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在寫這些文章的時候,時而感到寂寞,如同開在深山溪谷中的百合,獨自維持靈醒的白,但也有不寂寞的時候,有如群樹站立在晴空麗日之下,體會拂過的微風,看見了遠天的彩虹。
不論寂寞或不寂寞,讓我們維持著比景泰藍更藍的心吧!不要失去關懷的能力,不要讓愛的泉源枯竭,不要斷絕了更清明的希望。
讓我們湛而又湛、藍之又藍,即使生活在濁惡的世間,也永不失去自清與無染的立志。
《比景泰藍更藍》是林清玄親自編定的散文集,收錄林清玄散文創(chuàng)作集中噴發(fā)期的近四十篇散文。在本書中,林清玄將視點放在日常生活和社會現(xiàn)象上,以積極的態(tài)度關注現(xiàn)代人生存中面臨的種種問題,并加以人文的關懷和思考,語言流暢,見解犀利。林清玄的文章耐人尋味,能夠讓人感覺到禪性的生活,是一種超脫于塵世而又極具指引意義的大智慧。
文如流水,語似冬陽!
——星云大師
林先生的書不用我的推薦也一定會非常好銷的。
——南懷瑾
林清玄先生的文章,大多是從身邊人人都能感受的事例,談人生的至善至美,充滿禪境的喜悅,吸引人們進入一種質(zhì)樸尋常、又自主尊嚴的精神。
——余秋雨
我讀了很多林老師的作品,我懂得了有一種感恩的心情叫做林清玄。
——于丹
1
夏天的時候,我返鄉(xiāng)居住。由于我的故鄉(xiāng)離作家鐘理和的紀念館不遠,于是約好兄嫂帶孩子一起去瞻仰鐘理和紀念館。
車子開到半路,正穿過美濃鄉(xiāng)間秀美的田園時,突然雷聲大作,一陣氣勢洶洶的西北雨漫天潑了下來。然后我們路過雙溪,轉入笠山,到了紀念館,發(fā)現(xiàn)里面空無一人,雖然大門開著。
我們在館內(nèi)看了鐘理和的舊作,他遺下的手稿、照片,以及銅像和陶像。我站在紀念館二樓的陽臺上,看著連綿的雨勢,想象著這非常熱帶的林木之中,是如何誕生一個令人欽仰的作家的呢?
當我們回到一樓的入口,我看到紀念館在出售鐘理和的遺作、美濃的風景明信片,收入將作為紀念館的基金。我對大哥說:“我想買一些書和明信片送給朋友!笨墒羌o念館中空無一人,我繞館一圈,呼喝道:“有人在嗎?”
無人回應。
我看到大門旁邊貼了一張紙條,“本館因人手不足,只有星期六和例行假日開放,平日若要參觀,請順著館前左側的小路向前走一百公尺,找鐘鐵民。”
我指給哥哥看,他說:“那我們?nèi)フ溢婅F民。”
“這樣不好意思吧?”我擔心突然的造訪會驚擾到鐵民先生。
哥哥表示,他和鐘鐵民都在美濃的中學教書,算是舊識,鐘鐵民又是我大姊的孩子的國文老師,因此突然來訪應該不會驚擾他。哥哥還消遣我:“你已經(jīng)染上臺北人的壞習慣了,看朋友還要先約好時間嗎?”
我們沿小路前行一百公尺,一路上林木蒼盛,種了許多瓜果和蔬菜,一直走到一座門口有一棵龍眼樹的三合院,龍眼結實累累,我們在門口高喊:
“有人在嗎?”
“鐵民兄在嗎?”
喊了許久。
無人回應。
我們只好沿著原來的小路走回紀念館,聽到遠遠地傳來“吧啦不魯”的喇叭聲,原來是賣土制冰淇淋的小販,到紀念館賣冰淇淋。“三個球十塊!彼f。
我買了幾個冰淇淋給孩子吃,我自己也吃了一個。這種“吧啦不魯”冰淇淋又軟又綿,是我兒時最向往的東西,唯一不同的是三輪車換成摩托車了。
“外地來的嗎?”小販邊挖冰淇淋邊問,用帶客家腔的話。
我們尚未搭腔,他又說:“可憐哦!這是我們一個美濃的作家哩,聽說是餓死病死的,寫字賺食實在是太艱苦了!
“嘿,我還聽說,”那小販語氣較為神秘地說,“這個作家臨死之前傳下家訓,子子孫孫不得以寫作為業(yè)呢!”
小販把冰淇淋賣好了,看看紀念館里沒有其他顧客,他跨上摩托車,回頭對我們說:“我先失禮!我賣冰,有賣就有賺,寫字的,寫了不一定有賺,這個你懂嗎?”
哈!摩托車開走了。
“我懂!我懂!我懂!”我點頭如搗蒜,孩子們都笑起來。那小販做夢也想不到是在對一個寫字的人教訓。我心里想,像鐘理和先生一樣的悲哀,但愿此后不會再發(fā)生。
看到賣冰淇淋小販的影子消失在檳榔林里,我覺得寫作的人也沒有什么不同,也是在暑熱焦渴的生命中販賣心靈的冰淇淋,只不過還沒有沿街叫賣罷了。
回到臺北以后,接到邱鴻翔兄的電話,談到“臺灣筆會”和“鐘理和文教基金會”正在辦“楊達、鐘理和回顧展”,希望能再一次向楊達、鐘理和等前輩作家致敬,喚起大家對文學的重視,并盼望很快在楊達奉獻半生勞力的東;▓@建一座“楊達紀念館”。
這個構想很令人安慰,說明了寫字的人雖然寂寞,也有很不寂寞的地方。
鴻翔兄把計劃寄給我看,我對其中的幾句話玩味再三,心中感慨。這幾句話是:“蓋一座文學的紀念館,定一個文學紀念日,為一條街道取一個文學性的名字……這樣的花費并不多,但是可以讓更多的臺灣人浸淫于人文國度里,活得有氣質(zhì)、有美感!
是呀,別讓賣冰的看扁了!
2
每一個作家都有不為人知的寂寞的一面,或者在熱鬧的街頭踽踽獨行,或者在靜謐的山林思潮翻騰;或者坐在小小的書桌前,寫下一道一道生活的刻痕;都是要獨力完成,品嘗生命的苦汁和樂水。
寫作既是一個寂寞的事業(yè),為什么還要寫呢?
我想,寫作是來自于一種不得不然,是內(nèi)在的觸動和燃燒,好像一朵花要開放,那是不得不然;一只鳥要唱歌,也是不得不然;一條河流要流出山谷,也是不得不然呀!
我總是相信,在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處“清泉之鄉(xiāng)”,有的人終其一生不能開發(fā),因而無法暢飲甘泉,寫作的人則是溯河而上,不斷地去發(fā)現(xiàn)自己的清泉,并且翻山越嶺,把那泉水擔到市街與人共嘗。
在尋找泉水,并挑擔到市街上的過程,是非常寂寞的,可是在市井中如果遇到知音的人,也有不寂寞的時刻,就像兩朵云在天空相遇,而變成一朵云了。
陌生的人為什么能相知相惜呢?為什么透過文字能超越時空、超越阻隔呢?
那是因為在最終極之處,有一種藍比景泰藍更藍,有一種香比夜來香更香,使我們深信,每一個字、每一個思想都將在人間留下影響:也使我們無所怨憎、無所退悔,去實踐并完成我們對生命的識見。
文學家豈是為了紀念館、紀念日,或是一條街道寫作呢?把公園、街道、學校、紀念館取自己的名字,是那些缺乏自信的政客的標志,哪里是文學家的追求呢?
文學家是為世間的有情心靈而寫作,是為自己的生命之泉而寫作,是為了觸及更藍的境界而寫作。
這是為什么把這本書的書名定為《比景泰藍更藍》的原故。
3
此書是繼《越過滄!分螅盁o盡意系列”的第二本,有許多篇章談到文化、教育、社會和政治。
那是因為作為一個文學家,作為一個知識分子,不能獨存于世間,對于現(xiàn)實事務的關懷,正是使社會走向更圓滿之境的手段。何況,當我們說關懷眾生、解救眾生的時候,如果眾生處在不公平、不公義的社會中,將不能得到解救;如果眾生活在沒有文化、沒有品質(zhì)的社會,將無法得到提升與安頓。
這些年來,我寫了許多現(xiàn)實而入世的文章,是來自一個深切的認知:人心需要覺醒、社會需要改革,兩者都是非常重要的,就好像兩千多年前,釋迦牟尼佛講出“眾生平等”的教法,不只是在闡明佛性的平等,也是在打破封閉的階級制度,重建社會的公平。
當我在寫這些文章的時候,時而感到寂寞,如同開在深山溪谷中的百合,獨自維持靈醒的白,但也有不寂寞的時候,有如群樹站立在晴空麗日之下,體會到流過的微風,看見了遠天的彩虹。
不論寂寞或不寂寞,讓我們維持著比景泰藍更藍的心吧!不要失去關懷的能力,不要讓愛的泉源枯竭,不要斷絕了更清明的希望。
讓我們湛而又湛、藍之又藍,即使生活在濁惡的世間,也永不失去自清與無染的立志。
林清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