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珊文存》共分四卷,收錄了蕭珊創(chuàng)作的散文、詩歌,寫給巴金和兒女及朋友的書信、私人日記,以及她翻譯的普希金、屠格涅夫的中短篇小說等作品,全面展示了蕭珊的文學才華和個人氣質(zhì)。其中,部分散文作品是*次結(jié)集出版,大部分書信日記是首次公開披露!妒捝何拇妗返臅螅附有翔實的《蕭珊年表》。
《蕭珊文存》讓人們看到了蕭珊作為一名翻譯家、作家的出色才華、鮮明個性,看到了她們那一代知識分子的追求和曲折道路,不論是從文獻價值和文學價值,它都有很多值得細細品味之處。在蕭珊寫于抗戰(zhàn)中的散文包括《旅途雜記》等中,可以看到戰(zhàn)火下中國社會的一角,這些見聞和印象,以一個女性的細膩、敏銳和活潑,以生動的文筆,在對個人見聞的敘述中素描中國社會本相。
懷念蕭珊(代序一)
巴金
今天是蕭珊逝世的六周年紀念日。六年前的光景還非常鮮明地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那一天我從火葬場回到家中,一切都是亂糟糟的,過了兩三天我漸漸地安靜下來了,一個人坐在書桌前,想寫一篇紀念她的文章。在五十年前我就有了這樣一種習慣:有感情無處傾吐時我經(jīng)常求助于紙筆。可是一九七二年八月里那幾天,我每天坐三四個小時望著面前攤開的稿紙,卻寫不出一句話。我痛苦地想,難道給關(guān)了幾年的牛棚,真的就變成牛了?頭上仿佛壓了一塊大石頭,思想好像凍結(jié)了一樣。我索性放下筆,什么也不寫了。
六年過去了。林彪、四人幫及其爪牙們的確把我搞得很狼狽,但我還是活下來了,而且偏偏活得比較健康,腦子也并不糊涂,有時還可以寫一兩篇文章。最近我經(jīng)常去火葬場,參加老朋友們的骨灰安放儀式。在大廳里,我想起許多事情。同樣地奏著哀樂,我的思想?yún)s從擠滿了人的大廳轉(zhuǎn)到只有二三十個人的中廳里去了,我們正在用哭聲向蕭珊的遺體告別。我記起了《家》里面覺新說過的一句話:好像玨死了,也是一個不祥的鬼。四十七年前我寫這句話的時候,怎么想得到我是在寫自己!我沒有流眼淚,可是我覺得有無數(shù)鋒利的指甲在搔我的心。我站在死者遺體旁邊,望著那張慘白色的臉,那兩片咽下千言萬語的嘴唇,我咬緊牙齒,在心里喚著死者的名字。我想,我比她大十三歲,為什么不讓我先死?我想,這是多么不公平!她究竟犯了什么罪?她也給關(guān)進牛棚,掛上牛鬼蛇神的小紙牌,還掃過馬路。究竟為什么?理由很簡單,她是我的妻子。她患了病,得不到治療,也因為她是我的妻子。想盡辦法一直到逝世前三個星期,靠開后門她才住進醫(yī)院。但是癌細胞已經(jīng)擴散,腸癌變成了肝癌。
她不想死,她要活,她愿意改造思想,她愿意看到社會主義建成。這個愿望總不能說是癡心妄想吧。她本來可以活下去,倘使她不是黑老K的臭婆娘。一句話,是我連累了她,是我害了她。
在我靠邊的幾年中間,我所受到的精神折磨她也同樣受到。但是我并未挨過打,她卻挨了北京來的紅衛(wèi)兵的銅頭皮帶,留在她左眼上的黑圈好幾天以后才褪盡。她挨打只是為了保護我,她看見那些年輕人深夜闖進來,害怕他們把我揪走,便溜出大門,到對面派出所去,請民警同志出來干預。那里只有一個人值班,不敢管。當著民警的面,她被他們用銅頭皮帶狠狠抽了一下,給押了回來,同我一起關(guān)在馬桶間里。
她不僅分擔了我的痛苦,還給了我不少的安慰和鼓勵。在四害橫行的時候,我在原單位(中國作家協(xié)會上海分會)給人當做罪人和賤民看待,日子十分難過,有時到晚上九十點鐘才能回家。我進了門看到她的面容,滿腦子的烏云都消散了。我有什么委屈、牢騷,都可以向她盡情傾吐。有一個時期我和她每晚臨睡前要服兩粒眠爾通才能夠閉眼,可是天剛剛發(fā)白就都醒了。我喚她,她也喚我。我訴苦般地說:日子難過。∷灿猛瑯拥穆曇艋卮穑喝兆与y過!但是她馬上加一句:要堅持下去;蛘咴偌右痪洌簣猿志褪莿倮N艺f日子難過,因為在那一段時間里,我每天在牛棚里面勞動、學習、寫交代、寫檢查、寫思想?yún)R報。任何人都可以責罵我、教訓我、指揮我。從外地到作協(xié)分會來串聯(lián)的人可以隨意點名叫我出去示眾,還要自報罪行。上下班不限時間,由管理牛棚的監(jiān)督組隨意決定。任何人都可以闖進我家里來,高興拿什么就拿走什么。這個時候大規(guī)模的群眾性批斗和電視批斗大會還沒有開始,但已經(jīng)越來越逼近了。
懷念蕭珊■■蕭珊文存她說日子難過,因為她給兩次揪到機關(guān),靠邊勞動,后來也常常參加陪斗。在淮海中路大批判專欄上張貼著批判我的罪行的大字報,我一家人的名字都給寫出來示眾,不用說臭婆娘的大名占著顯著的地位。這些文字像蟲子一樣咬痛她的心。她讓上海戲劇學院狂妄派學生突然襲擊、揪到作協(xié)分會去的時候,在我家大門上還貼了一張揭露她的所謂罪行的大字報。幸好當天夜里我兒子把它撕毀。否則這一張大字報就會要了她的命!
人們的白眼,人們的冷嘲熱罵蠶蝕著她的身心。我看出來她的健康逐漸遭到損害。表面上的平靜是虛假的。內(nèi)心的痛苦像一鍋煮沸的水,她怎么能遮蓋。≡趺茨苁顾届o!她不斷地給我安慰,對我表示信任,替我感到不平。然而她看到我的問題一天天地變得嚴重,上面對我的壓力一天天地增加,她又非常擔心。有時同我一起上班或者下班,走近巨鹿路口,快到作協(xié)分會,或者走近湖南路口,快到我們家,她總是抬不起頭。我理解她,同情她,也非常擔心她經(jīng)受不起沉重的打擊。我記得有一天到了平常下班的時間,我們沒有受到留難,回到家里她比較高興,到廚房去燒菜。我翻看當天的報紙,在第三版上看到當時做了作協(xié)分會的頭頭的兩個工人作家寫的文章《徹底揭露巴金的反革命真面目》。真是當頭一棒!我看了兩三行,連忙把報紙藏起來,我害怕讓她看見。她端著燒好的菜出來,臉上還帶笑容,吃飯時她有說有笑。飯后她要看報,我企圖把她的注意力引到別處。但是沒有用,她找到了報紙。她的笑容一下子完全消失。這一夜她再沒有講話,早早地進了房間。我后來發(fā)現(xiàn)她躺在床上小聲哭著。一個安靜的夜晚給破壞了。今天回想當時的情景,她那張滿是淚痕的臉還在我的眼前。我多么愿意讓她的淚痕消失,笑容在她那憔悴的臉上重現(xiàn),即使減少我?guī)啄甑纳鼇頁Q取我們家庭生活中一個寧靜的夜晚,我也心甘情愿!
二
我聽周信芳同志的媳婦說,周的夫人在逝世前經(jīng)常被打手們拉出去當做皮球推來推去,打得遍體鱗傷。有人勸她躲開,她說:我躲開,他們就要這樣對付周先生了。蕭珊并未受到這種新式體罰?墒撬诰裆辖o別人當皮球打來打去。她也有這樣的想法:她多受一點精神折磨,可以減輕對我的壓力。其實這是她一片癡心,結(jié)果只苦了她自己。我看見她一天天地憔悴下去,我看見她的生命之火逐漸熄滅,我多么痛心。我勸她,安慰她,我想拉住她,一點也沒有用。
她常常問我:你的問題什么時候才解決呢?我苦笑著說:總有一天會解決的。她嘆口氣說:我恐怕等不到那個時候了。后來她病倒了,有人勸她打電話找我回家,她不知從哪里得來的消息,她說:他在寫檢查,不要打岔他。他的問題大概可以解決了。等到我從五·七干校回家休假,她已經(jīng)不能起床。她還問我檢查寫得怎樣,問題是否可以解決。我當時的確在寫檢查,而且已經(jīng)寫了好幾次了。他們要我寫,只是為了消耗我的生命。但她怎么能理解呢?
這時離她逝世不過兩個多月,癌細胞已經(jīng)擴散,可是我們不知道,想找醫(yī)生給她認真檢查一次,也毫無辦法。平日去醫(yī)院掛號看門診,等了許久才見到醫(yī)生或者實習醫(yī)生,隨便給開個藥方就算解決問題。只有在發(fā)燒到攝氏三十九度才有資格掛急診號,或者還可以在病人擁擠的觀察室里待上一天半天。當時去醫(yī)院看病找交通工具也很困難,常常是我女婿借了自行車來,讓她坐在車上,他慢慢地推著走。有一次她雇到小三輪車去看病,看好門診回家雇不到車了,只好同陪她看病的朋友一起慢慢地走回來,走走停停,走到街口,她快要倒下了,只得請求行人到我們家通知。她一個表侄正好來探病,就由他去把她背了回家。她希望拍一張X光片子查一查腸子有什么病,但是辦不到。后來靠了她一位親戚幫忙開后門兩次拍片,才查出她患腸癌。以后又靠朋友設(shè)法開后門住進了醫(yī)院。她自己還很高興,以為得救了。只有她一個人不知真實的病情,她在醫(yī)院里只活了三個星期。
我休假回家假期滿了,我又請過兩次假,留在家里照料病人。最多也不到一個月。我看見她病情日趨嚴重,實在不愿意把她丟開不管,我要求延長假期的時候,我們那個單位的一個工宣隊頭頭逼著我第二天就回干校去。我回到家里,她問起來,我無法隱瞞。她嘆了一口氣,說:你放心去吧。她把臉掉過去,不讓我看她。我女兒、女婿看到這種情景,自告奮勇跑到巨鹿路向那位工宣隊頭頭解釋,希望同意我在市區(qū)多留些日子照料病人。可是那個頭頭執(zhí)法如山,還說:他不是醫(yī)生,留在家里,有什么用!留在家里對他改造不利!他們氣憤地回到家中,只說機關(guān)不同意,后來才對我傳達了這句名言。我還能講什么呢?明天回干校去!
整個晚上她睡不好,我更睡不好。出乎意外,第二天一早我那個插隊落戶的兒子在我們房間里出現(xiàn)了,他是昨天半夜里到的。他得到了家信,請假回家看母親,卻沒有想到母親病成這樣。我見了他一面,把他母親交給他,就回干校去了。
在車上我的情緒很不好。我實在想不通為什么會有這樣的事情。我在干校待了五天,無法同家里通消息。我已經(jīng)猜到她的病不輕了。可是人們不讓我過問她的事情。這五天是多么難熬的日子!到第五天晚上干校的造反派頭頭通知我們?nèi)w第二天一早回市區(qū)開會。這樣我才又回到了家,見到我的愛人?苛伺笥褞兔Γ梢宰∵M中山醫(yī)院肝癌病房,一切都準備好,她第二天就要住院了。她多么希望住院前見我一面,我終于回來了。連我也沒有想到她的病情發(fā)展得這么快。我們見了面,我一句話也講不出來。她說了一句:我到底住院了。我答說:你安心治療吧。她父親也來看她,老人家雙目失明,去醫(yī)院探病有困難,可能是來同他的女兒告別了。
我吃過中飯,就去參加給別人戴上反革命帽子的大會,受批判、戴帽子的人不止一個,其中有一個我的熟人王若望同志王若望同志在一九五七年被錯劃為右派(一九六二年摘帽),最近已經(jīng)改正,恢復名譽。,他過去也是作家,不過比我年輕。我們一起在牛棚里關(guān)過一個時期,他的罪名是摘帽右派。他不服,不聽話,他貼出大字報,聲明自己解放自己,因此罪名越搞越大,給捉去關(guān)了一個時期不算,還戴上了反革命的帽子監(jiān)督勞動。在會場里我一直像在做怪夢。開完會回家,見到蕭珊我感到格外親切,仿佛重回人間?墒撬皇娣,不想講話,偶爾講一句半句。我還記得她講了兩次:我看不到了。我連聲問她看不到什么?她后來才說:看不到你解放了。我還能再講什么呢?
我兒子在旁邊,垂頭喪氣,精神不好,晚飯只吃了半碗,像是患感冒。她忽然指著他小聲說:他怎么辦呢?他當時在安徽山區(qū)農(nóng)村已經(jīng)待了三年半,政治上沒有人管,生活上不能養(yǎng)活自己,而且因為是我的兒子,給剝奪了好些公民權(quán)利。他先學會沉默,后來又學會抽煙。我懷著內(nèi)疚的心情看著他。我后悔當初不該寫小說,更不該生兒育女。我還記得前兩年在痛苦難熬的時候她對我說:孩子們說爸爸做了壞事,害了我們大家。這好像用刀子在割我身上的肉。我沒有出聲,我把淚水全吞在肚里。她睡了一覺醒過來忽然問我:你明天不去了?我說:不去了。就是那個工宣隊頭頭今天通知我不用再去干校就留在市區(qū)。他還問我:你知道蕭珊是什么?我答說:知道。其實家里瞞住我,不給我知道真相,我還是從他這句問話里猜到的。
三
第二天早晨她動身去醫(yī)院,一個朋友和我女兒、女婿陪她去。她穿好衣服等候車來。她顯得急躁,又有些留戀,東張張西望望,她也許在想是不是能再看到這里的一切。我送走她,心上反而加了一塊大石頭。
將近二十天里,我每天去醫(yī)院陪伴她大半天。我照料她,我坐在病床前守著她,同她短短地談幾句話。她的病情惡化,一天天衰弱下去,肚子卻一天天大起來,行動越來越不方便。當時病房里沒有人照料,生活方面除飲食外一切都必須自理。后來聽同病房的人稱贊她堅強,說她每天早晚都默默地掙扎著下了床,走到廁所。醫(yī)生對我們談起,病人的身體經(jīng)不住手術(shù),最怕的是她的腸子堵塞,要是不堵塞,還可以拖延一個時期。她住院后的半個月是一九六六年八月以來我既感痛苦又感到幸福的一段時間,是我和她在一起度過的最后的平靜的時刻,我今天還不能將它忘記。但是半個月以后,她的病情又有了發(fā)展,一天吃中飯的時候,醫(yī)生通知我兒子找我去談話。他告訴我:病人的腸子給堵住了,必須開刀。開刀不一定有把握,也許中途出毛病。但是不開刀,后果更不堪設(shè)想。他要我決定,并且要我勸她同意。我做了決定,就去病房對她解釋。我講完話,她只說了一句:看來,我們要分別了。她望著我,眼睛里全是淚水。我說:不會的……我的聲音啞了。接著護士長來安慰她,對她說:我陪你,不要緊的。她回答:你陪我就好。時間很緊迫,醫(yī)生、護士們很快做好了準備,她給送進手術(shù)室去了,是她的表侄把她推到手術(shù)室門口的。我們就在外面廊上等了好幾個小時,等到她平安地給送出來,由兒子把她推回到病房去。兒子還在她的身邊守過一個夜晚。過兩天他也病倒了,查出來他患肝炎,是從安徽農(nóng)村帶回來的。本來我們想瞞住他的母親,可是無意間讓他母親知道了。她不斷地問:兒子怎么樣?我自己也不知道兒子怎么樣,我怎么能使她放心呢?晚上回到家,走進空空的、靜靜的房間,我?guī)缀跻谐雎晛恚阂磺卸汲业念^打下來吧,讓所有的災禍都來吧。我受得。
我應當感謝那位熱心而又善良的護士長,她同情我的處境,要我把兒子的事情完全交給她辦。她做好安排,陪他看病、檢查,讓他很快住進別處的隔離病房,得到及時的治療和護理。他在隔離病房里苦苦地等候母親病情的好轉(zhuǎn)。母親躺在病床上,只能有氣無力地說幾句短短的話,她經(jīng)常問:棠棠怎么樣?從她那雙含淚的眼睛里我明白她多么想看見她最愛的兒子。但是她已經(jīng)沒有精力多想了。
她每天得輸血,打鹽水針。她看見我去就斷斷續(xù)續(xù)地問我:輸多少西西的血?該怎么辦?我安慰她:你只管放心。沒有問題,治病要緊。她不止一次地說:你辛苦了。我有什么苦呢?我能夠為我最親愛的人做事情,哪怕做一件小事,我也高興!后來她的身體更不行了。醫(yī)生給她輸氧氣,鼻子里整天插著管子。她幾次要求拿開,這說明她感到難受,但是聽了我們的勸告,她終于忍受下去了。開刀以后她只活了五天。誰也想不到她會去得這么快!五天中間我整天守在病床前,默默地望著她在受苦(我是設(shè)身處地感覺到這樣的),可是她除了兩三次要求搬開床前巨大的氧氣筒,三四次表示擔心輸血較多付不出醫(yī)藥費之外,并沒有抱怨過什么。見到熟人她常有這樣一種表情:請原諒我麻煩了你們。她非常安靜,但并未昏睡,始終睜大兩只眼睛。眼睛很大,很美,很亮。我望著,望著,好像在望快要燃盡的燭火。我多么想讓這對眼睛永遠亮下去!我多么害怕她離開我!我甚至愿意為我那十四卷邪書受到千刀萬剮,只求她能安靜地活下去。
不久前我重讀梅林寫的《馬克思傳》,書中引用了馬克思給女兒的信里的一段話,講到馬克思夫人的死。信上說:她很快就咽了氣。……這個病具有一種逐漸虛脫的性質(zhì),就像由于衰老所致一樣。甚至在最后幾小時也沒有臨終的掙扎,而是慢慢地沉入睡鄉(xiāng)。她的眼睛比任何時候都更大、更美、更亮!這段話我記得很清楚。馬克思夫人也死于癌癥。我默默地望著蕭珊那對很大、很美、很亮的眼睛,我想起這段話,稍微得到一點安慰。聽說她的確也沒有臨終的掙扎,也是慢慢地沉入睡鄉(xiāng)。我這樣說,因為她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我不在她的身邊。那天是星期天,衛(wèi)生防疫站因為我們家發(fā)現(xiàn)了肝炎病人,派人上午來做消毒工作。她的表妹有空愿意到醫(yī)院去照料她,講好我們吃過中飯就去接替。沒有想到我們剛剛端起飯碗,就得到傳呼電話,通知我女兒去醫(yī)院,說是她媽媽不行了。真是晴天霹靂!我和我女兒、女婿趕到醫(yī)院。她那張病床上連床墊也給拿走了。別人告訴我她在太平間。我們又下了樓趕到那里,在門口遇見表妹。還是她找人幫忙把咽了氣的病人抬進來的。死者還不曾給放進鐵匣子里送進冷庫,她躺在擔架上,但已經(jīng)給白布床單包得緊緊的,看不到面容了。我只看到她的名字。我彎下身子,把地上那個還有點人形的白布包拍了好幾下,一面哭著喚她的名字。不過幾分鐘的時間。這算是什么告別呢?
據(jù)表妹說,她逝世的時刻,表妹也不知道。她曾經(jīng)對表妹說:找醫(yī)生來。醫(yī)生來過,并沒有什么。后來她就漸漸地沉入睡鄉(xiāng)。表妹還以為她在睡眠。一個護士來打針,才發(fā)覺她的心臟已經(jīng)停止跳動了。我沒有能同她訣別,我有許多話沒有能向她傾吐,她不能沒有留下一句遺言就離開我!我后來常常想,她對表妹說:找醫(yī)生來,很可能不是找醫(yī)生,是找李先生(她平日這樣稱呼我)。為什么那天上午偏偏我不在病房呢?家里人都不在她身邊,她死得這樣凄涼!
我女婿馬上打電話給我們僅有的幾個親戚。她的弟媳趕到醫(yī)院,馬上暈了過去。三天以后在龍華火葬場舉行告別儀式。她的朋友一個也沒有來,因為一則我們沒有通知,二則我是一個審查了將近七年的對象。沒有悼詞,沒有吊客,只有一片傷心的哭聲。我衷心感謝前來參加儀式的少數(shù)親友和特地來幫忙的我女兒的兩三個同學,最后,我跟她的遺體告別,女兒望著遺容哀哭,兒子在隔離病房還不知道把他當做命根子的媽媽已經(jīng)死亡。值得提說的是她當做自己兒子照顧了好些年的一位亡友的男孩從北京趕來,只為了看見她的最后一面。這個整天同鋼鐵打交道的技術(shù)員,他的心倒不像鋼鐵那樣。他得到電報以后,他愛人對他說:你去吧,你不去一趟,你的心永遠安定不了。我在變了形的她的遺體旁邊站了一會。別人給我和她照了相。我痛苦地想:這是最后一次了,即使給我們留下來很難看的形象,我也要珍視這個鏡頭。
一切都結(jié)束了。過了幾天我和女兒、女婿到火葬場,領(lǐng)到了她的骨灰盒。在存放室寄存了三年之后,我按期把骨灰盒接回家里。有人勸我把她的骨灰安葬,我寧愿讓骨灰盒放在我的寢室里,我感到她仍然和我在一起。
蕭珊(1917-1972),原名陳蘊珍,鄞縣人,巴金夫人。1936年始認識巴金,在巴金鼓勵下,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處女作《在傷兵醫(yī)院》發(fā)表于茅盾主編的《烽火》雜志。畢業(yè)后考取昆明西南聯(lián)合大學外文系。1944年5月,在貴陽與巴金結(jié)婚。新中國成立后,參加中國作家協(xié)會上海分會,任《上海文學》、《收獲》編輯,兼事文學翻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