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與人之使命》為許思園于1933年在法國以英文形式寫成出版著作,為一部文學化的哲學著作,其中駁斥諸謬說,犀利透辟,尤稱精彩。 此書受到柏拉圖、尼采等哲人思想的啟發(fā),從東西方文化的精髓之處入手,在中國文化的大背景下,論述人格的生成根源與結(jié)構(gòu),揭示不同種族的人類共同的本性以及人生之道。書中內(nèi)容有論靈魂論人格的組成要素論善的本質(zhì)與論自由意志等幾部分。 許思園當初寫此書的意圖在于:我在西方文化中發(fā)現(xiàn)的彌足贊嘆之處愈多,我就愈覺得有理由熱愛自己祖國的文化,熱愛我們古代哲學家的高度的智慧。
和一切下流的東西,我們必須背道而馳。天才學者(哲學家、數(shù)學家、物理學家),學貫中西,兼通文理。精裝面市
周輔成序
許思園先生的文集,終于與世見面了。
許先生精通古今中西的文史哲及其精神,在學與思問題上,最初重在思;后來知道了思與學的關(guān)系太密切,30歲后,遂從頭開始學理論物理學和數(shù)學,以補過去不足之處。并將自己的名字思玄也改為思園。
許先生在大學讀書時期,就開始用流暢、簡潔的英語寫書。他的《人性與人之使命》,就是在這時寫成的。全書可說都是玄思苦想的結(jié)果,卓然自立,不落古人、今人的窠臼。此書1933年出版,吳宓先生、張東蓀先生(二先生對人生哲學或道德哲學都是專家)讀了以后,都認為是奇才杰作,驚嘆不已。
許先生的《人性與人之使命》是一部論述道德哲學原理,融會貫通古今中外人生哲理的著作。有人建議中譯名可改為《性與天道》。全書最精彩而又富有創(chuàng)見的地方,是在論人格與善兩部分。由于這本英文著作擬單獨重印,不列在本書內(nèi),所以我想不妨在此介紹其概要,以幫助本書讀者對許先生思想的了解。
許先生認為,人格的構(gòu)成,有四層意義:從靜的意義講,是身體、心、靈魂、良心(或良知);從動的意義講,是生理欲望、利己心、愛、義務(wù)感。在構(gòu)成人格上,四層意義缺一不可。人有這樣的人格,所以不同于動物,高于動物。但作為道德基礎(chǔ)的人格,也仍從人的身體或生理欲望發(fā)展而來。古希臘人說:健全的靈魂,寓于健全的身體。這說明身體及其欲望,仍然是人格或道德的基本條件。只是欲望還須分別正當與不正當;即使是正當,也還要看能否進一步發(fā)展,能否結(jié)合理想發(fā)展。所以,正當欲望的發(fā)展,第一步雖然往往是自愛自利自存,但這并不妨礙它可以發(fā)展變化。若有人認為這種主張,就是宣傳個人主義,就是宣傳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則完全是誤解。許先生曾提到利己心表現(xiàn)得最清楚的是驕傲、虛榮、嫉妒、憤恨、幸災(zāi)樂禍、殘忍等等,但這些個人心念,并不都是絕對錯誤。有時,在一定條件下,和善良、正確在一起,還可起良好作用。例如:我以能認識你而感驕傲,我以自己是一中國人而感驕傲,都是心中有驕傲的結(jié)果。但是,這不能說是自私自利,更不是損人利己。試想想,道德如果離開了人的自愛自存欲望,就等于離開了人,那還有什么道德可言?有之,也只能是天上的道德。以前苦行派、佛學,就這樣詛咒身體、欲望、自愛自存,以至主張無我的境界(宋儒的極端派也有類似主張),這大概是公而忘私、忘我的天堂了。但是,佛學的調(diào)子雖然唱得很高,而那悲天憫人、大發(fā)菩薩心的佛教徒,卻無救于深受苦難的印度人民,其影響,也逐漸縮;傳到中國,與道家、儒家結(jié)合在一起,產(chǎn)生了宋代理學心學,高喊存天理,去人欲,也無救于宋代的滅亡,還落得被后人稱之為偽道學夫子。
許先生不僅為欲望、自存自愛,在人格的構(gòu)成上爭得地位,還對產(chǎn)生欲望與自存自愛的生命,作深入的分析。生命或人生,不僅求生存而已,還要發(fā)展、成長、更充實、更圓滿。它有無比的能力,克服所遇困難,不論在自己身上,還是在外在環(huán)境上。中國《易經(jīng)》上曾形容生生不已的生命為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后來儒家都把這話作為生命的哲學基礎(chǔ)。這意思就是說,人的生命是在創(chuàng)造中發(fā)展,是在抱著理想過生活。他要使自己的生命走向至善、圓滿,同時也要使周圍的人能走向至善、圓滿,當然也希望他人幫助自己。即將自愛與愛人結(jié)合在一起,利己與利他互相推展。用許先生自己的話來講,就是人在渾渾噩噩中,如動物一樣生活,當然無所謂利己,亦無所謂利他;但到人有了社會,有了思想,有了概念,就要講區(qū)別:區(qū)分,分工,然后產(chǎn)生人我界限,個人與社會界限。也因而有利己與利他之分。
人格和生命,演進到這里,由于是為了理想與發(fā)展與至善,所以,說人天生是利己的,固然不對,但說人天生是利他的,也是不全面的。許先生于是提出人格的發(fā)展,或構(gòu)成的成分,必然要增加一個能使利己心得到妥善安頓,從而發(fā)生變消極為積極的環(huán)節(jié),這就是愛。愛是利他的進一步表現(xiàn),雖然是后來出現(xiàn)的,其力量雖不如生理欲望或利己心強烈,換言之,人在遇到利己與利他思想在心中沖突的時候,雖然常常是利己勝過利他或愛,但是,生命的向上力量,人的理想,卻總是便利利他或愛,讓它能夠終于戰(zhàn)勝利己,使人能上進。他愛人,人亦愛他。人格之所以有價值亦因為這點。愛,原是以善與美為對象,是善與美的來源。善與美,正因為有愛,或同在愛中,所以二者才無沖突或無矛盾可言。人在愛中,完成了自己的人格,亦以這人格,讓人們能心心相印。這也是生命的擴展,人的自我的實現(xiàn)。
許先生認為,人格的發(fā)展,到這里還不會終止,接著還會產(chǎn)生一種義務(wù)感,迫使利己心不能不順從利他心或愛。同時,也使愛或利他不能不有正確方向。僅有一片利他或愛的愿望,是會迷失道路不能成大事的,所以要懷抱義務(wù),要有膽量做應(yīng)該做的事。所以,義務(wù)感乃是人格最高發(fā)展,也是根本的本質(zhì)。沒有義務(wù)感,人對人不負責任,這比自私還更可畏。幸而人類實際生活中,既有利己心,又有愛,并且還有義務(wù)感。這種義務(wù)感,并不是什么英雄或大思想家造出來的,而是人民在千千萬萬年生活中自己逐漸養(yǎng)成的,是人民生活中的一部分。產(chǎn)生這個義務(wù)感,就是要使利己與利他兩得其平,互相為助,并且使愛有正確方向,然后人才能過互助、平等、博愛、犧牲自己的社會生活。許思園先生認為義務(wù)感提高了人格,也使道德生活成為可能,同時,也使平民生活充滿了道德生活的內(nèi)容。道德生活,沒有高尚人格作基礎(chǔ),這生活也是沒有價值的。義務(wù)感使人發(fā)展出正義觀念,能讓人知道懺悔與義憤。一個有義務(wù)感的人,當其想到自己過去的過錯,必然會懺悔;發(fā)現(xiàn)他人的罪惡,必然會義憤。這都是一個有人格的人必備的條件。一個自以為有道德的人,如果他不正視自己的過錯,不懺悔;見了不公正現(xiàn)象又不義憤,那就真是自欺欺人的人了。
許先生在《人性與人之使命》一書中所表達的這種思想,多少糾正或補充了過去以孔子的仁為文化傳統(tǒng)的不足之處。一片仁心,并不能救世界、獨立擔當生活。此外,我還想再提一點,是他對中庸的解釋,很能針對許多人的毛病。他不認為中庸是人類道德行為的準則。他認為西方亞里士多德講中庸,就大成問題。例如勇敢,就不能說是怯懦與魯莽的中,三者不是一個性質(zhì)的三個階段,而屬三種根本不同的性質(zhì)。再說,喜歡中庸的人,常流于庸俗,不容易產(chǎn)生特殊的人格、卓越的人格,它讓真實的或有獨創(chuàng)性的人才,愈來愈稀少,讓人們相信最好最適宜的人,就是缺少真正的愛與真正的恨的人。這種人雖不能為惡,但亦不能為善。這是孔子所說的十足的鄉(xiāng)愿,也是貪圖安逸、缺乏生命力的人所奉行的準則。
書寫成后,許先生又經(jīng)過深思熟慮,對已有的巨大成就仍感不足。當他離開祖國到法國進修的時候,忽然對自然科學發(fā)生興趣。特別對相對論與量子力學。他寫了一些文章、書籍(當然著重于自然科學與哲學的關(guān)系),本書收入了一部分。西方的物理學家、哲學家見了許先生這方面著作,或在信上,或在出版物上予以高度評價,特別是愛因斯坦,也說許先生對他的批評很有意義。我對于這方面是外行,不敢多說,只是想起朱熹常用以自勉并勉人的話:舊學商量加邃密,新知涵養(yǎng)能深沉。許先生舊日之思,經(jīng)過自然科學的陶冶,又轉(zhuǎn)入一新的更深沉的境界。我記得抗日戰(zhàn)爭勝利,我復(fù)員到南京,許先生剛從海外歸來,送我的禮物是一本Schclpp編的當代哲學家叢書中的《羅素的哲學》。他對反新黑格爾派唯心主義的大將羅素,也有興趣了。這書至今仍放在我的書架上。
經(jīng)過正反過程,不能不合。許先生在這時主辦《東方與西方》雜志,是此趨向,以后的研究與寫作,亦以此為方向。這種合的工作,是從論文化、論文學開始,最后歸為真、善、美合一的人學。用中國舊術(shù)語,就是立人極。
談文化,要談得深刻、有意義,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個平常人,到了歐美走一趟,回來可以向你滔滔不絕地大談中西文明或文化的比較,似假非假,似真非真,不免流于庸俗。許先生講文化,和流行的文化熱相比,確有自己特色。首先,他對中國的民族與文化,有深厚的感情;其次,他對西方民族與文化,有深入的同情了解,不盲目崇拜,不盲目排斥;再次,他對中國文化、西方文化、人類文化的未來前途,十分關(guān)懷。由于作者的理想或意愿高遠,態(tài)度嚴肅真誠,感情豐富,所以文字流暢動人,與坊間許多無病呻吟或東抄西襲的著作,迥然有別。
他論中國文化的優(yōu)異之處,有三方面:一是反求諸己之人生智慧,二是民為邦本之政治傳統(tǒng),三是空靈淡雅之藝術(shù)境界。三方面若分開來看,也許未顯出有何突出見解;但三方面若綜合來看,則知作者用心甚深,境界超然。例如,作者解釋反求諸己,雖然應(yīng)用了傳統(tǒng)解釋,在于返身而誠,在于自反自誠,即忠于自己本性,力求自主與自由,但這并不只是少數(shù)學者、英雄的事。中國民族經(jīng)過幾千年的錘煉,終于能將這種反求諸己的人生智慧,作為普遍教化,使中國在和平時期人民勤勞安樂,風俗淳美,幾無獄訟;牧童村嫗,雖不識字,但明白道理,類能悠然自得,確然自主,顯示歷代相承之深厚教養(yǎng),而且無須賴借宗教或國家權(quán)力。許先生以這樣重人民的態(tài)度來講人生智慧,實是尊重人民的生活與人格的表現(xiàn)。所以,他在講中國文化中的政治傳統(tǒng)時,不能不以民為邦本作為中心內(nèi)容。他敢于大膽說:兩千余年間之中國,民主因素實較西方為多,絕不是故作驚人語。這大約是只指過去的歷史,不包括19世紀以來的中外歷史。特別是過去中國文化,少一層宗教或上帝的壓迫,少受殘酷的宗教戰(zhàn)爭的影響,多一層循自然本性、反求諸己的人生智慧的結(jié)果。中國自古以來流傳的立君所以為民民為邦本的傳統(tǒng),不能說不是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一部分。在實際政治上,也不能說沒有影響。許先生在論中國文化的優(yōu)越時,還增加了一個所謂空靈淡雅的藝術(shù)境界。這是作者的卓見,有似西方19世紀席勒在《美育書信》中的見解。讓世界觀中不拋棄藝術(shù)上的活潑、和諧,這也是中國傳統(tǒng)所謂的詩歌。中國文學人間性最豐富,始終不離教化,有助于族類之凝聚與盛旺。歷代詩人除歌詠自然外,以天倫恩愛、親朋贈答、吊古懷舊、傷時憫亂之作為多。中國的魂所寄,為現(xiàn)世今生,于平凡生活中體會無窮之人情美。這樣,人類最高的藝術(shù)境界,不在高人雅士的優(yōu)雅生活上,而反在平民的平凡生活上。這種人情美,有空靈蘊藉、清逸淡遠的特色。在這里,我想作者一定是指陶淵明、杜甫、李白、陸游及古詩十九首等詩中的境界與風格。最重要的,還是作者所補充的一句:此風格導(dǎo)源于中國獨具之人生哲學。這樣說來,中國文化精神,是人生智慧、政治傳統(tǒng)、藝術(shù)境界三者的結(jié)合。這當然是中國人常見的合的哲學,而非西方近代人所謂的分的哲學。尤其重要的是,這樣的文化哲學,是讓藝術(shù)直接聯(lián)系一般人民的生活,將人民的生活予以藝術(shù)化。所謂空靈淡雅,無非歸到人民的樸質(zhì)無邪而又心懷樂觀的精神。這樣注重平民生活的優(yōu)美,即使西方的席勒,也未嘗如此深入。席勒只提到勞動是情與理的匯合,真、善、美的結(jié)合,這也夠深刻了?上未能欣賞整個平民生活和平民人格。
許先生推崇中國文化,欣賞中國文化,但并未夸大中國文化。中國文化,有長處,但不是沒有短處。他講中國文化的短處或缺陷,也是非常深刻的。他指出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一、不重純知識活動,未能充分領(lǐng)略好奇、耽思、探索、創(chuàng)造之樂;二、內(nèi)心激動之振幅不大,少深哀極樂,悲情勁氣俱不足;三、重家族,缺少個性自覺、孤往獨創(chuàng)之精神,亦未有以全民政治為理想者。
這些反思,若不是對民族、對人民抱著深愛和沉痛的感情,必定說不出來。尤其是作結(jié)論時,特別強調(diào)中國文化,植根于農(nóng)民,在富于農(nóng)民氣息之士人階層,發(fā)榮滋長。同時,十分惋惜有些士人大都耗費日力于注疏?、尋章摘句、模擬因襲。其下焉此,但知揣摩風氣,以搏利祿……于萬匯變化無意探求其故,于億兆生靈無窮災(zāi)難之海潮音,充耳不聞。這才真是中國文化的真正弱點。看來,許先生從事著作,也是余豈好辯哉,不得已而矣!
許先生論詩,更有一番令人悠然神往的境界,值得我們共同欣賞。許先生以詩代表文藝,用以說明文藝境界,同時,用東西方詩的不同形式,來解釋東方人與西方人心靈深處的異同;這一部分見解,最有創(chuàng)見,他說:西方詩之題材及精神與中國詩大相徑庭。西方心靈包涵多種沖突與矛盾……唯其分化,故充實豐美。其沖突之顯著者為:①人與神,命運與自我意志;②現(xiàn)實與理想,有限與無限;③個人與社會,天才與群眾;④理想與理想,偉人與偉人;⑤光明與罪惡,理性與情欲。因此,西方詩之基調(diào)不如中國詩之單純。中國詩人心意不離人群與自然,以和諧、寧靜、萬物得其所,為其終極理想。由于缺乏宗教熱忱,悲情不深,無西方的悲劇。從《詩經(jīng)》起二三千年間,中國詩之主要題材,不外乎耕讀之樂、天倫之愛、山水田園之趣,以及生死契闊、政俗美刺、詠史述志、吊古懷舊、傷時憫亂、情親思慕、交游贈答之類。許先生形容中國詩為于幽淡中見妖媚,疏朗中見俊逸,……率真而含蘊無窮情味,這以陶淵明、韋莊、孟浩然等為代表,成就最高;另一類為人間憂患、族類同情之呼聲,以杜甫成就為最高。許先生認為中國詩如能與西方詩調(diào)和,這是再好也沒有了。他用深思體會多年的口氣說:于異中求同固比較文學之急務(wù),但當以刻舟求劍與牽強比附為戒。這些話,對于當今高談比較文學的人,有非常深刻的意義。
許先生論李太白,獨有創(chuàng)見。李白確不曾接受中國文化傳統(tǒng),他的精神,確類似西方精神,而許先生以浮士德精神稱之,確使我們對李白的了解更深入一步。太白作品,雖然以個性之極度伸張為主題,但這個性伸張,絕不是任意伸張,而是心靈不能安于現(xiàn)前世界,其潛意識無時無刻不在追尋一個超越現(xiàn)世的靈異境界,即以有涯而向無涯追求。這就是李白的精神,也是西方近代所謂的浮士德精神。這確實與受中國傳統(tǒng)影響的中國哲人與藝術(shù)家的精神大不相同。中國人的傳統(tǒng)藝術(shù)境界,歷來于自然中求當然,現(xiàn)前即勝境,反身而誠,不由外鑠,會心處誠不在遠。正如陶淵明詩即事多所欣,平淡自然。然而李白則不然,不但笑傲王侯,而且睥睨一切,敢于我欲蓬萊頂上行,醉來臥空山,天地即衾枕。這種痛飲狂歌的精神,表現(xiàn)在詩中,豪情與逸趣同在;詩中不僅有畫,而且有音樂性。無怪杜甫也不得不嘆服,認為可以驚風雨而泣鬼神。但是,許先生這樣評價李白,并不是要證明西方的浮士德精神與東方的恬情自然,二者絕塵而奔,而是認為二者雖相反,但卻可相成,可以融合為一。中國人自來共賞陶、杜、李三大詩人,可以為證?磥,這是作者的中西文藝觀,但也是中西文化觀。從藝術(shù)境界看到的文化特點,以及人民生活與傳統(tǒng)的特點,比之從哲學、道德、政治等其他方面看出的特點,更為具體、生動。亦更足以使人留戀文化,留戀生活,留戀社會。
在這里我想指出的是,許先生講李白、講杜甫如此精彩,如此神往,實際上作者是以杜甫、李白兩種不同的性格,比照自己心靈的兩面表現(xiàn):既矛盾,又調(diào)和。他似乎是很想把這種精神寫成他的藝術(shù)哲學,他的道德哲學,他的人生哲學,為立人極作出自己的貢獻。真可惜,他是在歷盡坎坷中早早去世了。出師未捷身先死,這是命運對于人的嘲弄。他留下的著作并不多,但字字珠玉,含蘊無窮,不僅可作今日學人研究的幫助,亦可傳諸后世。
在此,我還想把我為朋友們編許先生遺著時寫的一篇短序抄錄如下,以表示我們后死者的心態(tài)。
思園是五六年前死去的。他的死,大概很多朋友都不知道。不但他的死如此,就是他20多年來的生活,也僅有很少朋友知道。我隔他并不太遠,但也都不知道。所以,一當我很遲才聽到他死去的消息時,心中很久都不能安定下去。等我去找他20多年前寄我的著作一讀的時候,我真感到他的生和死,都可算是很不幸了。
人總是要死的。死,當然并不一定是不幸的事,也并不一定是可悲的事。然而,如果一個人的死,并列在很多不幸者中,而人們都在為一切不幸者的不幸而悲痛的時候,他卻像被人忘掉一樣,甚至無人想到、念到,好似山谷中的鮮花,自開自謝,無人過問,這就使人不能不無限低徊了。
思園讀了很多書,獨立地運用了很多年思考,也寫了一些著作,就在30年前,也并不是凡接近他的人,都了解他。但是,那少許了解他的人,一旦了解了他,就會感覺到他是一個可愛的人。他在特有的孤恃外,更有他特有的天真,使人覺得這個世界究竟還有一些在天空下獨往獨來的人,令孤獨的人不覺得孤獨。他好似月夜里一顆孤星,并不被睡著的人看見,但卻為那些整夜不能入睡的人,忽然從床上透過明窗發(fā)現(xiàn)它的光是何等清明,它的面目是何等安詳而又令人遐想!人為什么非在烈日陽光下、鳥語花香中生存,否則便不算生活呢?為什么在半夜里、天空中寂靜地蹣跚而行,就不算是一種良好生活呢?
思園死了,他死在大家都是沉默低頭的時候,大家臉上都沒有笑容的時候。我們用什么來紀念他呢?從他在20歲左右用英文寫的《人性與人之使命》一書起,直到最后寫論中國詩、論中國哲學的系列論文,他想著人類,為人類的命運苦思玄想,希望能找到一個最后的安頓之所。人類得安頓,自己也得安頓;人類不得安頓,自己也不得安頓。就這樣,他過了一生。他對人類有感情,對民族有感情;他死了,我們也不能不對他有感情,不能不想念他、哀悼他。
前言
近年歲月動蕩不止,然每于靜中思慮而有所得者,我將以下述文字傾力系統(tǒng)示之。我并不認為我的想法為獨創(chuàng),但它們終究出自我個人的經(jīng)驗,出自我個人切實的經(jīng)歷與感悟。
從柏拉圖至尼采,我所獲啟悟良多,每至心馳神往。在歌德那里我找到了一位生活的藝術(shù)大師,而于康德,我則發(fā)現(xiàn)了哲思的可靠向?qū)。同樣,我于西方文化中發(fā)現(xiàn)可資敬慕之處越多,我就越熱愛我們自身的文化,熱愛吾先哲的古老智慧。盡管受西方哲人影響甚深,然而我相信,人們會看到我于此所表達的觀點完全契合孔子之教,不離其宗、不損其輝。我也日漸相信,民族性不過是我們偶然的處境,而人性則一,于各處皆同。本質(zhì)上我們?yōu)橄嗤碾y題所困,為相同的疑團所惑,且我們走上人生正途,也有賴于一種人人皆有的高貴乃至神圣稟賦。
本書出版的準備,得益于表兄楊蔭渭先生的鼎力相助,特別是其點評之精到,陪我一起校訂之寬厚,令我感佩之至!
許思園
許思園:江蘇無錫人,出身詩書世家。祖父曾任意大利大使,父親任教于北京女子師范大學。先生原名壽康,號思玄,后改名思園。上海大同大學畢業(yè)。20歲時,用英文撰寫論著《人性與人之使命》,付印成冊,分寄國內(nèi)外,受到不少中外學者名流,如英國曼斯菲爾德、白克司,法國紀德,印度大詩人泰戈爾以及吳宓等的稱道,唐君毅先生時有長篇評論發(fā)表。1933年赴英、法,獲巴黎大學哲學博士學位。在海外發(fā)表《相對論駁議》(以法文本出版,另有英文譯本)《從一種新的觀點論幾何學基礎(chǔ)》《波動力學的基礎(chǔ)及其哲學含義》等論著。轉(zhuǎn)道赴美,應(yīng)愛因斯坦之邀,至其寓所討論《相對論駁議》?箲(zhàn)勝利后,即歸國任教。新中國成立后,任教于山東大學,病逝于曲阜。
目錄
第一部分1
一、導(dǎo)論3
二、論靈魂5
三、論人格的組成要素(性格論的研究)27
四、論善的本質(zhì)48
五、論自由意志59
六、論不朽73
七、論上帝80
八、論生活的意義83
第二部分93
一、論享樂主義道德95
二、論康德的倫理體系105
三、論叔本華的倫理學120
四、論美德與知識134
五、論中庸之道146
六、論驚奇、敬畏與憐憫154
Contents
ON THE NATURE AND DESTINY OF MAN161
BOOKONE163
I. INTRODUCTORY165
II. ON THE SOUL169
III. ON THE CONSTITUENTS OF PERSONALITY(A STUDY IN CHARACTEROLOGY)200
IV. ON THE NATURE OF THE GOOD231
V. ON FREEDOM OF WILL246
VI. ON IMMORTALITY266
VII. ON GOD276
VIII. ON THE MEANING OF LIFE281BOOKTWO293
I. ON HEDONISTIC MORALS295
II. ON KANTS ETHICAL SYSTEM310
III. ON THE ETHICS OF SCHOPENHAUER329
IV. ON VIRTUE AND KNOWLEDGE350
V. ON THE DOCTRINE OF THE MEAN367
VI. ON WONDER,REVERENCE,AND MERCY378
KEY WORDS389
譯后記393