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 序

錢乃榮

19世紀下半葉至20世紀上半葉，西方來華的傳教士在中國土地上，翻譯出版了大量的漢語方言圣經(jīng)及其通俗教義，編寫出版了種類繁多的方言和方言學著作，包括語音音系、音節(jié)表、字典、詞典、語法、習慣用語、課本、故事、戲劇、報紙、講義等。他們懷著對人類語言的虔誠之心，認真精細地記錄了多地的漢語方言口語，在廣度、深度和科學性方面遠遠超過清儒的方言學著作，也是同時代的其他文獻（如地方志中的方言志和方言文學作品）所不可比擬的。這些著作對于如實保存地方語言，研究近代中西學術交流、中國基督教和天主教史、漢語方言學和方言學史、中國近代地方歷史民俗文化和社會民生風貌，都有相當高的價值。

由于傳教士們運用近現(xiàn)代最新的語言學理論和分析方法，采用田野調(diào)查法直接記錄方言，用字母來記錄語言的輔音元音，所以依據(jù)這些文獻，我們現(xiàn)在可以十分完整地歸納分析19世紀中葉起100多年里10多個地方方言的語音系統(tǒng)，整理和研究當年這些地方的詞匯和語法，研究語音、語詞和語法系統(tǒng)的歷史演變及其規(guī)律。例如，據(jù)我們至今為止搜集到的資料來看，100多年里傳教士在上海連續(xù)出版了50多部上海方言著作，使用這些著作中所記語料，經(jīng)條分縷析，正好可以整理出上海方言變化最快一段時期（開埠后向大都市轉(zhuǎn)變時期）的語音、詞匯、語法的真實發(fā)展歷史。再如，將不同方言翻譯的《新約全書》《舊約全書》拿來對其用詞用句進行比較，可以系統(tǒng)地比較出各地方言共時的詞匯語法差異。至于對此類書中記錄的近現(xiàn)代社會風貌、民間生活等歷史和文化信息的研究，基本還未起步，只因書著如今難以覓得。

西洋傳教士的這些中國方言圣經(jīng)和方言學著作現(xiàn)在散藏在國內(nèi)外各地的市級、大學圖書館或者藏書樓中，長期以來不受重視，沒有再版印刷，只有少數(shù)研究方言學的學者以個人之力每到一地就去尋尋覓覓追蹤搜集，有的地方還不準借出、復印、拍照或掃描，搜集工作十分艱難，直接影響到這些珍貴資料的使用與普及。

繼上海書店出版社之后，現(xiàn)在上海譯文出版社開始重印西洋傳教士的方言著作了。這次出版了兩本比較重要的詞典，原版都是發(fā)行在20世紀初期。當年出版的共同特點，是在19世紀后期傳教士們對粵語和滬語都有較系統(tǒng)了解的背景下，語音和用字方面都已進行過比較系統(tǒng)的整理，并出版過一些專著后再出版的，因此這兩部詞典收集記錄詞語比較豐富和全面�！锻砬迕癯趸浾Z法漢詞典》是以《法粵字典》（第二版）為底本進行重排重印的。《法粵字典》是我們目前所知的第一部大量收詞的法粵詞典，此書第一版于1903年在香港出版，之后又經(jīng)修訂并增補了大量粵語常用表達，于1909年推出了第二版。書中收錄了豐富的廣東方言口語詞匯和常用表達，用與法語發(fā)音相同或相近的字母制定了粵語拼音方案，真實記錄了當時的粵語詞句、語音語調(diào)，具有頗高的參考和研究價值。此外，作者在前言處做了詳盡的粵語語音和語法說明，為百余年后的我們提供了彌足珍貴的史料。

《晚清民初滬語英漢詞典》則是以上海基督教方言協(xié)會編寫的《英漢上海方言詞典》（第二版）為底本進行重排重印。原書于1901年在上海出版，1913年再版，目前在世界范圍內(nèi)已是絕版孤本。在此書出版之前，1869、1890、1900年都出版過這個協(xié)會里主要骨干個人編寫的詞典和英滬7779個字字音釋義的字典，而且制定了基督教上海方言辭書、課本等書著中統(tǒng)一的上海方言拼音字母方案，1891年上海基督教方言協(xié)會還出版過上海方言的音節(jié)表。天主教系統(tǒng)在1894年也曾出版過大部頭的《法漢上海方言松江方言詞典》�！队�漢上海方言詞典》附錄了1200余個新詞，從中可以窺見社會的變革與發(fā)展、中西方文化的交流情況。此外我們還增錄了一本1926年第六版（1908年初版）的《上海方言常用習慣用語》，書中包涵許多完全注音的實用短句，從中我們可以看到20世紀初期市場買賣、交通生活的基本面貌，從語言結(jié)構(gòu)上也可以發(fā)現(xiàn)一些新舊變化。例如，上海話里的是非問句，上海話從松江話沿用下來的土話通用語法形式是V va（如在書中的The Merchant一節(jié)中有這樣的句子：今朝儂有啥事體否？儂要賣脫否？），后受隨蘇州話、寶山話而來的阿V形式影響，在1916年版始增補的乘火車和電車時用的新句子中，就增有夜班車阿有睏車個？這樣的說法，而且還產(chǎn)生了一種兩者疊加的交雜新用法阿V…va，如：拉火車里阿有得吃否？

兩部詞典作為見證近代中國滬、粵兩地方言在西方語境影響下流變的活化石，不僅真實記錄了兩地方言的詞匯、語音及語調(diào)，也通過語言這一重要的文化載體讓我們得以窺見近代以來滬、粵兩地政治歷史、社會文化之遞嬗，為滬粵語方言的歷時性研究、歷時性與共時性的綜合研究，乃至晚清民初整個中國社會生態(tài)的研究提供了珍貴的文獻。兩部詞典的出版對于厘清漢語方言在近代化浪潮中的流變脈絡，瞭解近代中國社會的新陳代謝，夯實漢語方言的學科建設都具有重大的意義。也希望通過它們的問世，能夠激發(fā)更多的有識之士、有志之人加入到挖掘并保存民族語言文化瑰寶、培育世界語言文化共同體的隊伍中。

錢乃榮

2017年10月16日記于黃浦徐家匯土山灣畔坐看云起作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