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言

思想與思想家

人何以能成為萬物之靈長？人靠什么區(qū)別于其他生物？



有回答曰：人有語言。其實，照我看，語言只是思想的載體；因此，歸根結(jié)底，人區(qū)別和優(yōu)越于其他生物靠的是思想。



還有一個回答是：人會制造工具。其實，要制造工具，首先得需要使用工具以及有如何制造工具的想法，俗話說，不怕做不到，只怕想不到。因此，歸根結(jié)底，能制造工具的人之優(yōu)越于其他生物靠的仍然是思想。



從古至今，是思想的萌生、演變、深化、提高，促進了人類本身從原始到現(xiàn)代的不斷進化，推動了人類社會從低級到高級的不斷發(fā)展。正如人區(qū)別和優(yōu)越于其他生物靠的是思想，人本身也以思想而有高低、善惡和貴賤之分：思想高尚、博大、深刻者多為人類的精英和社會的棟梁；思想平庸、低下、淺薄者則組成碌碌終日的蕓蕓眾生。前者即人類精英和社會棟梁，他們往往都是以自己卓越、超前的思想推動歷史發(fā)展的思想者乃至思想家。



世間表現(xiàn)人本身形象的雕塑作品不計其數(shù)，但最感動我們、獲得全世界最廣泛認同的只有一件，那就是羅丹的思想者，因為它表現(xiàn)了人的本質(zhì)，表現(xiàn)了人的偉大和人的痛苦，一句話，表現(xiàn)了我們?nèi)祟愖约�。歌德偉大詩劇《浮士德》的主人公老博士浮士德也自始至終是一位思想者，也始終在痛苦地思索著帶有普遍意義的宇宙和人生的大問題，可以視為人類的一位杰出代表，因此他的痛苦、他的思索、他的追求獲得了超越時空的普遍意義，因此詩劇本身便成為世界文學曠世不朽的經(jīng)典杰作。還有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也一樣因為其高貴、博大、深邃的思想而響徹寰宇，萬代流傳……



不同領(lǐng)域出類拔萃、領(lǐng)袖群倫的人物，都以杰出的成就對人類的發(fā)展做出了貢獻，都可能是自己領(lǐng)域的思想家，即部門思想家，如政治領(lǐng)域的政治思想家，文藝領(lǐng)域的文藝思想家，軍事領(lǐng)域的軍事思想家，科學領(lǐng)域的科學思想家，等等。相對而言，還有一些專門以思考宇宙、人生帶有普遍和本原意義的問題即宇宙觀和世界觀問題為職志的思想家，他們便是職業(yè)的哲學家。為便于區(qū)分，后者即職業(yè)思想家或哲學家，又叫元哲學家，前者即部門思想家又叫部門哲學家。

最偉大的德國人與歌德時代

古往今來，德意志民族產(chǎn)生了許許多多的大哲人和大思想家，因此是舉世公認的最善于思索的民族。恩格斯稱歌德為最偉大的德國人，原因當不只在歌德寫過《浮士德》和《少年維特的煩惱》等不朽杰作，開創(chuàng)了德語文學的新紀元，更多地還應(yīng)該在于這位文學家有著杰出、非凡、博大而超前的思想，在于他的思想體現(xiàn)了德意志民族的民族特性和民族精神。最偉大的德國人這個稱號，非偉大的思想家莫屬！



恩格斯在《英國狀況》一文中指出，只有熟悉德國民族發(fā)展的另一個方面即哲學方面的人，才能真正理解詩人歌德的偉大，并且講：歌德只是直接地在那種意義上當然是預言式地陳述的事物，在德國現(xiàn)代哲學中都得了發(fā)展和論證。《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卷，第652頁。這就是說，歌德不只是偉大的詩人和作家，也是偉大的思想家和哲人，只不過他陳述事物的方式并非一般哲學家通常使用的邏輯推理和思辨，而用了文學家的形象思維，仰仗的是作品中的藝術(shù)形象和情節(jié)，也即恩格斯所謂直接地、預言式地罷了。



反過來，我們當然也不妨講，歌德正因為是偉大的哲人和思想家，才成了真正偉大的詩人和作家，才成了世界文學史上光照古今的巨星�？v觀德國文學乃至世界文學的全部歷史，能像歌德似的同時稱得上偉大思想家者確乎沒有幾人。須知文學家歌德不僅僅是一位部門哲學家，還是一位元哲學家。盡管歌德沒有像康德、黑格爾們似的構(gòu)建自己的哲學體系，寫出一部完整的哲學論著，他卻以自己富含哲理的作品乃至言行影響了不只一個時代。特別是由他的一系列作品表現(xiàn)的浮士德精神，更集中體現(xiàn)了整個西方的精神亦即近代資本主義的精神。



就因為有歌德當然也包括席勒、貝多芬、康德、黑格爾等一批德意志民族的大思想家和民族精神的代表人物維系著，一次次遭受分裂、身處逆境甚至絕境的德國才得以重新統(tǒng)一，重新奮起，重新躋身世界先進國家的行列。即使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以后兩個德國水火不容、你死我活的年代，所有德國人的心目中仍只有一個歌德；歌德曾長期生活、創(chuàng)作和思考的魏瑪，仍被視為整個民族的文化圣地；在德國什么都一分為二的情況下，唯歌德協(xié)會仍然只有魏瑪?shù)囊粋�，仍然保持著統(tǒng)一。也就難怪，當代德國權(quán)威的歌德研究家K.R.曼德爾科夫要說，歌德已成為德意志民族同一性的隱蔽中心K.R.曼德爾科夫編《批評家看歌德》，第1卷導言，慕尼黑貝克出版社1975年版。。這一顯示了思想和精神強大威力的事實，我們也不妨看作恩格斯稱歌德為最偉大的德國人的重要注腳。



…………



思想家歌德不只是某一兩個領(lǐng)域的部門哲學家，也是一位元哲學家。經(jīng)過分析，我們發(fā)現(xiàn)歌德豐富、博大、深刻的思想有兩個核心：一為屬于自然哲學范疇的進化論思想，它的形成是歌德長期觀察自然和從事多項自然科學研究的結(jié)果；一為屬于社會哲學范疇的人道主義思想，它的形成不但有賴歌德對社會現(xiàn)實的關(guān)注和思考，更源于他對歐洲自文藝復興以來的人文傳統(tǒng)的繼承。



進化論和人道主義，不但決定了歌德元哲學思想即宇宙觀和世界觀的性質(zhì)，也支配著他所有的部門哲學思想：進化論思想，明顯支配著他的政治哲學和宗教哲學；人道主義思想，強烈影響著他的社會政治哲學乃至倫理學和美學思想。



歌德的思想確實異乎尋常地淵博、豐富，為方便計，筆者以為可將他卷帙浩繁、內(nèi)容駁雜、多達143卷的作品歌德作品的版本很多，搜集最全的為1887年至1920年間出齊的所謂魏瑪版（Weimarer Ausgabe），多達143卷。視為其主要載體，并做以下的大致分類：



第一類，文學創(chuàng)作。



歌德以作家和詩人名世，表達思想并受到重視的首先自然是文學創(chuàng)作。歌德一生辛勤寫作六十余載，詩歌、小說、戲劇、散文、游記、自傳等體裁樣式全都采用過，作品數(shù)量極其驚人。這些作品，特別是他的代表作詩劇《浮士德》，小說《少年維特的煩惱》和《威廉·邁斯特》，以及《普羅米修斯》、《神性》、《幸福的渴望》等抒情詩，都富含深邃的哲理。單單一部《浮士德》，兩個多世紀來便讓一代代學者潛心研究、發(fā)掘，出版了無數(shù)的專著和文章。請參閱拙作《走近歌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306330頁。還有《少年維特的煩惱》這部膾炙人口的小說，我們過去只強調(diào)了它的社會批判意義和反封建精神，忽略了另一個重要內(nèi)容即它豐富的人生哲學和自然哲學。又如《威廉·邁斯特的學習時代》和《威廉·邁斯特的漫游時代》這兩部長篇小說，和《浮士德》一樣也表現(xiàn)了積極有為的人生觀；第二部中那個奇特的教育省，更形象地展示了歌德崇尚實踐的教育主張和人生理想。在歌德晚年完成的《西東合集》里，像著名的《幸福的渴望》似的哲理詩比比皆是；甚至連一些愛情詩例如那首尚未引起足夠注意的《重逢》，其哲理蘊涵同樣異常地深刻，異常地豐富。請參閱拙作《走近歌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195197頁。



第二類，自然科學著作。



歌德全集中這類著作與文學作品一樣數(shù)量可觀，也包含著豐富、深刻乃至超前的哲學思想，迄今卻幾乎完全為我們的研究和譯介所忽視了。為說明歌德這類著作的重要，只須看一個事實：是歌德在研究動物植物生成演進的過程中，率先提出了形變（Metemorphose）和類型（Typus）這兩個重要思想，創(chuàng)造了這兩個術(shù)語，并將形態(tài)學或形變論（Morphologie）這個學科名稱引進了科學史中。歌德的植物形態(tài)學和動物形態(tài)學著作里提出和闡發(fā)的思想，不僅使他成了19世紀達爾文之前的進化論先驅(qū)，還為斯本格勒的《西方的沒落》這部20世紀初的文化哲學巨著提供了方法論基礎(chǔ)高中甫：《歌德接受史（17731945）》，第205頁。。



除了在植物學和動物學（包括骨骼學和解剖學）建樹卓著，歌德還研究過數(shù)學、地質(zhì)學、礦物學、光學、化學、顏色學，在相關(guān)著作中都不乏獨到、深刻的思想。即使他有的學說本身如其企圖推翻牛頓理論的《顏色學》事實證明并不正確，卻并非全無價值，相反仍處處閃爍著思想的光彩和智慧的火花。



歌德一生醉心科學實驗和研究，十分看重自己在這方面的作為，認為文學和科學兩者同樣需要人的創(chuàng)造性，對于歷史的發(fā)展同樣十分重要。1816年至1817年間，為弄清自己的植物形變論著作在學術(shù)界的接受情況，他在搜集整理材料時寫下了這樣一句話：沒有任何地方的人愿意承認，科學與文學二者可以結(jié)合起來。人們忘記了，科學原本就發(fā)展自文學……Bernd Witt (hrsg.): Goethe�睭andbuch, Band 4/2, S.781, Verlag J.B.Metzler 1998.歌德這一獨到、深刻的思想，也證明歌德是一位超凡脫俗的文藝美學家兼自然哲學家。



還值得一提的是，文學與科學的相互結(jié)合、相互促進，在歌德身上真正得到了實現(xiàn)。一方面，他的不少文學作品直接以自然科學為題材。例如，在論著《顏色學》里穿插了不少詩歌；他有一首哀歌（Elegie）題名就叫《植物的形變》，等等。再如大家熟悉的小說《親和力》的書名和情節(jié)，都是以當時的化學發(fā)現(xiàn)為背景構(gòu)建起來的；不了解這個背景，便很難真正讀懂這部小說。特別是《浮士德》的故事，更糅合進了當時有關(guān)生命起源和地殼形成的科學論爭，自然哲學和宇宙哲學思想更是深刻、豐富到了極點。



歌德研究自然科學不但有多部專著存世，不但影響、促進和滲透進了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也可以說已經(jīng)建立起自己的自然哲學體系。如前所述這個體系有一個中心，就是他重視實踐、變化和發(fā)展的進化論思想。



正是在這樣的思想基礎(chǔ)上，歌德并非關(guān)起門來潛心于個人的研究和著述，而是同時積極參與科學和社會實踐，尤其關(guān)心世界范圍內(nèi)科學技術(shù)的進步，在晚年對諸如修建巴拿馬運河、多瑙－萊茵運河以及蘇伊士運河等等世紀工程，都表現(xiàn)出了濃厚的興趣。



第三類，談話、書信、格言、警句。



除了文學作品和自然科學著作，歌德思想的這第三類載體同樣數(shù)量可觀和重要，其中最著名、影響也最大的是艾克曼輯錄編撰的《歌德談話錄》，以及《歌德席勒文學書簡》。作為作家，歌德也特別喜歡寫作警句、格言、贈辭，例如獨立成篇的《威尼斯警句》和《格言與反思》（Maxime und Reflesionen），以及在《親和力》和《漫游時代》中以日記摘抄、觀感形式出現(xiàn)的警句等等。這一類載體不但同樣富含偉大深刻的思想，而且往往還表現(xiàn)得更加地直接、集中和突出、鮮明，可以講濃縮、結(jié)晶著思想家歌德的大量智慧。對于博大浩瀚的歌德思想而言，這第三類載體顯得數(shù)量較小，看似不怎么起眼，但對我們研究者來說，至少與歌德的前兩類作品一樣不可忽視。



對于歌德著作中的文學作品、自然科學著作和談話、書信、格言、警句這三類文字，前面只不過掛一漏萬地舉例作了說明，由此已可看出歌德的思想有多么淵博和豐富。

歌德思想的特質(zhì)

要稱為一位偉大的思想家，光是思想淵博、豐富，似乎還嫌不夠。僅用上面舉的例子，特別是用《普羅米修斯》、《神性》、《威廉·邁斯特》和《浮士德》等作品所表現(xiàn)和蘊涵的思想、精神，已可以說明歌德思想的另外一些特質(zhì)，即它非同一般的高尚、博大和超前。



不是嗎，他上述代表作的主人公幾乎無例外地都是胸懷寬廣的思想者，都有著思想家的稟賦，同樣也經(jīng)受著思想者的痛苦和磨難。維特的煩惱、浮士德的苦悶，不就是思想者典型的煩惱和苦悶；普羅米修斯的自白、邁斯特的觀感，不就是發(fā)出聲音的思想？



上述這些作品，都鮮明地表現(xiàn)了歌德一貫視人類為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把人的尊嚴和廣大民眾的幸�？吹酶哂谝磺械娜祟愐庾R。那個敢于按照自己的模樣塑造人，希望人們和他一樣去受苦，去哭泣，去創(chuàng)造，去歡樂但卻不尊敬神靈的普羅米修斯，體現(xiàn)了一種積極進取、自尊自強的人生哲學，不堪為我們?nèi)祟惖陌駱�？《神性》中那個高貴、善良、樂于助人，并且能分是非、辨善惡和治病救命的單數(shù)的人（der Mensch），顯然是思想家歌德頭腦中理想的人類，不值得今天現(xiàn)實的人類效仿嗎？還有那位為追求人生真諦上天入地、九死不悔、自強不息、立志為千百萬人開拓自由幸福疆土的浮士德博士，更堪稱胸懷博大的人文主義者的化身，是歌德的高貴、善良、樂于助人的人類的典范！



一句話，這些作品和人物所體現(xiàn)的歌德思想，完全當?shù)闷鸶呱�、博大這樣的贊語。



再看看歌德思想的超前。



和他的自然哲學思想以進化和實踐為核心一樣，如前所述，歌德的人生哲學和社會理想也有一個核心，那就是歐洲自文藝復興以來一脈相傳的人道主義或人文主義思想。只不過到了歌德這兒，傳統(tǒng)的以人為本的思想得到發(fā)揚光大，人的含義從個人主義的小我擴展為了千百萬人的大我，擴展為了整個人類。歌德正因為富有高尚、博大的人道精神和鮮明、強烈的人類意識，所以胸懷特別寬廣，眼光特別超前，思想往往突破地域、民族、宗教、國家的界線和時代的束縛，所關(guān)心的常常是人類和世界共同的問題。請參閱《走近歌德》，第330343頁。正因此，歌德思想也具有世界的普適性，為全人類所認同，并且能沖破時光的阻隔歷久常新，具有即使在今天仍富有意義的超前性質(zh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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