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1870年奴隸貿(mào)易開始,到發(fā)現(xiàn)剛果河的美國探險家亨利莫頓斯坦利,再到象牙和橡膠熱以及殖民統(tǒng)治;從為爭取獨立而戰(zhàn)到獨裁者蒙博托30年的殘暴統(tǒng)治,以及從1996年開始一直持續(xù)至2010年的內(nèi)戰(zhàn)二戰(zhàn)后死亡人數(shù)多的戰(zhàn)爭……本書為我們呈現(xiàn)了世界上這個滿目瘡痍的民族的歷史。
令人尊敬的學者戴維范雷布勞克以嚴謹?shù)臍v史研究精神寫就了本著作。7年間,他的足跡遍布中部非洲、西歐和中國。他曾10次前往剛果,從多個角度采訪了500多位剛果人,受訪者既包括政治、音樂等領域的知名人物,也有疲于生計的普通剛果人;既包括娃娃兵,也有能追憶起百年往昔的期頤老人……他以獨特的維度構(gòu)建了一幅關于這個國家和人民的多元畫卷,其時間和空間的跨度堪比史詩,深刻且深入,可讀性不輸給歷史小說。
引言
(摘選)
雖然這里還是大海,但是你能看到明顯的變化:海的顏色。在這里,浪頭還是那么兇猛,奮力擊打著船艙;在這里,除了海洋,什么也沒有。然而,原本藍色的海洋已經(jīng)染上黃色,兩者混合并沒有變化成綠色。這不符合教科書上的顏色理論。在這里,它變成了灰暗。大海的蔚藍色消失了,在中午的太陽底下,再也看不到藍色的波浪,太陽升起時那無邊無際的海之藍,黃昏時的深藍,以及夜幕降臨之后的鉛灰色,都消失了。
從這里開始,海水變得像濃湯一樣:
黃色的,沒有光澤,銹蝕斑斑。雖然離海岸線還有數(shù)百海里,但你會知道這里已經(jīng)是陸地開始的地方。剛果河(Congo River)奔流入海的巨大力量足以讓入?谥車鷰装偾椎暮K疄橹兩,它就像是要把自己的全部掏空一樣,匯入大西洋。
登上老舊的班輪,這種顏色的變化會讓初訪剛果的旅行者覺得很快就要靠岸了。然而,班輪上的船員和經(jīng)常來剛果的人都會清楚地告訴他們,這里離海岸還有兩天的航程。在這兩天里,初訪者會發(fā)現(xiàn)海水的顏色變得越來越黃,甚至會變成棕褐色,同時也會越來越臟。站在船尾,可以看到螺旋槳從海洋深處翻出藍色海水,與水面上的黃色海水形成巨大反差,這種對比會越來越明顯。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航行,會看到雜草連成一片,在水上漂流,一些由剛果河沖積而成的小島,似乎也在水中飄蕩。透過班輪的舷窗,可以看到海面上有很多不可名狀的東西,一塊塊木頭和連根拔起的樹,這些很可能是很早之前從叢林中沖下來的,因為樹上已經(jīng)沒有了小的枝葉,一些比較粗壯的枝干則會時不時翻出水面,然后又扎進水里。
在衛(wèi)星圖片上會看得更清楚:一條棕色帶在雨季高峰時從河口往西延伸大約800千米(約500英里),看起來就像是陸地漏了一樣。海洋學家將它稱作剛果扇或剛果羽毛。我第1次看到這樣的航拍圖片時,禁不住想這有點像是一個人將自己的手腕砍下來,放在水下,然后永遠定格。剛果河是非洲第二長河流,它向西噴涌而出,帶著巨大的能量沖入大海。入?趦蛇呌泻芏鄮r石,使入海口顯得相對狹窄2。不像尼羅河(Nile),剛果河的河口沒有形成平緩的三角洲,巨大的水量就這樣通過一個小出口噴涌出來。
這種黃色來自剛果河在約4700千米長的奔流中所攜帶的泥沙。從剛果南邊的高原出發(fā),流經(jīng)干燥的大草原、加丹加雜草叢生的沼澤地,穿越赤道附近無邊無際的森林(這片森林幾乎覆蓋了剛果的北半部分),再到下剛果的崎嶇地帶,一直到河口附近如魅影般的紅樹林。這樣的顏色不只來自剛果,也來自數(shù)百條河流和支流,它們共同形成了剛果盆地水系,這個盆地的面積足足有370萬平方千米,占非洲總面積的十分之一以上,盆地的大部分區(qū)域和剛果這個國家是重疊的。
所有泥土,所有被水流撕下的黏土和軟泥,一起往下游漂流,進入更寬廣的水域。它們有時懸浮在水中,不易察覺地隨波逐流,然后在混雜日光、黑暗和泡沫的激流里翻涌。它們有時被石頭、堤壩或船骸阻擋。那些生銹的船立在藍天白云下,發(fā)出無聲的嘶吼,船頭翹起,船身周圍形成沙灘。有時候,它們可能什么都不會碰到,除了水流,一開始是淡水,然后是半咸水,后是咸水。
這就是一個國家的開始:在離海岸線很遠的地方,就已經(jīng)被大量海水滲透。
歷史又是從哪里開始的呢?其源頭之遠或許超出你的預料。2003年,我第1次考慮就這個國家的動蕩歷史寫一本書,不僅包括后殖民時代歷史,也包括殖民時代和一部分殖民時代之前的歷史,當時我覺得除非我能夠收集到足夠多剛果人的看法,否則這件事就不值得一做。毫無疑問,在做這件事的過程中,會遇見歐洲中心主義,要挑戰(zhàn)這一歷史觀,我必須系統(tǒng)地尋找當?shù)厝说挠^點,好是當?shù)厝擞^點的多樣性,因為從目前來看,還不存在固定的本地版本的剛果史,也沒有固定的比利時版、歐洲版剛果史,或者干脆說白人版的剛果歷史。我要聽到剛果人的聲音,而且越多越好。
唯1的問題是:這個國家過去十年的人均壽命從來沒有突破過45歲,要聽到更多剛果人發(fā)出有關歷史的聲音,我該從哪兒開始呢?這個國家本身就才五十幾歲,而它的居民卻活不過這個歲數(shù)。當然,也會有一些聲音來自被遺忘或快被遺忘的殖民時代。傳教士和人類學學者記載了很多奇妙的故事和歌曲,剛果人自己也寫下了很多文稿,著實讓我有些吃驚的是,我甚至找到了一份19世紀晚期的自傳。但我還在積極尋找活著的歷史見證人,尋找那些可以和我分享生活故事的人,即便是生活中細枝末節(jié)的瑣事。我在尋找那些紙張上沒有講述的東西,因為歷史遠遠不止那些書本上寫下來的內(nèi)容。這個說法適用于任何地方,特別是那些只有很小一部分上層人士能接觸到書面文字的地方。我學習的是考古學,因此對于非文本類的信息更加看重,相比于文本信息,非文本信息能夠提供更全面、更切實的信息。我希望采訪一些人,未必是那些做決策的人,而是一些普通人,因為他們的生活有更清楚的歷史烙印。我想知道這些普通人在不同時期,每天都吃什么,我也很好奇他們穿的是什么衣服,小時候住的房子是什么樣的,他們是否會去教堂。
當然,根據(jù)當代人口述的資料去推斷過去的事情存在一定的風險,因為沒有什么東西像記憶一樣帶有如此明顯的時代印記。有些受訪者可能會對殖民主義唱贊歌,這是因為在殖民時代他們過得不錯,還是因為現(xiàn)在的生活狀況對他們而言比往日更糟,或者因為我是個比利時人?觀點極易受外界影響而改變,但對于一些普通事物和活動的記憶卻比較持久。1950年,你也許有一輛自行車,也許沒有;你年幼時和母親說的也許是剛果語,也許不是;你在傳教士的傳教點踢過足球,或沒有踢過。對不同事物的記憶,褪色的速度是不一樣的。一個人生活的細節(jié)則使記憶色彩保存得更久。
因此,我想去采訪普通的剛果人,了解他們的日常生活,盡管我不太喜歡用普通這個詞,因為這些普通人的故事,在我聽來卻是非常不普通的。時間就像是一臺機器,將人的生活碾成碎片,但我在寫這本書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有時候有些人,能碾碎時間。
不過問題還是,我該如何開始?我希望能夠找到某個對殖民時代后幾年記憶清晰的人,并與之對話。毫不猶豫,我猜想在剛果找不到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前歷史的親歷者,如果有受訪者能夠告訴我其父母甚至是祖父母在兩次世界大戰(zhàn)之間的經(jīng)歷,那么我會非常高興。至于更早的時期,我只能通過模糊的文字材料去了解。然而,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了解,我發(fā)現(xiàn)剛果人的平均壽命不高并不是因為老人少,而是因為有很多小孩出生沒多久就死亡,拉低了人均壽命。原來是嬰兒的高死亡率降低了剛果的人均壽命值。我去過剛果十次,在這些旅途中很快就遇到了70歲、80歲甚至是90歲的剛果人。有一次,一個差不多90歲的盲人跟我講了很多他父親的故事:通過他的講述,我間接了解了1890年的剛果,很深刻。但跟恩卡西告訴我的一切相比,這還算不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