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
鮑照是六朝頗具影響力的詩人。聯(lián)句不計,其詩見存兩百首。蕭統(tǒng)《文選》、徐陵《玉臺新詠》、郭茂倩《樂府詩集》、王士禛《古詩選》均收録鮑照詩,以致李善、五臣、吳兆宜、聞人倓注解上述相關各書時,都曾著墨於那些篇章,唯相較於鮑照見存的詩作數(shù)量而言,實止一臠。暨清代末葉錢振倫先生以前,未曾有人全面注解鮑照詩。有清諸名家涉及六朝詩的撰著固然均曾論及鮑詩,但它們乃以賞析、評論爲主旨,雖間有涉及詞句的義疏可采,整體而言,與注釋判然兩途。似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卷十八《宋三》,選録鮑照詩六十七首;卷十九《宋四》選録鮑照詩四十一首;《補遺》卷二選録鮑照詩二十首,但通觀此二編,陳氏僅於《擬古》之七秋蛩扶戶吟之扶曾訓釋:扶猶依也。同治七年(一八六八),錢氏於鮑集之注解息硯,篳路藍縷,功在士林。由此稿未刊,或可臆推:尚有筆墨俟後增入,是以黃晦聞先生補注其中的詩,於癸亥年(一九二三)末竣工。黃先生乃廣東同鄉(xiāng)名宿簡朝亮(一八五一一九三三)之弟子,舊學根柢篤實;本身又是詩人,有《蒹葭樓詩》傳世,於舊詩之體會頗深,曾徧注魏室三祖、曹植、阮籍、謝靈運諸家詩集,惜世無完美,此編不免瑕瑜相間。錢氏哲胤仲聯(lián)先生在兩位前輩基礎上增補。仲聯(lián)先生書香門第,畢業(yè)於享有盛譽的無錫國學專校,然而《鮑參軍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七九)詩這部分,除了少數(shù)幾處,餘者了無諟正、發(fā)明;繁引宋本,列異同,而鮮辨是非。至於自鄶而下,以胥鈔掩其蒙昧,徒然禍棗災梨。是以筆者均舍之,取黃氏之《鮑參軍詩注》(臺北:藝文印書館,一九七一)爲據(jù),補其闕,正其訛。
有明張溥《漢魏六朝百三家集》行世後,劉漢訖楊隋諸名家的文集大致已臻完帙,黃先生戛戛僅取詩爲之注,他曾説明原委:
世變既亟,人心益壞……惟詩之爲教,最入人深……余職在説詩,欲使學者繇詩以明志,而理其性情,於人之爲人庶有裨也?
筆者固然不敢認同以詩濟世的理念,但於黃氏具別裁心識這點,實擊賞仰止。近代,趙幼文《曹植集校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九八)、陳伯君《阮籍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一九八七)、顧紹柏《謝靈運集校注》(臺北:里仁書局,二○○四),以及上述錢某之撰則將黃氏割棄的各家其他文類作品悉數(shù)納入。假使那些部分的注釋詳備高明,猶可爲之詞:爲了便利有意通盤學習曹、阮等著作者,偏偏闕、誤、浮、疏滿紙,如俛拾地芥。蓋二千多年來帝國流風餘沫所被,凡事以多、大爲尚,故終難辭買菜求益之譏。由此,也愈見黃氏治學境界不同流俗。
誠如黃先生所言:余注謝康樂詩既畢,念鮑參軍詩難讀,視康樂過之。這究竟是爲避免孝武猜忌而寫的鄙言累句,還是劉宋普遍風尚影響所致,業(yè)無從分判。鍾嶸顯然不采信沈約之説,故曰:其不避危仄,頗傷清雅之調,故言險俗者多以附照。鮑詩不雅,從詩作用典有限,而且不時近乎白描,灼然可見。其不清則是危仄的直接後果。危相對於平易;仄,側也,相對於正常。最要緊的乃鍾嶸説他不避,直言之,刻意爲之。鮑照刻意爲之的方式不外四類:一,將過往習用易解詞彙中的一個詞素,以同義或近義詞取代。如以藻志取代美志。二,某些詞彙前人雖已使用過,但極冷僻,他將之重拾,從使用量的比例上而言,這仍是種廣義的新變。如昌風,以見存史料來説,僅陸雲(yún)於《答孫顯世》中用過,與豐水對仗,百餘年後的他翻出來使用。三,有的已經(jīng)是罕用或未曾用過的詞彙,他還要變動一下,就愈滋困擾了。如以羽姬代替仙姬。四,純屬自造,以訛爲巧。如從《毛詩》中的崇朝獲得靈感,弄出窮光這種瑋辭。這自然導致鮑詩的意義晦澀,動輒需迂曲解碼。劉勰曾痛評近代辭人率好詭巧,厭黷舊式,故穿鑿取新,以致劉宋文壇的特色在訛而新。鮑詩可謂個中翹楚。避熟就生本爲創(chuàng)作必有且應有之現(xiàn)象,而且生、熟猶同一光譜,並無刻板的區(qū)隔線,但不容否認,避熟就生這傾
向發(fā)展到劉宋,有些過分之嫌,鮑照則走火入魔,是以於鮑詩之耕耘,時逾百年,世經(jīng)四代,誤解、不解之處俯拾皆是,遑言如何串講?筆者研讀鮑詩積年,此感尤深,然迄今仍有數(shù)句不詳所云。唯冀假我數(shù)年,或蒙天啟,終克悉數(shù)疏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