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眼》這部小說集中講述上海一家大型出版社一套經濟常識叢書遭上級領導嚴厲批評而產生風波的故事,恰恰呈現(xiàn)出時代轉型時的眾聲喧嘩,從而勾畫出知識分子的氣節(jié)與精神。作家孫颙親歷中國改革開放四十年來的出版歷程,作為曾經的出版社社長、出版局局長,他有著對出版業(yè)風云變幻的體驗與洞悉,以甘苦自知的體貼文字,心思細密地描摹了出版人的心境與生態(tài)。
《風眼》不僅拓展了出版界知識分子小說的思想深度和生活廣度,呈現(xiàn)出豐滿而龐雜的編輯內心、精彩紛呈的出版業(yè)生態(tài),而且更以令人驚駭?shù)挠^察力捕捉到了知識分子精神深處的圖景。
由于改革開放之初,黨內對走不走市場經濟道路尚未達成統(tǒng)一認知,因此,上海的這家大型出版社因這套書出版所起的軒然大波,讓一批知識分子在狂風暴雨中面臨抉擇、經受考驗,而真正的探索和堅守,才是暴風中的“風眼”,平靜卻扣人心弦之所在。
中國特色的出版社,缺不了這些出版社掌舵者的管理經營,他們既承擔著意識形態(tài)方面政治上的風險,又時刻得為出版社謀求經濟利益上的開拓,此中甘苦,由一個出版人講來,尤其活靈活現(xiàn)。這部作品,以小見大,以一件發(fā)生在八十年代的圖書出版事件切入,帶出了出版社生存狀態(tài)和知識分子的人生道路、情感和命運的波瀾,尤讓人嘆息。
1968年秋天,離開上海中學,去崇明農場,成為知識青年,至今,五十余年飄然而過。
五十年間,除了在鄉(xiāng)下的十來年,以及后來在華東師大中文系學習的四年,主要的歲月,迷失在出版這個行當里。奇怪的是,我寫過幾百萬字的小說,其中,描寫知識分子生涯的故事不少,竟然一直沒有涉及出版編輯領域,甚至可以說,是小心翼翼避開了自己最熟悉的專業(yè)。
小說關心的目標是人物。人物活動其間的三百六十行,則是演繹故事和人物的舞臺。既定的舞臺,適合特定的對象。我關注知識分子群體,選擇出版作為創(chuàng)作背景,應該是如魚得水般天然,為什么會刻意回避?
沒有輕易使用這方面的素材,說明我的珍惜。
前輩說過,“編輯是雜家。”
雜家者,知識豐富繁雜,為其一。其二呢?在我看來,性格的色彩斑斕,因其工作特性,在所難免。這樣說,既無貶義,亦非自吹自擂,僅僅是如實表述。從與三教九流打交道的廣泛性考量,從自身隊伍的五花八門分析,與編輯行當比較相似的,當如律師和醫(yī)生之類。若干著名的小說,正是繁衍在后面這兩個專業(yè)的田園中。那么,為啥特性相近的編輯行當,關于它的文學故事卻不容易構建呢?
思來想去,并非人物的復雜或趣味欠缺,從萬千編輯之中,你可以發(fā)現(xiàn)知識分子所有的色彩,金色、藍色、紅色、灰色,應有盡有;不過,對照小說的諸多要素,難以尋找的,主要是故事的入口。律師和醫(yī)生,日常的事務未必精彩,但是,偶爾或許會遭遇緊張驚險的情節(jié)沖擊,比如特工、強盜、家族陰謀等等,屬于他們職業(yè)的題中之義,有足夠的天地供編故事者天馬行空般發(fā)揮。相比較,編輯的案頭事務,能夠發(fā)現(xiàn)這樣花哨的機緣嗎?不是說絕對沒有可能,不過,若是真?zhèn)驚天動地寫出來,讀者一冊在手,或許心生抵觸,認為故事過分生硬牽強,種種疑惑,在所難免。
所以,必須尋找一塊場景,找到如此這般的故事入口,是日常的,又并非司空見慣的日常,恰如其分,能夠充分展開編輯們豐滿而龐雜的內心世界,我才敢落筆。
我等待了很久,在腦海中耐心地孕育,等待故事與人物的瓜熟蒂落。
1982年初春,我從華東師大畢業(yè),進入上海文藝出版社,做了小說編輯。三年之后,上海文藝社的老社長丁景唐離休,需要有人接班。當時,搞了一次民主推薦,全社二三百人參與投票,結果非常意外,我這個普通編輯得票最多。不久,大約一兩個月之后,在我還缺乏思想準備的當口,被任命為這家老牌大社的領導。此后的感覺,就像騎上了飛奔的駿馬,身不由己,想下來也難了。如果再把時間往前推幾年。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冬》,完成于1978年的年尾,1979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假如沒有1978年冬天的十一屆三中全會,我的這部小說恐怕難以問世。當時,韋君宜和屠岸先生到上海組稿,要找“思想解放一點的小說”,給了我幸運的機會。
如此看來,因緣際會,改革開放大潮起來之時,不知不覺之中,我直接被卷了進去,亦步亦趨,追隨了幾十個春秋。
2018年開春,當我們回顧改革開放四十年的歷程時,我的思緒,漸漸如波濤洶涌,很難平靜下來。
在我看來,出版業(yè),非但是鼓吹改革開放的輿論陣地,而且是改革開放進軍中重要的突擊部隊。上世紀八十年代,在中國,爆發(fā)了究竟要不要走市場經濟之路的爭論,出版界的知識分子們,從思維到實踐,是沖在相當前沿的一翼。
于是,我回望來路,寫出了十幾萬字的小說《風眼》。為避免對號入座及猜測“真事隱”之類的無聊,只能在后記中聲明,本小說所寫的人物和故事,與我的老娘家上海文藝出版社無關,也與上海其他我所熟悉的出版社無關。人物是杜撰的,賴以杜撰的基因是真實的。如此無中生有,算小說家的基本功夫吧。
孫颙
2019年春節(jié)于滬上
【作者簡介】:孫颙,當代知名作家。
生于上海。1968年去崇明前哨農場。1978年春進華東師大中文系讀書。1982年入上海文藝出版社當小說編輯。歷任上海文藝出版社社長、上海市新聞出版局局長、上海作家協(xié)會黨組書記。曾為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上海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
1974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1979年出版第一本小說《冬》。出版有短篇小說集《他們的世界》《星光下》等,長篇小說《雪廬》《漂移者》《縹緲的峰》等,散文隨筆集《思維八卦》等,總計發(fā)表出版的文字約五六百萬字。曾榮獲“上海長篇小說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