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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西文化回眸 許思園先生文集。全書大概介紹許先生生平事跡、作品,并著重展示了許先生的中西文哲視野與觀點。本書分為五部分,*部分論中國哲學的成就與弱點,以及與西方哲學面貌的不同。第二部分論中國文化的背景、缺陷及對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的比較研究和評價。第三部分從中西文學的比較研究,評論中國詩歌的風格、特色,并尤為著重論述自然詩和李白與杜甫的詩藝成就。第四部分與第五部分匯編了許先生的五篇雜文,其中涉及與展現(xiàn)了許先生在其他學科領域的研究與成就。 舊學商量加邃密,新知涵養(yǎng)能深沉。天才學者(哲學家、數(shù)學家、物理學家),學貫中西,兼通文理。精裝面市 周輔成序許思園先生的文集,終于與世見面了。許先生精通古今中西的文史哲及其精神,在學與思問題上,最初重在思;后來知道了思與學的關系太密切,30歲后,遂從頭開始學理論物理學和數(shù)學,以補過去不足之處。并將自己的名字思玄也改為思園。許先生在大學讀書時期,就開始用流暢、簡潔的英語寫書。他的《人性與人之使命》,就是在這時寫成的。全書可說都是玄思苦想的結果,卓然自立,不落古人、今人的窠臼。此書1933年出版,吳宓先生、張東蓀先生(二先生對人生哲學或道德哲學都是專家)讀了以后,都認為是奇才杰作,驚嘆不已。許先生的《人性與人之使命》是一部論述道德哲學原理,融會貫通古今中外人生哲理的著作。有人建議中譯名可改為《性與天道》。全書最精彩而又富有創(chuàng)見的地方,是在論人格與善兩部分。由于這本英文著作擬單獨重印,不列在本書內(nèi),所以我想不妨在此介紹其概要,以幫助本書讀者對許先生思想的了解。許先生認為,人格的構成,有四層意義:從靜的意義講,是身體、心、靈魂、良心(或良知);從動的意義講,是生理欲望、利己心、愛、義務感。在構成人格上,四層意義缺一不可。人有這樣的人格,所以不同于動物,高于動物。但作為道德基礎的人格,也仍從人的身體或生理欲望發(fā)展而來。古希臘人說:健全的靈魂,寓于健全的身體。這說明身體及其欲望,仍然是人格或道德的基本條件。只是欲望還須分別正當與不正當;即使是正當,也還要看能否進一步發(fā)展,能否結合理想發(fā)展。所以,正當欲望的發(fā)展,第一步雖然往往是自愛自利自存,但這并不妨礙它可以發(fā)展變化。若有人認為這種主張,就是宣傳個人主義,就是宣傳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則完全是誤解。許先生曾提到利己心表現(xiàn)得最清楚的是驕傲、虛榮、嫉妒、憤恨、幸災樂禍、殘忍等等,但這些個人心念,并不都是絕對錯誤。有時,在一定條件下,和善良、正確在一起,還可起良好作用。例如:我以能認識你而感驕傲,我以自己是一中國人而感驕傲,都是心中有驕傲的結果。但是,這不能說是自私自利,更不是損人利己。試想想,道德如果離開了人的自愛自存欲望,就等于離開了人,那還有什么道德可言?有之,也只能是天上的道德。以前苦行派、佛學,就這樣詛咒身體、欲望、自愛自存,以至主張無我的境界(宋儒的極端派也有類似主張),這大概是公而忘私、忘我的天堂了。但是,佛學的調(diào)子雖然唱得很高,而那悲天憫人、大發(fā)菩薩心的佛教徒,卻無救于深受苦難的印度人民,其影響,也逐漸縮。粋鞯街袊,與道家、儒家結合在一起,產(chǎn)生了宋代理學心學,高喊存天理,去人欲,也無救于宋代的滅亡,還落得被后人稱之為偽道學夫子。許先生不僅為欲望、自存自愛,在人格的構成上爭得地位,還對產(chǎn)生欲望與自存自愛的生命,作深入的分析。生命或人生,不僅求生存而已,還要發(fā)展、成長、更充實、更圓滿。它有無比的能力,克服所遇困難,不論在自己身上,還是在外在環(huán)境上。中國《易經(jīng)》上曾形容生生不已的生命為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后來儒家都把這話作為生命的哲學基礎。這意思就是說,人的生命是在創(chuàng)造中發(fā)展,是在抱著理想過生活。他要使自己的生命走向至善、圓滿,同時也要使周圍的人能走向至善、圓滿,當然也希望他人幫助自己。即將自愛與愛人結合在一起,利己與利他互相推展。用許先生自己的話來講,就是人在渾渾噩噩中,如動物一樣生活,當然無所謂利己,亦無所謂利他;但到人有了社會,有了思想,有了概念,就要講區(qū)別:區(qū)分,分工,然后產(chǎn)生人我界限,個人與社會界限。也因而有利己與利他之分。人格和生命,演進到這里,由于是為了理想與發(fā)展與至善,所以,說人天生是利己的,固然不對,但說人天生是利他的,也是不全面的。許先生于是提出人格的發(fā)展,或構成的成分,必然要增加一個能使利己心得到妥善安頓,從而發(fā)生變消極為積極的環(huán)節(jié),這就是愛。愛是利他的進一步表現(xiàn),雖然是后來出現(xiàn)的,其力量雖不如生理欲望或利己心強烈,換言之,人在遇到利己與利他思想在心中沖突的時候,雖然常常是利己勝過利他或愛,但是,生命的向上力量,人的理想,卻總是便利利他或愛,讓它能夠終于戰(zhàn)勝利己,使人能上進。他愛人,人亦愛他。人格之所以有價值亦因為這點。愛,原是以善與美為對象,是善與美的來源。善與美,正因為有愛,或同在愛中,所以二者才無沖突或無矛盾可言。人在愛中,完成了自己的人格,亦以這人格,讓人們能心心相印。這也是生命的擴展,人的自我的實現(xiàn)。許先生認為,人格的發(fā)展,到這里還不會終止,接著還會產(chǎn)生一種義務感,迫使利己心不能不順從利他心或愛。同時,也使愛或利他不能不有正確方向。僅有一片利他或愛的愿望,是會迷失道路不能成大事的,所以要懷抱義務,要有膽量做應該做的事。所以,義務感乃是人格最高發(fā)展,也是根本的本質(zhì)。沒有義務感,人對人不負責任,這比自私還更可畏。幸而人類實際生活中,既有利己心,又有愛,并且還有義務感。這種義務感,并不是什么英雄或大思想家造出來的,而是人民在千千萬萬年生活中自己逐漸養(yǎng)成的,是人民生活中的一部分。產(chǎn)生這個義務感,就是要使利己與利他兩得其平,互相為助,并且使愛有正確方向,然后人才能過互助、平等、博愛、犧牲自己的社會生活。許思園先生認為義務感提高了人格,也使道德生活成為可能,同時,也使平民生活充滿了道德生活的內(nèi)容。道德生活,沒有高尚人格作基礎,這生活也是沒有價值的。義務感使人發(fā)展出正義觀念,能讓人知道懺悔與義憤。一個有義務感的人,當其想到自己過去的過錯,必然會懺悔;發(fā)現(xiàn)他人的罪惡,必然會義憤。這都是一個有人格的人必備的條件。一個自以為有道德的人,如果他不正視自己的過錯,不懺悔;見了不公正現(xiàn)象又不義憤,那就真是自欺欺人的人了。許先生在《人性與人之使命》一書中所表達的這種思想,多少糾正或補充了過去以孔子的仁為文化傳統(tǒng)的不足之處。一片仁心,并不能救世界、獨立擔當生活。此外,我還想再提一點,是他對中庸的解釋,很能針對許多人的毛病。他不認為中庸是人類道德行為的準則。他認為西方亞里士多德講中庸,就大成問題。例如勇敢,就不能說是怯懦與魯莽的中,三者不是一個性質(zhì)的三個階段,而屬三種根本不同的性質(zhì)。再說,喜歡中庸的人,常流于庸俗,不容易產(chǎn)生特殊的人格、卓越的人格,它讓真實的或有獨創(chuàng)性的人才,愈來愈稀少,讓人們相信最好最適宜的人,就是缺少真正的愛與真正的恨的人。這種人雖不能為惡,但亦不能為善。這是孔子所說的十足的鄉(xiāng)愿,也是貪圖安逸、缺乏生命力的人所奉行的準則。書寫成后,許先生又經(jīng)過深思熟慮,對已有的巨大成就仍感不足。當他離開祖國到法國進修的時候,忽然對自然科學發(fā)生興趣。特別對相對論與量子力學。他寫了一些文章、書籍(當然著重于自然科學與哲學的關系),本書收入了一部分。西方的物理學家、哲學家見了許先生這方面著作,或在信上,或在出版物上予以高度評價,特別是愛因斯坦,也說許先生對他的批評很有意義。我對于這方面是外行,不敢多說,只是想起朱熹常用以自勉并勉人的話:舊學商量加邃密,新知涵養(yǎng)能深沉。許先生舊日之思,經(jīng)過自然科學的陶冶,又轉入一新的更深沉的境界。我記得抗日戰(zhàn)爭勝利,我復員到南京,許先生剛從海外歸來,送我的禮物是一本Schclpp編的當代哲學家叢書中的《羅素的哲學》。他對反新黑格爾派唯心主義的大將羅素,也有興趣了。這書至今仍放在我的書架上。經(jīng)過正反過程,不能不合。許先生在這時主辦《東方與西方》雜志,是此趨向,以后的研究與寫作,亦以此為方向。這種合的工作,是從論文化、論文學開始,最后歸為真、善、美合一的人學。用中國舊術語,就是立人極。談文化,要談得深刻、有意義,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個平常人,到了歐美走一趟,回來可以向你滔滔不絕地大談中西文明或文化的比較,似假非假,似真非真,不免流于庸俗。許先生講文化,和流行的文化熱相比,確有自己特色。首先,他對中國的民族與文化,有深厚的感情;其次,他對西方民族與文化,有深入的同情了解,不盲目崇拜,不盲目排斥;再次,他對中國文化、西方文化、人類文化的未來前途,十分關懷。由于作者的理想或意愿高遠,態(tài)度嚴肅真誠,感情豐富,所以文字流暢動人,與坊間許多無病呻吟或東抄西襲的著作,迥然有別。他論中國文化的優(yōu)異之處,有三方面:一是反求諸己之人生智慧,二是民為邦本之政治傳統(tǒng),三是空靈淡雅之藝術境界。三方面若分開來看,也許未顯出有何突出見解;但三方面若綜合來看,則知作者用心甚深,境界超然。例如,作者解釋反求諸己,雖然應用了傳統(tǒng)解釋,在于返身而誠,在于自反自誠,即忠于自己本性,力求自主與自由,但這并不只是少數(shù)學者、英雄的事。中國民族經(jīng)過幾千年的錘煉,終于能將這種反求諸己的人生智慧,作為普遍教化,使中國在和平時期人民勤勞安樂,風俗淳美,幾無獄訟;牧童村嫗,雖不識字,但明白道理,類能悠然自得,確然自主,顯示歷代相承之深厚教養(yǎng),而且無須賴借宗教或國家權力。許先生以這樣重人民的態(tài)度來講人生智慧,實是尊重人民的生活與人格的表現(xiàn)。所以,他在講中國文化中的政治傳統(tǒng)時,不能不以民為邦本作為中心內(nèi)容。他敢于大膽說:兩千余年間之中國,民主因素實較西方為多,絕不是故作驚人語。這大約是只指過去的歷史,不包括19世紀以來的中外歷史。特別是過去中國文化,少一層宗教或上帝的壓迫,少受殘酷的宗教戰(zhàn)爭的影響,多一層循自然本性、反求諸己的人生智慧的結果。中國自古以來流傳的立君所以為民民為邦本的傳統(tǒng),不能說不是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一部分。在實際政治上,也不能說沒有影響。許先生在論中國文化的優(yōu)越時,還增加了一個所謂空靈淡雅的藝術境界。這是作者的卓見,有似西方19世紀席勒在《美育書信》中的見解。讓世界觀中不拋棄藝術上的活潑、和諧,這也是中國傳統(tǒng)所謂的詩歌。中國文學人間性最豐富,始終不離教化,有助于族類之凝聚與盛旺。歷代詩人除歌詠自然外,以天倫恩愛、親朋贈答、吊古懷舊、傷時憫亂之作為多。中國的魂所寄,為現(xiàn)世今生,于平凡生活中體會無窮之人情美。這樣,人類最高的藝術境界,不在高人雅士的優(yōu)雅生活上,而反在平民的平凡生活上。這種人情美,有空靈蘊藉、清逸淡遠的特色。在這里,我想作者一定是指陶淵明、杜甫、李白、陸游及古詩十九首等詩中的境界與風格。最重要的,還是作者所補充的一句:此風格導源于中國獨具之人生哲學。這樣說來,中國文化精神,是人生智慧、政治傳統(tǒng)、藝術境界三者的結合。這當然是中國人常見的合的哲學,而非西方近代人所謂的分的哲學。尤其重要的是,這樣的文化哲學,是讓藝術直接聯(lián)系一般人民的生活,將人民的生活予以藝術化。所謂空靈淡雅,無非歸到人民的樸質(zhì)無邪而又心懷樂觀的精神。這樣注重平民生活的優(yōu)美,即使西方的席勒,也未嘗如此深入。席勒只提到勞動是情與理的匯合,真、善、美的結合,這也夠深刻了?上未能欣賞整個平民生活和平民人格。許先生推崇中國文化,欣賞中國文化,但并未夸大中國文化。中國文化,有長處,但不是沒有短處。他講中國文化的短處或缺陷,也是非常深刻的。他指出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一、不重純知識活動,未能充分領略好奇、耽思、探索、創(chuàng)造之樂;二、內(nèi)心激動之振幅不大,少深哀極樂,悲情勁氣俱不足;三、重家族,缺少個性自覺、孤往獨創(chuàng)之精神,亦未有以全民政治為理想者。這些反思,若不是對民族、對人民抱著深愛和沉痛的感情,必定說不出來。尤其是作結論時,特別強調(diào)中國文化,植根于農(nóng)民,在富于農(nóng)民氣息之士人階層,發(fā)榮滋長。同時,十分惋惜有些士人大都耗費日力于注疏?薄ふ抡、模擬因襲。其下焉此,但知揣摩風氣,以搏利祿……于萬匯變化無意探求其故,于億兆生靈無窮災難之海潮音,充耳不聞。這才真是中國文化的真正弱點?磥,許先生從事著作,也是余豈好辯哉,不得已而矣!許先生論詩,更有一番令人悠然神往的境界,值得我們共同欣賞。許先生以詩代表文藝,用以說明文藝境界,同時,用東西方詩的不同形式,來解釋東方人與西方人心靈深處的異同;這一部分見解,最有創(chuàng)見,他說:西方詩之題材及精神與中國詩大相徑庭。西方心靈包涵多種沖突與矛盾……唯其分化,故充實豐美。其沖突之顯著者為:①人與神,命運與自我意志;②現(xiàn)實與理想,有限與無限;③個人與社會,天才與群眾;④理想與理想,偉人與偉人;⑤光明與罪惡,理性與情欲。因此,西方詩之基調(diào)不如中國詩之單純。中國詩人心意不離人群與自然,以和諧、寧靜、萬物得其所,為其終極理想。由于缺乏宗教熱忱,悲情不深,無西方的悲劇。從《詩經(jīng)》起二三千年間,中國詩之主要題材,不外乎耕讀之樂、天倫之愛、山水田園之趣,以及生死契闊、政俗美刺、詠史述志、吊古懷舊、傷時憫亂、情親思慕、交游贈答之類。許先生形容中國詩為于幽淡中見妖媚,疏朗中見俊逸,……率真而含蘊無窮情味,這以陶淵明、韋莊、孟浩然等為代表,成就最高;另一類為人間憂患、族類同情之呼聲,以杜甫成就為最高。許先生認為中國詩如能與西方詩調(diào)和,這是再好也沒有了。他用深思體會多年的口氣說:于異中求同固比較文學之急務,但當以刻舟求劍與牽強比附為戒。這些話,對于當今高談比較文學的人,有非常深刻的意義。許先生論李太白,獨有創(chuàng)見。李白確不曾接受中國文化傳統(tǒng),他的精神,確類似西方精神,而許先生以浮士德精神稱之,確使我們對李白的了解更深入一步。太白作品,雖然以個性之極度伸張為主題,但這個性伸張,絕不是任意伸張,而是心靈不能安于現(xiàn)前世界,其潛意識無時無刻不在追尋一個超越現(xiàn)世的靈異境界,即以有涯而向無涯追求。這就是李白的精神,也是西方近代所謂的浮士德精神。這確實與受中國傳統(tǒng)影響的中國哲人與藝術家的精神大不相同。中國人的傳統(tǒng)藝術境界,歷來于自然中求當然,現(xiàn)前即勝境,反身而誠,不由外鑠,會心處誠不在遠。正如陶淵明詩即事多所欣,平淡自然。然而李白則不然,不但笑傲王侯,而且睥睨一切,敢于我欲蓬萊頂上行,醉來臥空山,天地即衾枕。這種痛飲狂歌的精神,表現(xiàn)在詩中,豪情與逸趣同在;詩中不僅有畫,而且有音樂性。無怪杜甫也不得不嘆服,認為可以驚風雨而泣鬼神。但是,許先生這樣評價李白,并不是要證明西方的浮士德精神與東方的恬情自然,二者絕塵而奔,而是認為二者雖相反,但卻可相成,可以融合為一。中國人自來共賞陶、杜、李三大詩人,可以為證?磥恚@是作者的中西文藝觀,但也是中西文化觀。從藝術境界看到的文化特點,以及人民生活與傳統(tǒng)的特點,比之從哲學、道德、政治等其他方面看出的特點,更為具體、生動。亦更足以使人留戀文化,留戀生活,留戀社會。在這里我想指出的是,許先生講李白、講杜甫如此精彩,如此神往,實際上作者是以杜甫、李白兩種不同的性格,比照自己心靈的兩面表現(xiàn):既矛盾,又調(diào)和。他似乎是很想把這種精神寫成他的藝術哲學,他的道德哲學,他的人生哲學,為立人極作出自己的貢獻。真可惜,他是在歷盡坎坷中早早去世了。出師未捷身先死,這是命運對于人的嘲弄。他留下的著作并不多,但字字珠玉,含蘊無窮,不僅可作今日學人研究的幫助,亦可傳諸后世。在此,我還想把我為朋友們編許先生遺著時寫的一篇短序抄錄如下,以表示我們后死者的心態(tài)。思園是五六年前死去的。他的死,大概很多朋友都不知道。不但他的死如此,就是他20多年來的生活,也僅有很少朋友知道。我隔他并不太遠,但也都不知道。所以,一當我很遲才聽到他死去的消息時,心中很久都不能安定下去。等我去找他20多年前寄我的著作一讀的時候,我真感到他的生和死,都可算是很不幸了。人總是要死的。死,當然并不一定是不幸的事,也并不一定是可悲的事。然而,如果一個人的死,并列在很多不幸者中,而人們都在為一切不幸者的不幸而悲痛的時候,他卻像被人忘掉一樣,甚至無人想到、念到,好似山谷中的鮮花,自開自謝,無人過問,這就使人不能不無限低徊了。思園讀了很多書,獨立地運用了很多年思考,也寫了一些著作,就在30年前,也并不是凡接近他的人,都了解他。但是,那少許了解他的人,一旦了解了他,就會感覺到他是一個可愛的人。他在特有的孤恃外,更有他特有的天真,使人覺得這個世界究竟還有一些在天空下獨往獨來的人,令孤獨的人不覺得孤獨。他好似月夜里一顆孤星,并不被睡著的人看見,但卻為那些整夜不能入睡的人,忽然從床上透過明窗發(fā)現(xiàn)它的光是何等清明,它的面目是何等安詳而又令人遐想!人為什么非在烈日陽光下、鳥語花香中生存,否則便不算生活呢?為什么在半夜里、天空中寂靜地蹣跚而行,就不算是一種良好生活呢?思園死了,他死在大家都是沉默低頭的時候,大家臉上都沒有笑容的時候。我們用什么來紀念他呢?從他在20歲左右用英文寫的《人性與人之使命》一書起,直到最后寫論中國詩、論中國哲學的系列論文,他想著人類,為人類的命運苦思玄想,希望能找到一個最后的安頓之所。人類得安頓,自己也得安頓;人類不得安頓,自己也不得安頓。就這樣,他過了一生。他對人類有感情,對民族有感情;他死了,我們也不能不對他有感情,不能不想念他、哀悼他。 許思園:江蘇無錫人,出身詩書世家。祖父曾任意大利大使,父親任教于北京女子師范大學。先生原名壽康,號思玄,后改名思園。上海大同大學畢業(yè)。20歲時,用英文撰寫論著《人性與人之使命》,付印成冊,分寄國內(nèi)外,受到不少中外學者名流,如英國曼斯菲爾德、白克司,法國紀德,印度大詩人泰戈爾以及吳宓等的稱道,唐君毅先生時有長篇評論發(fā)表。1933年赴英、法,獲巴黎大學哲學博士學位。在海外發(fā)表《相對論駁議》(以法文本出版,另有英文譯本)《從一種新的觀點論幾何學基礎》《波動力學的基礎及其哲學含義》等論著。轉道赴美,應愛因斯坦之邀,至其寓所討論《相對論駁議》?箲(zhàn)勝利后,即歸國任教。新中國成立后,任教于山東大學,病逝于曲阜。 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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