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心學者必能任事,陽明輩是也。大儒能用兵者,惟陽明一人而已。
康有為
一生俯首拜陽明。
東鄉(xiāng)平八郎(日本近代著名的軍事家)
守仁勛業(yè)氣節(jié),卓然見諸施行,而為文博大昌達,詩亦秀逸有致,
不獨事功可稱,其文章自足傳世也。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
王陽明的《傳習錄》是 中國人所必讀的書
之一。
錢 穆
讀此(《傳習錄》)可知王學梗概。欲知其詳,宜讀《王文成公全書》。
梁啟超
因陽明以知行合一為教,要合觀學問事功,方能看出其全部人格,
而其事功之經(jīng)過,具見集中各文,故陽明集之重要,過于朱、陸諸集。
梁啟超《國學入門書要目及其讀法》
緒言
一、傳習錄
《傳習錄》是王守仁的弟子們記錄老師的學術講話及論學書信的集子。曾子說: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所謂傳,是從老師傳授下來的。習是把承受的傳來熟習!秱髁曚洝奉}名的取義,就是從這上頭來的。最先做這工作的是徐愛,他是守仁最得意的弟子,可惜早死。薛侃得他的遺稿,在虔刊行,是正德十三年(1518)事,守仁四十七歲。后南大吉續(xù)刻于越,增入他自己及同門收集的守仁的論學書信,時在嘉靖三年(1524),守仁五十三歲。今本《傳習錄》共分三卷:上卷是徐愛、陸澄、薛侃所記。中卷是論學書信。下卷是好幾個門人所記,錢德洪所編定。據(jù)錢德洪跋文,末書嘉靖丙辰(1556),其時距守仁的死已二十多年了。中卷也經(jīng)德洪增損,又改為問答體,看他的題記可以知道。
二、王守仁
王守仁,字伯安,余姚人。生于明憲宗成化八年(1472)。父名華,字德輝,成化辛丑進士,仕至南京吏部尚書。守仁幼年讀書,問塾師說:何為第一等事?塾師說:惟讀書登第耳。守仁覺得疑惑,說:登第恐未為第一等事,或讀書學圣賢耳。他的父親聽見了,笑說:汝欲做圣賢耶?年十五歲,游覽居庸三關。邊塞的風物,防御的設備,給予他深深的印象,因而引起經(jīng)略四方的志愿。十八歲,謁婁諒于廣信。婁諒是一位篤實的儒者,給他講宋儒格物之學,以為圣人可學而至。于是開始做格物的工夫,遍求朱熹的遺書來讀。一天,忽然想起儒者所說眾物必有表里精粗,一草一木,皆涵至理,便對著庭中竹子去格,要沉思出它的理。結果是一點理也沒有悟得,反而患了病。便相信圣賢自有定分,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到的,因此改做辭章之學。二十六歲,再到京師。其時邊報很急,他受著影響,博覽兵家的書籍,但是不多時就煩悶起來,以為辭章藝能都不足以通至道;要想訪求有益的師友,又很少碰到。心頭郁悒不得開展,舊病重又發(fā)作。偶然從道士談及養(yǎng)生,便想遺世入山。二十八歲舉進士,賜觀政工部。其時邊患很厲害,他上邊務八事,說得非常剴切。授刑部云南清吏司主事。奉命錄囚江北,多所平反。事罷復命,見京中一班舊友專治詩古文辭,互矜才名,因嘆說:吾焉能以有限精神為無用之虛文也!就告病歸越,筑室于陽明洞中,行導引術。不多時悔悟說:此簸弄精神,非道也。重又屏去。可是學道的念頭并沒有拋卻,總想脫離世俗,飄然遠去,只因舍不得祖母同父親,因循不決。好久,忽又覺悟,以為此念生于孩提,此念可去,是斷滅種性矣。于是漸悟仙、釋二氏之非,回過來又想入世。青年期的王守仁,到這里差不多成一段落。在這個段落里,他努力地追求,總想得到個安身立命的所在,把全生命沉浸在里頭。這樣厭倦了換那樣,那樣不滿足又另換一樣,任俠,騎射,辭章,神仙,佛氏,他樣樣都來。但是沒有一樣足以使他安身立命的,都只報答他一個煩悶。
三十三歲,主考山東鄉(xiāng)試,試錄都出他的手筆。從此,世人方才知道他的經(jīng)世之學。明年到京,對于時下沉溺于辭章記誦的一般人竭力提撕,教他們做修養(yǎng)身心的工夫,立下必為圣人的志向。這是他一生中聚徒講學的開場。但是與習俗不相合,便得了立異好名的譏謗。明年,宦官劉瑾專政,南京科道戴銑、薄彥徽等進諫,即被矯旨逮捕下獄。守仁上疏援救,也就得罪下獄,廷杖四十,既絕復蘇,末了遷謫為貴州龍場驛驛丞。行至錢塘,覺察有劉瑾的人跟隨在后,意欲謀害,便假作投江自盡,乘著船想就此遠遁。后恐怕累及父親,仍舊登程,到了龍場。龍場在萬山之中,毒蟲瘴氣,到處都是,幾非生人所堪。其地又沒有居室。與土人相見,言語不通,可以共語的,只有些中原亡命之徒。像這等遭遇,戟刺是受足了,痛苦是嘗夠了,如是平常的人,免不了就此頹喪下去,自認命中注定是惡魔的俘虜,但在非常的人卻不然,甚深的戟刺和痛苦往往就是新生活開始的序幕。他自然不是平常的人,處這境界,先自超脫一切得失榮辱的念慮,日夜端居澄默,以求靜一。后來覺得胸中灑然,連先前不能擺脫的生死一念也不復相牽累。因此覺悟所謂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從前求理于事物之間是不對的:這就立定了他對于格物致知的見解。又默記五經(jīng)里頭的話來印證,覺得都相吻合,乃作《五經(jīng)臆說》。三十八歲,始論知行合一。明年,劉瑾伏誅,升任廬陵縣知縣。從此門人漸多,時時有所講習,也時時有所闡發(fā)。從前的煩悶再不來擾他的心曲,多年的追求已經(jīng)得到了歸宿,他歸宿于儒家,歸宿于唯心的理想主義。此后的生命就準對著這方向走去,不復徘徊。
到四十五歲,他的官階已歷吏部主事員外郎郎中,升南京太仆寺少卿鴻臚寺卿,其時閩境巨寇為患,兵部尚書王瓊特舉他為左僉都御史巡撫南贛,兵事是他從前留心過的,到此著手實做,便平定漳南、橫水、桶岡、大帽、浰頭許多地方的盜寇。他給這些地方的人舉行鄉(xiāng)約,勉勵大家要敦習禮讓。又興辦社學,讓他們的子弟受教育。四十八歲,因福建軍人謀叛,奉命往勘。行到中途,聽得宸濠謀反,便回船到吉安,起兵聲討。宸濠是武宗的叔叔,他這一宗世世要想起來爭奪皇帝這件寶物,到他手里才算做了出來,在南昌起兵。守仁接戰(zhàn),終于把宸濠擒住。宸濠笑說:此我家事,何勞費心如此!但在當時,這自然是一件大功,守仁就被封為新建伯,升南京兵部尚書。他在兵中,總理一切軍務,案牘紛繁,終不廢講學。因為經(jīng)歷許多患難,對于平日的見解,更覺體認得真切。五十歲的那一年,開始揭出致良知之教,以為這是儒家的真法門,簡易明白,只是沉埋了好久,現(xiàn)在卻重又發(fā)現(xiàn)了。他說:近來信得致良知三字真圣門正法眼藏。往年尚疑未盡,今自多事以來,只此良知無不具足。他又說:我此良知二字,實千古圣圣相傳一點滴骨血也。他又說:某于此良知之說,從百死千難中得來,不得已與人一口說盡。從這些話,就可以想見他水到渠成,心地充實,一種怡悅的光景了。五十六歲,奉命往征思田。思田遠在西南邊隅,其地土官仇殺為亂。明年就平定了,用的是安撫的方法。歸途病作,在南安停下。門人周積奉侍在旁,問可有什么遺言。守仁微笑地說:此心光明,亦復何言!就死了。這可見他的造詣是終身受用著的,臨死還表現(xiàn)出他有非常的修養(yǎng)。這一年是明世宗嘉靖七年(1528)。
他的門人非常之多。當集會講論的時候,歌聲相和,互為問答。像這樣真情流露的環(huán)境,給予同人以無量的人格的感化。及他死后,門人還是集會講習,闡明他的遺教;又往往在他所經(jīng)歷的地方建立祠堂,歲時奉祀。他雖然不是宗教家,卻有教主那樣感動人們的力量,他的學說也差不多被看作一種教義:受人崇奉,也受人排擊。在門弟子及后來治王學的人中間,確然有許多踐履篤實,學問可觀的人;但也有專事談論心法,只顧調息默坐,嘴里嚷著圣賢,操行卻并不講究的,這是所謂王學末流了。
三、王學
王學到底是什么東西呢?我們這樣回答:王學是人生哲學,是唯心的理想主義的人生哲學。
本來儒家的學說,自從孔子起,就有偏于人生哲學的傾向。言人生哲學不能不論修養(yǎng),言修養(yǎng)自然要探討到心性。孟子、荀子所以都有關于心性的意見。自從東漢時佛教傳入,經(jīng)六朝到唐,流布極盛。其中禪宗一派,不立言詮,不重儀式,專以明心見性為教義。別一方面,道家研究老、莊、周易,參詳太極圖,則側重于宇宙觀的探討。宋儒受著這些的影響,便產(chǎn)生出儒、禪、道混合的理學。到朱熹、陸九淵,理學分為顯然的兩派。朱熹主張道問學,須就天下之事物,一一窮極其理。陸九淵主張尊德性,只要修養(yǎng)得這個心正了,就什么都完成了。朱熹自然也不廢向內的工夫,可是他一生勤懇地注釋古書,研究學問,很顯明是偏重于道問學向外的一邊。陸九淵卻完全向內,以為心即是理,理即是心,更不用向外面事物上去求什么理。后來因為朱熹的著作極多,他所注解的書風行天下,他的教義差不多就成為國教,讀書人研究和信奉,若非他的教義,幾乎就是異端。到了明朝,又因同姓的關系,尤其推崇朱熹。照朱熹這樣做學問,假若是沒有統(tǒng)攝力的人,這方面也要去鉆研,那方面也要去考求,結果極容易流入支離破碎的弊病,同時把為學同修養(yǎng)拆開了。又,政治勢力作一派學說的護法,就使一般的人奉命惟謹,再不想挺直身子自己去辟道路。所以崇朱的歸結,是養(yǎng)成些恭順附和的人,思想界現(xiàn)出委靡的氣象。但是,這等情形,在生命力極豐富,努力要追求充實生活的人是非常不滿的。王守仁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在從事追求,未得歸宿的當兒,當然要入了朱熹的藩籬而不能安居;在自求有得,立定腳跟的當兒,當然要歸入陸九淵的一邊。他是竭力提倡陸學的,以為惟陸學直接孟子之學。又曾力辨陸學與禪學不同。陸學的少有人稱道,他非常感慨的。到這里,我們可以結束說,守仁的學說是對于當時思想界的反抗;它的源流是陸學,所以后來就并稱陸王;它所受到影響的是禪與道,雖然他早年曾好仙、佛而后來舍棄了,但實在宋以來的儒家,因為時代的關系,沒有不受禪與道的影響的。
四、王學大概
守仁的學說有他的最先的大前提,此外諸說,都從這大前提演繹出來:這就是心即理的觀念。這觀念陸九淵闡發(fā)得極詳盡,守仁即直承他的系統(tǒng)。所謂理是什么呢?就是原則,規(guī)律,也就是至善。他們承認宇宙所以存在,所以維系,全由于有這個理。天地萬物本為一體,所以人心所具的也就是這個理。理是整個的,不可分析的,人心既具理,自然具有它的整個,不是一枝一節(jié),所以完全肯定地說心即理。
倫理上的最高究竟不是求達所謂至善么?而至善就是理,理又為人心所固具,那不是絕無問題,人人都是絕對的善人了么?將怎樣去解說世間那些有形跡可見以及無形跡可見的惡人?于是他們更承認有所謂私欲,這是遮蔽天理的(加個天字更顯明人與天地萬物一體)。惡人的惡,以及平常人的不能達至善,都是這私欲在那里作祟。這就來了做工夫的法門,守仁說: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他屢次把明鏡來比喻此心具足天理,把染在明鏡上的灰塵來比喻私欲?梢娝^去人欲,猶如拭去灰塵;拭到凈盡,鏡子完全明澈,還它本來面目,猶如人欲去盡,此心還復到心即理的本來面目。他主張至善只求諸心,是這樣的意思。
他說知行合一,也是根據(jù)心即理的觀念。惟其心即理,故凡有所應接,同時發(fā)生一種迎拒的力量,或迎或拒,都任自然,而絕沒有不得當?shù)。他說:《大學》指個真知行與人看,說如好好色,如惡惡臭。見好色屬知,好好色屬行;只見那好色時,已自好了,不是見了后又立個心去好。聞惡臭屬知,惡惡臭屬行;只聞那惡臭時已自惡了,不是聞了后別立個心去惡。這里有可以注意的:這所謂知,與知識、知解等不同,它是無待修習的;它具有熱而動的情意,所以知了便好,知了便惡同時就是行;這知與行又一定是當?shù),因為都源于心,而心就是理。倘若有人以為守仁所謂知就是通常的了解,行就是通常的履蹈,那是完全不對的。照他的意思,知行簡直是一件事,說知又說行,不過從一般人說罷了。他說:知之真切篤行處即是行,行之明覺精察處即是知。又說:若會得時,只說一個知已自有行在,只說一個行已自有知在。都是說明知行本來合一,無可分割的。
知行合一的境界當然是最好的,如何能達到它呢?守仁的意思以為論理是人人本能夠達到的。因為人人有個心,知是心之本體,心自然會知;而知即是行。然在常人不能無私意障礙,所以須用致知格物之功勝私復理。私心的本體,回復個明澈的知。知一回復,篤實的行是不用說的,當然一存而并存。他說:即心之良知更無障礙,得以充塞流行,便是致其知。知致則意誠。這個意誠,正就是他所稱行字的解釋。這話不是明明表示一存并存的意思么?
到這里,自然見得人生修養(yǎng)只有一條路,便是致知;換一句說,便是勝私復理。所以他在五十歲的一年,把許多涵義相近似的術語都不用了,把這樣那樣的說法給凝練了,歸結到極簡約,極扼要,揭出致良知之教。其實他先前已經(jīng)感覺到這層,勞唇費墨,也無非是這個意思;不過還不相信這么一點點就算了。直到這時,才信這個以外再沒有別的。所以說:往年尚疑未盡,今自多事以來,只此良知無不具足。
我們如要把守仁學說的大要簡單地述說,就是這樣:他相信心的本體是純乎天理的,良知充塞流行的;有感斯應,無物不照,故又是知行合一的。障礙本體的東西是私欲。因有私欲,所以天理昧了,良知昏了;感不真,應不切,甚至沒有知行可言了。如何可以去私欲呢?只有致良知。致得良知,就是復歸本體,而本體原是沒有私欲的。
五、余語
王學在我國思想史上是一大支,在人心上發(fā)生過極大的影響,我們當然要知道它。這部《傳習錄》,是守仁學術講話及論學書信的集子,無疑地,是了解王學最切要的材料。在守仁的全部著作里,《傳習錄》只占六分之一,其外他的詩文案牘,也灌注著他的學說的精神,而且更寄托著他處事立功的實績。然而《傳習錄》卻完全是哲學的,思想的,所以說它最切要。當閱覽的時候,如其先自立下一個條目,把各則分隸各目,比觀通覽,必能認識得真切且詳盡。研究關于思想學術的書籍,這是不祧的一法。
王學當然極能影響到我們的修養(yǎng)。如人與萬物為一體的觀念,止至善的觀念,都把個人看得極崇高,教人去追求精神生活。偉大的人格,成就大事業(yè)大學問的,這種的培養(yǎng)是很重要的。又,知行必須合一,知而不行,只是未知,這知又不是了解,這行又不是履蹈:這是教人勿下轉念,勿為這般那般的顧慮,而且要始終持之以誠。倫理的見解會因時代而有轉變,有些德目會從黃金化為泥土,但是像守仁所想象的這個誠,內與外一致,動機與效果一致,卻永久是有價值可寶貴的。我們能誠么?正不妨自為省問,更自為奮勵呢。
至于那個大前提心即理是或否,良知這件東西有或無,都是問題。大概這些偏于信仰方面,正負兩端都不能折服其他的一端。編者無所見,不能述及。
關于詳細的研究及王門諸家的概要,可看《明儒學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