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筆有幽情幻有真
黃天驥
剛剛完成《牡丹亭創(chuàng)作論》的書稿,我趕緊打開《你許我的未來呢》細讀。清詞麗句,深情幽韻,讀著讀著,忽然在腦海里,又朦朦朧朧地呈現(xiàn)出杜麗娘的幻影,仿佛又聽到她低吟淺唱裊晴絲吹來閑亭院的余音,看到她舒徐地招展舞袖的背影。湯翁戲曲的妙曼,和美華同學詩畫的幽婉,竟在我眼前模糊地疊印。
記得在20 世紀80
年代初,有一次美華在中山大學的舞臺上,表演吉卜賽舞蹈《流浪者之歌》。紅裙飛動,激情奔放,就像一朵迎風開放的花,一團滾燙熾熱的火。我以為她一定是位活潑好動的學生?墒,在平常不多的接觸中,我卻發(fā)現(xiàn)她舉止嫻雅,性情沉靜;聽課時或托腮凝思,或低頭速記,和在舞臺上奮袖如狂的風格,截然不同。
大學畢業(yè)后,她和辛磊同學一起,有好幾次回校探望。辛磊問我對粵商和廣州十三行的看法,和我暢談他創(chuàng)作《大清商埠》的設想。后來,這部長篇小說出版,飲譽文壇,他倆又一起到中文堂辦公室,把這部三大卷的成果,送給了我。每次來訪,性格沉毅的辛磊,話匣子一開,興奮時滔滔不絕;美華則只坐在一旁,靜靜地聆聽,淺淺地微笑,甚至一言不發(fā)。我想,舞臺上的美華,和日常生活中的她,似乎是兩個人。
這幾天,細看美華的詩畫合集,竟又發(fā)現(xiàn),她的詩、畫風格,則是熾熱和幽婉的結合體。不過,這一個陳美華,無論是詩筆、畫筆,表現(xiàn)出來的意象,是默默的含情,幽幽的韻致,是細膩流暢的格調。但是,在詩、畫里面,卻又蘊含著一顆火熱的心。它像幽藍色的火焰,像燃燒著的煤球,你看不到它在冒煙,但你分明感受到它的烘炙和滾燙。于是,我深深感到,美華作品的風格,是幽婉和熱情的結合體。就這一點而言,難怪我剛放下了論述《牡丹亭》的筆,心頭上就涌出那幽情繾綣而又內心熾熱的杜麗娘形象。
在20 世紀50
年代,我也讀了不少新詩,也學寫過新詩。當時流行的馬雅可夫斯基體、田間體,那激烈的感情,像戰(zhàn)鼓點般的節(jié)奏,曾讓我心儀不已。但不久又覺得它像橫排的散文,過于直露和喧鬧。改革開放以來,有些同學也送過一些朦朧詩給我閱讀,我也欣賞它新奇的想象和美麗的辭藻,但往往又茫茫然一頭霧水,不知所云,只能像猜謎般胡思亂想。我覺得,如果完全拋棄我國自古以來詩詞的優(yōu)良傳統(tǒng),詩歌要得到廣大讀者的喜愛,實在是不太容易的。
從先秦到近代,在一段很長時期中,詩歌創(chuàng)作,一直居于文壇的主流。在它悠長的歷史發(fā)展過程中,對今天我們的詩歌創(chuàng)作,有兩點最值得重視的啟示。首先是注意格律。所謂格律,無非是要求詩歌作品應具有音樂性。我們知道,漢語屬漢藏語系,每字規(guī)定有一定的聲調和韻母。在詩歌的形式上,就有了平仄和押韻的要求。至于所謂平仄,其實質,是要求重視詩句語言的節(jié)奏美,它是構成詩歌音樂性的重要部分。在今天,我們的新詩創(chuàng)作,不必要求照搬傳統(tǒng)詩詞的模式,不必以模式捆束現(xiàn)代人的思想。但是,注意語言的音樂性,讓讀者讀來朗朗上口,也是必要的。而詩歌語言的音樂性,無非或者表現(xiàn)在語言的節(jié)奏起伏跌宕,或者表現(xiàn)在句末一字韻母的近似齊一。我想,新詩創(chuàng)作,只要注意其中的一點,便可以有助增加作品的美感。
當然,美華的詩作,大多沒有押韻,但詩句的節(jié)奏,悠揚清晰,這依然可以讓讀者感受到詩句的力量。在新詩創(chuàng)作的領域里,有些詩人,也有過這樣的嘗試。例如林徽因的《你是人間的四月天》,也沒有押韻,讀起來依然有抑揚頓挫的效果。美華的詩句,長短適中,語言的節(jié)奏點,有輕有重,像:一朵牡丹/ 漂洋過海而來/ 帶著異國的芬芳/ 如雪晶瑩/ 清涼了一整個羊城酷夏。(《一朵牡丹》)它讓人感到音節(jié)像行云流水般鏗鏘有致,韻味
悠長,分明帶有動感的音樂美。注意創(chuàng)造意境,是傳統(tǒng)詩歌創(chuàng)作對我們更為重要的啟示。自古以來,我國人民具有矛盾統(tǒng)一的辯證思維。在美學上,注
重情景交融,亦即注重審美主體和審美客體的結合從而產生的意象。在意象的基礎上萌生的意境,則是詩詞創(chuàng)作的最高水平。意境,是司空圖所說的景外之景,象外之象;是司馬光說使讀者思而得之獲得的感知。換言之,詩詞作者如果能在注重情景交融、虛實結合的基礎上,誘發(fā)讀者進行再創(chuàng)作,就能獲得意境。顯然,能把審美主體、審美客體和審美受體結合起來,這應視為詩歌創(chuàng)作最值得稱道的地方。
美華畫的是具有寫意性的國畫;她的詩,也是吸取了古典文學滋養(yǎng),抒寫現(xiàn)代人生活和感情活動的新詩。且不說她有時直接以詩詞中的名句入詩,像《出位》中的暗香浮動綠肥紅瘦;有時,她吸取了名篇的詩意,像《口紅》的紅消香斷花開盡,為誰憔悴有誰憐。更多的時候,像《香云紗》《小欖》《圓明園》等篇,美華在抒發(fā)感情時,又濃濃地吮嘬了古典詩詞的韻味。
《你許我的未來呢》是美華寫得最具意境的佳作。無疑,這是一首情詩,是初戀少女情懷的抒發(fā)。她半是忐
忑,半是甜蜜;既有依戀,又有憧憬。詩人細膩的筆觸,似乎是輕靈地卻又是深摯地抒發(fā)少女的內心世界。在詩里,她影影綽綽讓讀者看到有一個鮮明的形象,像說從眾生的模糊里浮現(xiàn)/ 你的面容/ 清晰而堅定。像寫少女期待著有一天當相濡以沫的白發(fā)在晚風中交織/ 攜手看落日黃昏的溫馨/ 將洗去時間的憂傷/ 你抬起不再年輕的手/ 拂去我臉龐的發(fā)絲/ 那俯首凝視的溫存/ 會是我今生最后的記憶。在這里,詩人內心的意,與她眼前的象,融為一體。結合詩人自己的生活經歷,此詩讀起來更令人動容。但是,詩人在抒發(fā)自己對愛情的憧憬的時候,卻讓讀者想得更深更遠,感悟到這首詩,寫的不僅僅是愛情,而且是表達出所有年輕的或不年輕的人,所發(fā)出的對人生、對幸福的希望與期盼。在美華筆下許我一個未來的你,既是實寫,也是虛寫。它可以讓讀者參與再創(chuàng)造,讓讀者在自己的心目中,想象出屬于自己的你,并且擴展為期待命運之神能給予人們美好的未來。我認為,這首詩,有現(xiàn)代人生活的印記,有象外之象的意韻。所以,它被選入2015 年度中國100 首新詩之一,并不是偶然的。灑滿全篇都是愛,《你許我的未來呢》中的每一首詩,每一幅畫,都貫穿著愛的主題。美華用細膩飄逸而舒卷自如的筆鋒,絲絲入扣地銘刻著對愛情、對親情、對生活、對祖國真摯熾熱的情感。她對所愛的人的思念、回憶,是那樣深沉入骨,像《端午節(jié)的淚水》《午夜病房》等篇,讀來催人淚下。在《父親的青花瓷》里,最精彩的詩句,是寫在那場十年動亂中父親珍愛的青花瓷,被人打碎。劫后余灰,多年以后/ 父親用心血黏接起來的青花瓷/ 重新立在西式柜上/ 依然娉婷/ 但傷痕累累/ 筋脈交錯 / 就像歷史那滄桑滿布的臉。詩中字里行間,充滿了對父親深情的記憶,對那段幾代人共同經歷過的歷史的反思。此外,像《中山之香》和《黔東南,那一場梨花雨》等組詩,美華激情地描寫祖國山河的美好。各地的風光,古老的傳說,讓她在心底泛起愛的漣漪,也讓讀者感受到神州大地處處洋溢著愛的溫馨。讀著美華的詩,我仿如看到一幅幅清麗恬靜的仕女圖;而看到美華的畫,我又像看到一首首明艷動人的抒情詩。記得去年她給我看了一幅寫牡丹的畫,那牡丹婀娜多姿,嫣紅欲醉,它不就是美華心中的詩嗎?我一時興起,寫了七絕回贈:
嫣紅為瓣玉為魂,
筆有幽情幻有真;
展軸夜闌秋月老,
夢留心底莫留痕。
我只是學人,不是詩人。班門弄斧,只為記下看畫的感受。現(xiàn)在,美華把詩與畫結合起來出版,讓詩與畫交相映襯,這恰好能夠更真切、更完整地表現(xiàn)出詩人的心靈世界,表現(xiàn)出她既婉約優(yōu)雅又熾熱真誠的性格。
美華的畫作漸入佳境,詩作已臻成熟。祝愿她有更多的佳作,為詩壇藝壇做出更大的貢獻。
2018 年1 月26 日于中山大學中文堂
(黃天驥,中山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