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dǎo)讀

讀書并非人類與生俱來的天性與義務(wù)。在書面語言出現(xiàn)之前，世界上根本就沒有讀書這回事。對那時候我們的祖先來說，人生一世唯尋找食物與躲避天敵二事，豈有他哉？書籍乃各民族書面語言文字誕生后的產(chǎn)物，書籍乃文字之子，有了文字才有書籍。

各民族語言的發(fā)明乃人類文明史上的重大事件，它本身就是人類最為重要的文明成果之一。人類發(fā)明語言是為了劃分世界、澄清內(nèi)心和彼此交流。自從有了語言，這個世界開始變得可以指認，每個人的內(nèi)心開始敞亮，彼此之間也可以理解與合作。

作為書面語言的文字，是口頭語言的高級發(fā)展形式，它最大的優(yōu)勢是對隨說隨散的即時性口頭語言表達內(nèi)容進行記錄、保存，先民的各項文明成果因此便可借助文字，在更大的人群中傳播，世世代代地傳承。人類也許并非這個世界上唯一具有學習和創(chuàng)造能力的動物，但是通過書面語言，通過用文字寫就的書籍，人類各民族所獲得的生活經(jīng)驗就可以長期地記憶、積累，在社會成員中共同分享，這也許就是人類在與其他動物的進化競爭中能最終勝出的重要原因之一。書籍是什么？它是人類各民族生活經(jīng)驗、文化成果的書面記錄形式，是人類文明進步的重要階梯。人類自從進入有書面語記錄的文明時代，通過閱讀書籍而從前人與他人那里繼承和學習已有的生活經(jīng)驗，就成為每個人自我成長，獲得必要生存、交際能力的基本途徑。在現(xiàn)代音視頻技術(shù)出現(xiàn)之前，用文字寫就的書籍是人類文化成果積累、傳承與分享的最有效途徑。

天下之書雖然汗牛充棟，概而言之只有兩種：一種書籍描述這個世界，告訴我們這個世界的樣子，讓我們能正確、清楚、細致、深刻地了解自己所生存的這個世界，各種自然科學類圖書即如此。一種書籍講述人類自己，告訴我們世界各民族的故事，他們的語言、歷史、地理、宗教、文學藝術(shù)與哲學等等�？傊�，講述人類自己的生活方式、命運，以及內(nèi)心世界，人類對這個世界的理解與感受，各類哲學、文學、藝術(shù)與歷史、地理類圖書即如此。簡要地說，書籍乃人類各民族認識世界與認識自我的成果，讀書便是人類社會成員之間相互了解、分享文明成果的活動。

生活在文明世界的人們?yōu)槭裁匆�讀書？因為世界很大，人生有限。先賢云：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行萬里路是指直接走進世界，體驗人生。但大多數(shù)人因自身種種現(xiàn)實條件的限制，難以在有限的時間、空間內(nèi)把整個世界摸一遍。怎么辦？只能退而求其次讀萬卷書，即通過讀書，通過書籍這個世界之窗，通過借鑒眾多作者們的見識與才情彌補自己的遺憾，也許就成了最明智的選擇。人生雖有限，幸虧天下還有這么多書。對讀者而言，每一本書都為我們打開了一扇了解這個世界奧秘的獨特窗戶，每一本書都講述了人類文明的精彩傳奇，每一本書都凝聚著作者本人的智慧與才情，每一本書都會豐富、提升我們對這個世界和自我的嶄新認識，每一本書都自有其情感與溫度，只要你愿意去用心觸摸。我們?yōu)槭裁葱枰�讀書？因為讀書可以有效地拓展自我、豐富自我，進而超越自我。

從更具體的目的講，天下人之讀書類型大概有三種。

第一種是功利性閱讀，即為了某種考試、某個學位或某種專業(yè)技能而讀書，校園內(nèi)之課程學習、校園外之各式職業(yè)技能培訓乃其典型。中國古人在此方面曾有知名教言：書中自有千鐘粟，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當代流行語則為讀書改變命運。為逐利而讀書已成為廣大學子的本能，實無須啟蒙。需要提醒的是：就當代中國的實情而言，大多數(shù)中小學生不僅已從中受益，同時亦身受其害。應(yīng)試式閱讀不僅占去了太多時間，因而同學們無法進行其他性質(zhì)的閱讀；更嚴重的是，它已然在無意識層面將讀書目標單一化，使同學們除了此種閱讀外，不知還有其他目標可以追求。一時代、一民族之閱讀完全功利化，將極大地限制其人生見識與精神高度。

第二種是休閑性閱讀。休閑閱讀已超越了功利目標，如果說它也有目標，那就是打發(fā)時間、放松心情。由于沒有了嚴格的功利目的，這種閱讀可以很自由、隨性，閱讀經(jīng)驗大多有趣、愉快。這種閱讀自然也可以有額外的驚喜，比如開闊眼界、豐富人生；但總體而言，由于休閑式閱讀大多是碎片化的，無計劃，且追求輕松、回避艱深，所以其收獲也很有限。休閑式閱讀現(xiàn)在有個時尚的名稱，叫文化快餐，比如手機閱讀或網(wǎng)上沖浪。所謂快餐，不僅言其量小，更言其速戰(zhàn)速決。如果我們還將閱讀理解為人類的一種精神生活，那么以時間效率取勝的休閑式閱讀恐怕很難產(chǎn)生精致的心理收獲。

中國的《周易·系辭》有個說法，叫百姓日用而不知。這是說社會上大多數(shù)人滿足于日常生活本身，不去深究日常生活背后的宇宙人生真相。古希臘的亞里士多德則提出：求知是人類的本性。這是說人類應(yīng)當超越日常生活的實用需求，單純?yōu)榍笾�而探求這個世界的秘密，他因此而認為只有那些完全脫離了任何實用價值的知識，才是人類最高級的知識。

第三種是探究性閱讀。與休閑性閱讀一樣，探究性閱讀也是職業(yè)性求知活動之外的非功利性閱讀，它已然超越了社會大眾普遍地為提高技能、改善生活而讀書的物質(zhì)功利目標，提出了超越性目標為了從精神上豐富自我、拓展自我與超越自我而讀書，通過讀書增加知識、豐富情趣、培育德性、提升境界。

是的，每個人都只能來這個世界走一遭，每個人的人生長度與寬度都很有限；但是真正實現(xiàn)了精神自覺的人，可以通過閱讀增加自己人生的寬度與長度，極大地改變自己的人生景觀。從寬度上說，每一本書都可能增長了你的見識，豐富了你的人生經(jīng)驗與情感。通過閱讀，作者們的閱歷變成了你自己的人生經(jīng)驗，你因讀書而廣闊，因讀書而豐富，因讀書而化身為千手觀音。雖然你一生生活的地域有限，走過的地方有限，所從事的職業(yè)也有限，可仍然腹有詩書氣自華，成為一個人生內(nèi)涵豐富的大我。從長度上說，通過閱讀古書，你回溯歷史，知道了古人的幸運與不幸，增加了理解歷史的能力。自然，你正活在當下，但是通過閱讀那些有思想穿透力的書，你的思想與情感似乎也可以探測到未來，感知到人類未來文明的基本走向。這樣，你也就無須為人生不滿百而縈懷，因為你的智慧與情感已然具備了貫通過去、當下與未來的能力，實現(xiàn)了精神上的超越，你的文化生命便因讀書而更為久長。

讀書之法大概有兩種，一為精讀，一為泛讀。休閑式閱讀可泛讀，一目十行，知其大略可矣，貴在用時少而所讀者多�？梢杂信d即讀，無興則止；亦可淺易者讀之，艱深者棄之，因為這種閱讀本身就是一種休息，讀者不欲勞后再勞，使自己目疲心倦。當然，偶遇自己感興趣的文字，休閑閱讀也不妨在文字中精耕細作，尋尋覓覓，左右采之。

探究性閱讀宜精讀。這就像是遇到一桌精致、考究，色、香、味俱佳的美食。對此精品，食客們實不忍囫圇吞棗，否則便有暴殄天物之嫌。所以，最好的方法便是調(diào)動起你所有的感覺神經(jīng)，細嚼慢咽、悉心品味，唯如此方對得起各種食材之品質(zhì)、大廚之良苦用心。

精讀的最佳對象是古今中外歷史上已有定評的各種文化經(jīng)典。經(jīng)典乃書籍中之書籍，是在閱讀史上廣受讀者群體大范圍、持久檢驗的上乘文化產(chǎn)品。經(jīng)典是作者們嘔心瀝血后智慧與情感之高度凝結(jié)，標志著人類在認識世界與認識自我精神歷程上所能達到的高度與深度，因此是文明時代個人心智培育的最佳食糧。

精讀不只是一種讀書方法，它首先是一種專心致志的人生態(tài)度，這是一種愿意為了做成一件事而放棄整個世界的自我修煉。如果你能在讀書中練就這種凝神守一的功夫，在其他領(lǐng)域也會成就精品。

精讀又是一場嚴酷的戰(zhàn)斗，它有似一只動物在途中突遇天敵，向死而生。一部高成色的人類文化經(jīng)典，應(yīng)當能激發(fā)出所有的生命潛能智力、體力、意志、情感與想象力，作者的知識面、思想高度與情感層次對你提出全方位的挑戰(zhàn)，你必須嚴肅面對、聚精會神、上下求索，而后才會有所斬獲，因此它是一種極具誘惑力的高端心智游戲。

精讀并非休閑，并非娛樂，它是你日常謀生勞作之余的又一場艱辛勞動。為了有所收獲，你必須有一種不撞南墻不回頭的執(zhí)拗，雞蛋里面挑骨頭的細膩，這是一種精益求精、讀必求解的探求精神，容不得一絲的馬虎與猶疑，此之謂精。精者，精密也。精深細密是經(jīng)典對作者與讀者提出的相同要求：作者不精無以出精品，讀者不精無以有收獲。

閱讀首先是一種求教，人們因有惑而讀書，故當有謙虛心，此乃讀書之第一個層次。更進一層的閱讀當是讀者與作者促膝談心，讀者在閱讀過程中產(chǎn)生了一些想法，想與作者展開進一步的討論。在此情形下，讀者并不仰視作者，而是把他當成一位知音，故而有平等心。此乃讀書之第二個層次。有時候閱讀可能會轉(zhuǎn)變?yōu)橐粓鋈A山論劍，讀者在閱讀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了作者在知識上的疏漏，或是思想觀點與方法上的偏頗，提出了不同的商榷性意見，故而有反思或批評意識，這已然是一種研究性閱讀，是讀書之第三個層次。人類的知識與思想創(chuàng)新正有賴于此，故而孟子才有盡信書則不如無書的說法。

本書所匯集的，是20世紀前期中國現(xiàn)代史上文化界名流們的讀書心得，為何讀書與怎樣讀書乃其主題。其中不少作者本身就是當時的著名作家和學者，他們集作者與讀者身份于一身，故而其讀書經(jīng)驗尤為精粹。真誠、坦然地談?wù)撟约罕菊娴淖x書故事與體會，據(jù)自身文化趣味表達個性卓然的閱讀價值觀和閱讀門徑，且原汁原味地保留當時的遣詞和文風乃本集文字之最大特色。這是一個文人個性與才情得以充分舒展的時代，某種意義上極似中古時期之魏晉風流。讀者們會發(fā)現(xiàn)：這里的每篇文章都極其本色。雖然都是些書癡，可作者們每個人的讀書體會與法門又各有不同，其中不乏過激之辭。對于這些個性紛呈的讀書見解，今天的讀者們無須無條件認同，自可根據(jù)本人的具體情形而去取。同時，我們大概又都會為作者們文字的真誠而感動，并因其真誠而對他們心生敬意。所有文字都是其時代的形象，不管作者們是否意識到這一點。比如，本集作者們所熱衷的中學與西學關(guān)系話題到底該多讀點兒古書還是洋書？這樣的問題對今天的讀者而言似乎已然無須討論。須注意的是，除了展示個性化讀書見解之外，本集文字中又有一些作者們無意識中交互覆蓋的共享性意見，它們充分體現(xiàn)了人類知識傳授的共同規(guī)律，比如博與精的關(guān)系，比如讀書需要眼到、口到、手到與心到，等等。這些當是關(guān)于讀書問學的不刊之論，或從書中求知之金規(guī)則，深望讀者們能悉心體會，并因此而受益終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