人們看著對方,是因為害怕聽見什么壞消息;后來我以為人們看著對方,是為了找出話題來聊聊古怪的生活。因為在人們的目光中,這種古怪會不斷地來回掠過,根本不讓你有時間觀察。
今天我?guī)缀醵疾辉俸紒y想,只是到處看。很明顯,我是在說謊,因為不太可能在街上亂走而不想些什么。這一刻我想的是,如果人們突然問變窮了,還真不錯,而且是所有的人一下子都變窮。要是眼前的人沒有太陽眼鏡,沒有手提包、頭盔、競速腳踏車,沒有純種狗、溜冰鞋、無線電子鐘的話,該有多好。除了幾件穿了好幾年的破衣服之外,他們身上應(yīng)該一無所有才對。至少應(yīng)該這樣度過半個小時吧。
我說不上來為什么此刻自己有點不爽。清早起床時,我對各式各樣的窮困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兩名發(fā)臭的男人走過我,我馬上就能諒解他們。他們無家可歸,沒有浴室,也沒有任何感覺,只得逆來順受,得過且過。
我站在這里,無法說明自己在看管的箱子是誰的,這種感覺實在很棒。馬戲團場子邊,有名年輕的女子正在把一匹馬牽到一旁,開始梳理它。她將臉靠近馬的皮毛,手在馬背上用力刷出一道道清楚的線條。那馬抬起一只腳,蹄子敲著青石路面,發(fā)出清脆的咔嗒聲。幾乎就在同時,馬的性器露了出來。有一會兒,一旁的觀眾不知該看馬的哪一部分。我從兩個臭罵著的男人的眼神看出,他們什么都不想看,而只是等著。他們在等著看那女人突然發(fā)現(xiàn)馬的性器的那一刻。她為何不后退一步,像是不小心看到馬的下體?那女人不知道有些觀眾正等著那意外的一瞥。她的臉緊靠著馬背,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就是現(xiàn)在!往旁邊靠一小步就夠了,這個意外就會發(fā)生。
托我看管箱子的女人回來了。她的左手拿著一張?zhí)幏健,F(xiàn)在弄明白了,她去看醫(yī)生,不想帶著箱子出現(xiàn)。她說不定不是旅客,而是一位城市游民,一個無家可歸的人。她道了謝,取走箱子。我想警告她不要太輕易相信別人,而同時,我不得不對自己的這份關(guān)懷感到好笑。觀眾的驚訝沒了。馬的性器,就像剛才漸漸冒出來那樣,此刻又慢慢縮回自己??鵝絨般的包皮內(nèi)。周遭觀眾私底下的激動平息了。在這樣的四下張望里,我卷入了一場我不太想要的冒險,盡管這個冒險很類似我常常想要(惦記)的那類冒險。
一名男子走向一個鮮艷的箱子,上面寫著斗大的字:“在此投入抽獎券!”那個男的把一小張票券投入開口,又回頭看了馬一眼。他那迅速冷卻下來的激動迫使他笑了一下。我不經(jīng)意地看見那位照顧馬的女子把臉貼近馬身,看來像是在聞它的皮毛,F(xiàn)在她舉起的雙臂輕輕擱在馬背上,并把臉貼在馬的體側(cè)約有三秒之久。馬安安靜靜地看著周圍。我相信,聞著馬毛會很快樂。??
??這時候,貢希爾德晃過廣場。她認出我,朝我徑直走來。這表示貢希爾德在這期間什么也沒看到,什么也沒聽到,什么也沒想到。事實也是如此。她說:我又開始胡思亂想,一定是發(fā)生了什么特別的事,但什么事都沒有!我當然不希望自己發(fā)生什么事,不過我總會不由自主去想,這就是我個人荒唐的地方!為什么是個人的?我反問道。因為我的荒唐不是大家的荒唐,因為我能控制它,貢希爾德說。
她逐漸平靜下來。我猶豫著,是不是該指引她去看那位照顧馬的女人在干什么。貢希爾德垂下了眼睛,于是我清清楚楚地看見她的眼睫毛?蓱z的姐格瑪!要不是貢希爾德有這種睫毛,我大概就不會對她感興趣了。明后天我會再過來一趟,看看那名女子會不會再梳理馬毛。貢希爾德站在我旁邊,大概正等著我指引什么東西給她看。照顧馬的女子把馬牽回馬廄。
我們要看馬戲表演嗎?貢希爾德問,取笑著自己的問題。
為什么不,我說。
你真的想去看馬戲表演?貢希爾德叫道。
當然,我說,你不想嗎?
那我就得一直想,自己是不是想不出比馬戲表演更好的東西了。貢希爾德說。
??我沒說話,看著一名熟睡的嬰兒,他就躺在我們身旁的一輛嬰兒車中。那嬰兒聽見陌生的聲響,噘了噘嘴唇。為什么是嘴唇,而不是手指?我沒問貢希爾德這個問題,只在心里感到幸災樂禍。那位母親從手提袋中拿出一個奶嘴,塞到嬰兒嘴里。而這時候,一堆棉花棒從她的手提袋中掉出來,全撒在地上,散落在那位母親的腳前。有兩根棉花棒落在貢希爾德的鞋子前,貢希爾德喔了一聲。那位母親撿起所有的棉花棒,除了貢希爾德鞋前的那兩根。貢希爾德可以撿起那兩根棉花棒,交給那位母親,不過她既不去看馬戲,也沒有撿起棉花棒。碰上這種情況,貢希爾德只會盡快離開。我會覺得貢希爾德討人喜歡,基本上也是因為這點。不過,每次我還來不及向她表示我的好感時,她就消失了。現(xiàn)在她也對我輕輕拜了一聲,就從這情況下脫身。
我目送她,直到發(fā)現(xiàn)一個女人的背包中掉出一塊口香糖。那個女人埋頭看一家珠寶店的櫥窗,沒注意到自己掉的東西。我是不是該走過去告訴她:您掉了一塊口香糖?還是我該說:您有東西掉了。這樣就夠了?不然直截了當:您掉了東西。我可以指一指地上的東西來解釋(因為我不喜歡說“口香糖”這個詞),雖然只用手指頭指,我(大概)也會感到尷尬。
這真可怕,我好像貢希爾德,無法讓別人注意到任何東西。也許沒有人會告訴那女人她掉了東西。她全身裹著黑色的人造皮,我想她是名摩托車騎士。她往前走,口香糖留在原處。她行走時,皮革發(fā)出輕微但依然清楚的嘰嘰聲。怪的是,這種嘰嘰聲讓我確信我閉上嘴并沒錯。說不定今天有很多人都會掉個口香糖什么的,只是我沒及時發(fā)現(xiàn)而已。
那名女騎士只對櫥窗里的陳列品感興趣。她現(xiàn)在站在一家面包店的櫥窗前,打量里面的堅果牛角面包、碎渣蛋糕、千層酥。她走進店里,買了一個麻花餅。我見到她在店里就開始吃起麻花餅來,邊嚼邊走,回到街上,又到一家發(fā)廊的櫥窗前。她不看房子、房子人口、電鈴、大門、信箱或窗戶。
我覺得看房子就和看人差不多。你看,人們往往在一問房子里一住就是好幾年,甚至十幾年。當房子被人看時,自己也一樣被看,直到有一天,房子突然消失,或是被改建到讓我不復認出,或讓我火大到不想再看。我不清楚今天是不是這樣的一個日子。是的話,那我又會覺得,像我這樣的人,應(yīng)該要像老房子一樣被告知即將消失或改建。這種感覺又和我常有的一種感受有關(guān):我來到這世上并未經(jīng)過自己內(nèi)心的認同。講明白些,我一直在等有人來問我,我是不是愿意待在這里。這樣說吧,我想得很美,期待有人今天下午能夠征求我的認同。我根本不知道,到底是誰會來征求我的認同,不過這也無所謂了。??
這時,除了那位女騎士外,我看見一個身穿紅白塑料夾克的急救人員,和一名穿著相當干凈的怪異制服的守衛(wèi),站在一家銀行入口旁。他們看著過往的行人,像在打量著會闖禍的人一樣。過往行人毫不在意他們,而他們顯然也無所謂。急救員和守衛(wèi)看起來就像十分廉價的人。譬如,如果有人想買這位急救員,我想他最多只需付五個馬克。那位女騎士也很便宜。由于缺少了那個認同,我也一樣便宜。
一個約莫十二歲大的少年坐在市府噴泉邊,他小心地把自己的小帆船擱到水上。噴泉今天被調(diào)低了,水面幾乎不動。沒多久,一陣輕風吹過船上的兩張帆,把船慢慢推過水池。我坐在噴泉邊,差不多就在帆船會來到的地點。要是風力仍未減弱的話,這艘船只需要幾分鐘就可以順利駛過噴泉。那少年慢慢沿著池邊走,眼睛直盯著他的船,沒理會那些坐在池邊聊天的年輕女子。那些女人自然也對少年不感興趣。我就像非常期待船到來的人那樣看著那艘船,女人們的只言片語也被風帶到我這里。晚上……左邊的女人說,晚上……如果我睡不著……我會常常問自己……接著,我便什么都聽不到了。小帆船剛好來到我身旁的池邊。少年高興地朝水里一抓,拿起他的帆船離開,就夾在腋下,仿佛是一頭他永遠不會再送出去的寵物。
蘇珊娜·布洛勒從葛雷納狄爾街走出來。希望她沒看見我。我從幼兒園起就認識蘇珊娜,直到今天,我們每隔一周不到就會見上一面。我早就不知道該對她說什么了。我們之間的故事已經(jīng)成了一堆沒有頭緒的東西。蘇珊娜現(xiàn)在在一家大型律師事務(wù)所擔任接待,她并不滿意這份工作,但又找不到更好的。蘇珊娜認為自己其實是個演員,希望仍繼續(xù)被稱做瑪格麗塔·蒙多札。她年輕的時候,的確上過一所演藝學校,之后在小戲院中演過兩三出戲。那是大約二十五年前的事。我自己從未見過舞臺上的蘇珊娜,沒辦法判斷她是個好演員、爛演員、普通的演員,還是不走運的演員。我不能叫她瑪格麗塔·蒙多札,因為那個名字會讓她想起自己失敗的事業(yè),但我也不能叫她蘇珊娜·布洛勒,因為她的真名會讓她想起年輕時天真的愿望。反正蠻復雜的。我擔心她心里認為自己懷才不遇。她提到“戲劇圈”時,滿臉不屑,并說有許多人還記得她是位演員,想見到她重回舞臺。她現(xiàn)在繼續(xù)走著,大概正直奔律師事務(wù)所;她幾乎不曾抬頭,或許正念著一段腳本,忘了自己已不再需要背臺詞。
我在天空發(fā)現(xiàn)一架滑翔機,白色的,安靜悠緩地滑行著,在藍色的蒼穹畫出一個大圓圈。對蘇珊娜·布洛勒而言,我可以擔保她是真的許過某些愿望的人,因為在十二歲某次滑雪橇時,她對我表示過她只想當演員。我第一次觸碰女孩的乳房也是在這次。當時我沒注意到那是乳房。我向來坐在蘇珊娜后面,從背后抱著她。蘇珊娜也沒注意到,每次我們滑下去時,我的雙手都會擱在她胸前。直到蘇珊娜十三歲時,她才突然推開我的雙手大笑。我也大笑。在我們兩人的笑聲中,我才注意到有乳房和手這回事,我們感覺到一陣新的驚恐把我們分開,雖然只有那么一下子。
直到今天,蘇珊娜仍然喜歡和我聊那些細節(jié),稱這些細節(jié)是我們獨一無二的童年。譬如,她覺得滑雪橇時我老坐在她后面很有趣。要是我坐在前面,也就碰不到她的乳房,只有坐在她后頭的位置上,我才有這機會,也就是說,我當時一定有什么原因堅持要這樣坐。我一再說明:當她穿著羽絨服、毛衣、上衣、內(nèi)衣,我根本感覺不到那底下是她的乳房。蘇珊娜仍是不太相信。
這時候,我不太想再談我的童年。我會在城里瞎晃,往往只是因為我在走路時可以不怎么去回憶。我也不需要去解釋,為什么自己不太愿意去回憶童年,更不會去請求其他人別再繼續(xù)講述我的童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